最近这段时间,老是做噩梦。有一次,我梦见祖父在悬崖上纵身一跃,他留在我眼里的竟是壮硕的小腿。只有我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祖父是我最尊敬的人。他在去年5月份去世了。我想把他最值得我尊敬的地方写出来,但一直未动笔。只及时地记下了一些细节。往往是这样,越是最珍贵的体验,便越不敢轻易去写。
我曾说,我要离现实远点。在太近或太真实的地方,反而没有了想象的容身之地。其实那仅仅是一个愿望。因为事实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某一段时间的创作离现实太近了,以致可能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想,难道我写作是要让读者喘不过气来吗?难道我写一个精神病患者,结果是要让读者也患上精神病?这样下去,恐怕没人敢读小说了,尤其在这样一个欣欣向荣或娱乐至死的年代。
可那些梦境依然在折磨我。我曾梦见在异地,自己的证件全部丢失了。没有证件,我将作为流窜犯被流放,除非我到原地重新取来相关证件。而没有证件,我又无法穿过各种关卡回到原地。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字符,在巨大的硬盘空间里迷失了,找不到任何目录和文件夹。梦见一个和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在大街上相遇,他却忽然不认识我了。无论我怎样喊着他的名字摇着他的肩膀都无济于事。梦见自己被人扔到渺无人烟的地方,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梦见一个人抄着手,一直在尾随我,我想往左他挡在左边,我想往右他挡在右边。我的楼下和窗子上,都趴满了蝙蝠样的人。
然而事实证明,现实往往比梦境更有想象力。看看新闻,所有的作家都该为自己的想象力惭愧。在现实面前,作家不过是个小学生。是小菜一碟。
有时候我想,鲁迅是幸福的,他有杂文可写。他下午会客聊天,晚上一手拿烟一手拿笔在稿纸上战斗,一时间,还真有些硝烟弥漫。他曾希望自己的文章“速朽”,因为那样,便意味着社会的进步。
我不知道他的愿望是否实现。有一段时间,似乎是实现了,因为他的书的确已经没什么人读了。至于鲁迅的话是否可以倒过来说,那是另一回事。听说有个大龄青年,每次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要问人家是否知道金庸,因为他是个金庸迷。如果对方说不知道,他就感叹说,连金庸都不知道,还怎么跟你谈恋爱啊。幸运的是,现在即使是中文系的学生,恐怕也不会因为对方不知道鲁迅而拒绝跟人家谈恋爱。说不定还谈得更欢。
可惜我不会写杂文。只写点小说。冠着虚构者的行头,其实用不着虚构,这对小说家的自尊心是极大的伤害。我很想摆脱这一境遇。我知道,这种纠结的状态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但以做噩梦的方式来摆脱噩梦,目前也不失为一种脱敏疗法。就好像医生在给酒徒戒酒时,要把他摁在酒坛里。等我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大概会狠狠踹一脚眼前的什么,朝它喊:
可恶的家伙,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