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深夜更深的煤(组诗)

　　那一刻
　　那一刻，大伙的喊叫似雷霆
　　动作似闪电
　　其实，比闪电还要快的是大地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
　　压在一个人的身上
　　
　　大伙的喊叫里，动作里，
　　夹杂着狂风骤雨
　　回荡着海的涛声和黄河的咆哮
　　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一刻，大伙的眼睛在冒火
　　嗓子在喷泪
　　心，在滴血
　　
　　如果有一根撬棒
　　就能撬动地球，如果那个人
　　能够刹那间抓住自己
　　大伙儿，就能迅速把大地移开
　　
　　大地，终于移开了
　　可一群铮铮硬骨的汉子
　　面对着那个人
　　却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山西煤
　　是一辆斯太尔载重汽车，把它们和傍晚
　　一起运来的
　　尽管看不清对方，可当地煤
　　还是一阵骚动。不止一次了
　　一旦山西煤来到这里
　　当地煤，就会身价大跌，就会
　　感到威胁，感到挑衅，感到耻辱
　　山西煤太多了
　　山西煤不但占领了山西，还想占领山东
　　还想占领想占领的一切地方
　　
　　山西煤默默地堆在那里，怯生生地
　　像一群外来的民工。远离了家乡和亲人
　　它们的心里也不好受
　　都是为了寻个生计，都是为了找个出路
　　有什么办法？
　　要不来这里能有什么办法？
　　它们远远地望着当地煤
　　想说说话，却不敢说，也不知说什么
　　
　　整整一个晚上，山西煤都在那里堆着
　　当地煤也在那里堆着
　　两个煤堆，就这样远远地
　　望着
　　比深夜更深的煤
　　深夜再深，也深不过黎明的坎
　　可是煤，深不见底
　　透过比深夜更深的夜色
　　矿灯的光束晃来晃去，我的思想
　　晃来晃去。我无法断定
　　这夜色到底有多浓，有多深
　　有几次我关上矿灯
　　试图触摸夜的内核
　　那时，我突然就想念起星空
　　想念起大地
　　
　　其实，在这深深的矿井
　　你无法判断东西南北
　　你只能让矿灯捕捉记忆
　　让记忆，走出疑惑
　　
　　潜伏在四周的危险
　　随时都盯着你。如果你是个新来的人
　　或者正巧单独行动
　　恐怕来不及筑牢心理防线
　　
　　比深夜更深的煤
　　在更深的地层。从一条巷道
　　到另一条巷道
　　你或许经过了春夏秋冬
　　在这样一条路上，无须欣赏什么
　　你只管沿着煤层的方向
　　走向更深的夜色
　　
　　我的一帮兄弟们，为开辟一条新的巷道
　　正艰难地掘进。他们，包括我
　　都义无返顾，却各怀心事
　　他 们
　　他们把一个又一个的日子穿起来之后
　　就把一年四季拧成了绳子
　　
　　他们不想让哪怕短暂的时光
　　从手上悄悄溜走
　　但他们，甘愿让汗水，从煤与煤的缝隙
　　流进自己的心
　　把血液，晾给黑夜看
　　
　　在一座深深的矿井里
　　大堆大堆的煤
　　被他们从黏稠的夜里，分离了出来
　　他们和煤
　　已分不出彼此，与黑夜分不出彼此
　　只有眼睛，比黑还黑
　　牙齿，比白还白
　　一朵好看的花
　　一个美丽的姑娘，像一朵好看的花吗
　　其实，这朵花，在风雨里
　　总想抓住天气。在天气里抓住自己
　　
　　一个人的身影，不知不觉间
　　映照着心事
　　这时，这朵花，这朵好看的花
　　便不再孤芳自赏。她开始绕开世俗的嗅觉
　　沿着那个人真诚的雨水
　　和阳光，热烈地奔放
　　
　　再柔弱的肩，也担得动自己的心
　　一朵好看的花，一旦
　　具有了钢铁的意志
　　那个人的心啊，就会儿女情长起来
　　就会把这朵好看的花，视作自己的命
　　本 来
　　大雁领着深秋的风从我
　　身边掠过的时候
　　满满一地的庄稼被农人撂倒
　　我看见赤裸裸的土地
　　幸福得要死
　　
　　我是一个在路上跑了多年的人
　　只是现在
　　当我停下车来
　　才留恋起眼前的景象
　　
　　关于绿色，关于鲜花
　　似乎都学会了背叛
　　可我，在穿越又一个季节之前
　　突然有了意外的冲动
　　是怎样的一种动机
　　让自己变成一个陌生人
　　而又心存感激呢
　　
　　现在，我只想不露声色
　　表现得恰到好处
　　可我的心又岂能装得下如此
　　巨大的心事
　　怀念一块煤
　　当时，只想试探一下黑暗的反应
　　当时，只想知道
　　一条封闭多年的盲巷还能不能
　　激起时光的涟漪
　　
　　那可是一块优质煤啊
　　那块煤，就以一种粗暴的方式
　　被扔回了从前
　　
　　从前，越来越遥远了
　　遥远得只剩下怀念
　　这多像一个失去多年的亲人
　　只要想起，就会伤感
　　煤啊，真是硬汉子
　　你就用镐刨吧！用炮轰吧
　　用采煤机割吧
　　煤啊，真是硬汉子，从不吭声
　　只有煤块发出的碰撞声，哗哗hbLz8BAXfDIU8pQ+EaTp6w==作响
　　
　　纵然把它刨碎，轰烂
　　纵然把它割得七零八落
　　纵然把它卖到天涯海角
　　在泰山看聋哑人表演舞蹈
　　当时我和我那个朋友
　　倚着泰山
　　而泰山，倚着漫天星星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终场时
　　我发现
　　我那个喜欢渲染气氛的朋友
　　没有发出呼哨声
　　
　　不会有人知道
　　我那个朋友
　　是什么原因改变了性格
　　在初秋的夜晚看了一场露天电影
　　当我经过的时候，那部黑白电影
　　刚刚上演
　　我没有像大多数路人那样
　　驻足，旋即走开
　　我站在那里，重温那个遥远的年代
　　一棵法国梧桐树在我旁边
　　我下意识地，靠了过去
　　此刻没有风
　　但初秋的夜晚已有了微微凉意
　　电影里的枪炮声此起彼伏
　　电影里人物的对话
　　响来响去。我点上一支烟
　　像观赏身边熟悉的街景
　　电影幕布的左边
　　是一个硕大的商业广告
　　右边，是网吧，一群孩子
　　在里面起劲地玩着游戏
　　一个人
　　一个人坚信能从一块石头里
　　听到大海
　　能从大海里，找到春天
　　
　　一个人试图翻越眼前的山冈
　　却在山脚下的村子里
　　养育起了儿女
　　
　　一个人从黎明醒来
　　刚刚吃过午饭
　　便感觉到了掌灯时分
　　
　　一个人从一出生
　　就住进了人家的耳朵
　　有时想出来
　　有时想幸福地住下去
　　我要把威海藏在身后
　　我突然就产生了这种想法
　　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是在威海的海边
　　在我的视线里
　　有海水，有浪花，有海鸥和轮船
　　岸边的城市，像海市蜃楼
　　
　　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
　　我感到自己
　　突然就小气了起来，突然就自私了起来
　　突然就想
　　把威海窃为己有
　　把这座城市，连同大海
　　藏在不为人知的身后
　　屋檐下的坏天气
　　许多时候，我都在渴望坏天气
　　来一个漂亮的转身
　　挤在屋檐下的日子
　　多么无聊
　　而无措的手，只能从记忆里
　　抚摸远去的旧时光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巨大的云团阴沉
　　丝丝细雨，把北国演绎成江南
　　如果雨季持续下去
　　永远持续下去
　　但是没有如果。这种时候
　　我就在看，在想
　　阳台上的空酒瓶
　　空了，统统的空了
　　不空，怎么能随便一扔
　　不空，它就是宝贝
　　
　　这些瓶子，这些瓶子过去的岁月
　　曾让人陶醉啊
　　可现在，它们
　　已失去往日的风采
　　
　　这多像一个人
　　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回忆
　　我反复琢磨一个字：空
　　试图用这个字
　　破译生命的密码
　　
　　可以是空空的空
　　可以是天空的空
　　一支老掉牙的歌
　　唱歌的人，就在我楼下
　　好像在我楼下停了停，慢慢走远了
　　我不清楚那个人
　　为什么唱一支老掉牙的歌
　　歌声响起的时候，我有点儿意外
　　有点儿不知所措
　　一个远去的年代像是突然回来
　　又瞬间远去
　　等歌声渐渐消失之后
　　我感觉整个世界，静了好大一会儿
　　
　　作者档案
　　李文焕：男，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诗刊》《星星》《时代文学》《阳光》《中国诗人》《中国诗歌》等几十种报刊发表大量诗歌作品。已出版诗集两部、长篇叙事诗一部。曾获《诗刊》征文奖，数次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