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

2011-01-01 00:00:00陈然
阳光 2011年2期


  小万是某街区的普通民警。两年前,他从北方老家来到了这座以炎热著称的城市。他向往南方,起因于他大学时的一次远游,他的一个高中同学考上了南方的一所普通高校,同学说,我这个学校虽然名声一般,但生活比名牌大学还方便,你来看看,这里的自来水,多得用不完。于是在那年长假,他第一次来到了南方。他没想到南方的水竟然这么富裕,白花花地淌着,都淌得他心疼,以至他跟在同学后面老是有一种冲动,想去把正在哗哗喷着水的龙头拧紧或关小一点。很多人简直是在浪费水啊。他坐在同学的宿舍里,满耳朵都是水的哗哗声,夜里做梦也是。他身上有清爽的凉意。每间宿舍都有单独的水池、洗澡间,还有饮水机和热水器。对他来说,这里简直是天堂。他们老家,水很紧张,经常洗不上澡。喝的水里面有太多的杂质,他担心他的身体里暗暗生长着许多石头,因为每当他剧烈跑动时,都觉得体内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或发出钝钝的类似于动物磨牙的声响。
  毕业后,他就报考了南方这座城市的公务员。他本来想报法院的职位,但估计那里太热门,就放弃了。虽然他很早就对法律下功夫。父母还在北方的农村,他们对法律的认识,来自于村干部,如果村干部故意把法律歪曲了,他们也完全不知道。所以他是抱着很大的理想去读大学的,结果发现大学里似乎已经没有了理想的容身之地,同学们天天谈的是社交和怎么赚取更多的奖学金,以及将来走上社会后怎样做人。学生会的干部跟机关里的干部基本上也没两样,从某种程度上居然主宰着其他同学的命运。这让他很反感。毕业后,有门路的都找到了好单位,像他这样没有门路、在学校又比较边缘的学生,就只有考公务员一条路可走了。听说公安职位的录取比例比较大,有时候占到了一半以上,他便报了名。在他看来,当个民警也不错。自从他当上了民警,父母在遥远的老家也不再受人欺负了。
  小万是个爱整洁的人。每次出门前,总要照照镜子。他口袋里还有一把折叠式的塑料梳子。没事的时候,他就拿出来梳梳头。当然,他不梳也不要紧,反正是短发。主要是他喜欢这把梳子。它还是他跟所长出差时,从宾馆里拿来的。宾馆是四星级,所长住的是单间,他和来自于另一个地方的民警住一间房。即使这样,他也已经很满足了。原来四星级宾馆这么好,连梳子都跟普通宾馆的不一样。所以他喜欢跟所长出差。不但吃得好,睡得好,还有很高的补助。目前他还是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单位上每月发给他一定补贴。本来他都准备买房子了,买了房子,找女朋友就好找,但最近房价涨得比较厉害,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已经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了,她们有的是护士,有的是邮局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个是交警,但他一听对方是当地人,就婉转地拒绝了。他听说,当地的女人都比较厉害,像他这种没什么心眼的北方人,肯定对付不了。跟他同一个办公室的小章,就找了一个,小章是下面一个县里的人,他老婆家里条件比较好,因此一直怀疑他是为了物质利益才跟她结婚。结婚好几年了,他才偶然知道老婆家里除了现在住的房子之外,还有两栋房子。他一脱下警服,老婆就要他做这做那,大家就取笑他说,干脆睡觉时警服也不要脱。
  一个当过介绍人的老民警问他,小万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老婆呢?他说我想找个中学老师,不是中学的,小学或幼儿园的也行。像他们当警察的,上班有时候有规律,有时候又没规律,因此他得找一个有规律的,不然就把孩子的教育耽误了。当然他没跟老民警说他不想找本地的,因为老民警就是本地人。他单位旁边就有一所小学。有时候,他会到那里去转转,他想,说不定会碰上个没结婚的女教师。到了暑假,学校就会向全社会招聘老师,很多大学毕业生模样的人前来面试。
  有一次,小学搞一个大规模的活动,想请两个民警过去帮忙维持秩序,所长就把他也安排去了。他发现,小学的漂亮女老师真多,而且大部分是说普通话。当时有件什么事,她们围着他叽叽喳喳的,他感到很满意,希望她们多把他包围一会儿。但事情处理好以后,她们从他面前过,头都没有转一下,目视前方,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这时他才明白,在她们眼里,他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不过是学校临时搬来的一样什么工具,跟学校的铁门没什么区别。后来他听说,那个学校的老师都比较傲气,连市委领导的子女都在她们班上读书,她们能不傲气吗?他对她们的好感一下子变成了反感。后来有两个新调进来的女老师来办户口,他故意稍微刁难了一下对方,害得对方多跑了一趟原籍。
  他考上公务员后,以前的大学同学中,倒是有一两个女孩子开始在QQ或短信上向他透露出喜欢他的意思。但他对她们太了解了。她们在大学的种种生活习惯和恋爱传闻。其中的一个甚至还堕过胎。她肯定以为他不知道这件事,其实他什么都知道。那时他在学校里并不引人注目,见了女孩子就脸红,根本不在她们目测的范围之内。现在大概是因为他考上了公务员,她们主动跟他套近乎,问他忙不忙,多少钱一个月,住房公积金多少。他马马虎虎回答了,对她们的传情装聋作哑。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观念保守。他也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比较疯,没几个在大学里没谈过恋爱,既然谈了就难免发生男女关系。问题是,既然已经被他知道了,以后跟对方在一起时,脑子里肯定会不时地冒出第三者。这种感觉很不好,所以他希望跟不了解对方过去的异性谈恋爱。
  说实话,他虽是北方人,可个子并不高大。这说明,北方也不完全是高粱。现在他惊喜地发现,他一穿上警服,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一穿上警服,他的鼻梁立时高了起来,眼睛也炯炯有神,身体也有了棱角。他很快爱上了它。它上面都有编号,在档案里,他就是这个编号,他进入了某种编号系统,这让他颇有自豪之感。无论天气多热,事情多忙,他都把警服穿得整整齐齐。他讨厌那些把警服穿得松松垮垮吊儿啷当的同行,看上去像个坏警察。轮到他休息的时候,他就把警服洗得飘香,晾在阳台上。房东对他的警服也尊敬有加,还送了他一只旧电熨斗。因他是警察,房东还少收了他一点房租,比如其他房客的租金都涨了价,他的没涨。房东说,小万啊,如果我涨了你的房租,那就是没良心,因为有你,我的房子很好租出去,即使价钱贵一点,人家也愿意,说住在我这里安全。的确,旁边的几个楼道里都被人撬了锁盗窃过,他这里自从小万来租住后就没有。甚至有时候房客与房客或房客与房东之间出现了纠纷,也习惯于把他请过去说个公道话。他说的话,没人说他说错了。其实有几次他也是乱说的,他对那些需要他去判断的事情并没有经验或不了解底细,只是凭着印象和自己的好恶去判断。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反对。
  晚上睡觉前,他习惯于把警服用衣架小心地挂起来。这衣架很贵,要好几块钱一个,是他特意从超市里买来的。当警察还是好,会按时发衣服,买衣服的钱就可以省下来。他还记得第一次领到新衣服给家里打电话时的激动心情,他说,爹,娘,我不用买衣服了!读大学时,他的衣服上还打过补丁,它们像羊粪一样紧紧沾在他身上。现在好了,他可以每天都穿新衣服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有些半新的衬衫,他还可以把它们寄回家去给弟弟。有时候,他设想着自己穿上警服去和未来的女朋友约会,不由得激动起来。只是有一个问题,如果他把对方带到房间里来,他是不是该脱去外面的警服呢?如果脱了,对方对他的形象失望了怎么办呢?
  他租的房子不大,只有二三十平米。不过他一个人住足够了。父母还没敢提出说过来看看,他也没叫他们来。他想,现在条件还不成熟,等他买了房子、结了婚,就把父母叫过来住一段时间。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读书。隔两三个月,他就给家里寄一回钱。弟弟已经读高中了。他叫弟弟去办了一张银行卡,他好把钱打到账上,可爹要他从邮局寄,爹说,打到银行里,看不见摸不着。爹喜欢村干部拿着汇款单亲自给他们送上门来。
  
  他听弟弟说,爹已经提前跟村干部说他在外面买了房子。爹说,我儿子一套房子花了多少多少钱。他想象着爹一边咝咝吸着凉气一边又暗暗得意的样子。他租在四楼,但也只能看到对面人家的窗户。这里是老城区,房子很密集。如果想看到更远的地方,他必须到楼顶上去。有时候他会站在那里看看城市的远景和近景。他的方位感不好,一直分不清哪里是南边哪里是北边。那么多的房子,他看得头都晕了。一个方位感不好的人大概是不适合做警察的,所以他在单位上从不暴露这一点。他站在那里望着,似乎想到了很远的地方,又似乎没想。房东说,小万,以后你的衣服别晒到楼顶去,就晒在我这边,下了雨我老婆也可以帮你收。房东住五楼,有很长的焊接上去的晒衣竿。不过他没肯。他不喜欢把衣服晾在别人那里。从窗子里,他可以望见自己每天进进出出的那条巷子的一部分。楼下是菜市场,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不远处有一个公园,经常有女孩子嬉闹的声音传过来。他住的这一层共有三套租房,他旁边住着一对中年夫妇,互相打照面的机会很少。即使在家,也拉着门帘,看不清里面。对面住着一个女孩子,看样子年龄不大,但手上的皮肤很粗糙,脸上抹着粉,说话还有点沙哑。他一看就猜得到她是干什么的。他下班回来,偶尔会和她在楼道里相碰,他还以为她会害怕呢,没想到她朝他大方地点点头,他只好也点了点头。因为她的存在,房东看他时似乎有些心虚,不过他又能怎么样呢。这样的事情多得很。他们所的旁边就有一家宾馆,二楼有类似的服务。有时候,所长也会带几个人去那里放松放松。听说一个领导还在那里有股份。不过那些地方都比较高级,那里的女孩子漂亮得耀眼,他都不敢盯着她们看。有一次,他半夜参与了所里的一项行动,地点是附近的一条街,那里有多家歌厅、酒吧和美容厅,经常有人在那里被骗钱或挨打。那次他们抓了一百多个小姐。他很担心这位女邻居也在里面,因为有个女的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觉得有些像她。不过她到底长什么样他记得并不清楚。回来时,他看到对面的门果然是关着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一直仔细听着对门的动静。还好,到了半夜,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高跟鞋的咯嗒咯嗒声。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后来还是搬走了。他是听房东说她已经搬走了的。房东说完,如释重负,好像在他面前立了一大功,他猜想房东可能给了她什么压力。其实他并不希望她搬走。他希望每天能见到她,听她咯嗒咯嗒上楼。听房东说,在他租来之前,有一个男的经常来找她,那男的好像也没干什么事,整天游游荡荡的,在附近的网吧上上网或打打桌球,没有钱了就来找她要。俩人经常为了钱吵架。女的要赶他走,男的就赌咒发誓打自己脑袋,等女的心软下来,男的又粗声大气了。那男的后来哪去了?他不由得问道。房东说,谁知道呢,说不定犯了什么事,被抓起来了。这些人,谁说得清楚。
  过了几天,房东找到了新的房客,一个经常夹着皮包的人。小万一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个女孩子,心想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他其实挺同情她的。有时候,他觉得他们对这些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