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酱
家乡有下酱的习俗,进了腊月,挑选饱满的大豆,铁锅翻炒,然后温水浸泡,鼓胀的豆粒,笊篱捞出,回锅烀煮,投入适量的水,这期间,不断地翻锅,锅开后,小火慢煨。做好的酱块,牛皮纸封好,放置阴地,发酵一冬。翌年农历四月,选择初八十八,一些好日子下酱。一套严格的传统工艺,完全凭经验完成。谁家的酱好,引得邻人和亲朋的称赞,探亲访友,送一酱块,受人喜爱。酱是三餐不可少的食物,有客人来,上一碟酱。朝鲜族人,更是离不开酱,酱汤和辣椒酱,味道辛辣香美,增进食欲,逢餐必有。二○○八年六月,我回延吉时,有一天,朋友请我去了一家饭店,吃朝鲜族风味的饭,上了二个石锅,一锅米饭,一锅酱汤,还有两碟泡菜。简单的饭菜,吃后难以忘怀,我喜好喝酱汤,回滨州后做了几次,但都不是那个味道。我想这和酱有关系,从此以后,我就没再做过,汤看似简单,其实不一回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物资匮乏,买大酱必须排队。关瘸子小部,在东方红影院边上,挨号的时候,注视马路上往来的人,宣传栏上的电影海报,排多长时间,也不会寂寞。小部店面不大,只有一间屋子,货架上摆着一列罐头,几包火柴,还有日常的杂货品,柜台边,放着两口大缸,分别盛酱油和米醋,装酱的木桶,盖上一个盖子。关瘸子的着装,一年四季没大变化,一顶绿军帽,天天必戴,他是荣誉军人,腿是抗美援朝时受的伤。他来学校作爱国主义报告时,拄着手杖,步入学校时,掌声雷动,全校师生列队欢迎,给他戴上了一条红领巾。关瘸子性格温和,从未见他发过脾气,一天到晚,脸上挂着笑容。我们去买东西,他偶尔开个玩笑。大酱不是每天都有,紧张时早起排队,端着搪瓷盆。多时买到十几斤,盖上纱布,穿过影院边上的胡同,沿着军分区的墙根回家。母亲把酱装在坛子里,纱布包上盐粒,扎紧上方,放在酱上。家中有了酱,生活变得有滋味了。熬酱汤时,放上土豆一炖,满屋子飘起酱的气息。
家乡的大酱,可作各种佳肴,肉丝炒酱、炸鸡蛋酱、辣椒酱。蒸辣椒酱,我现在还经常做。碗中放入酱,青尖辣洗净,覆盖酱上,淋浇食油,进屉蒸熟。上桌时,青尖椒熟烂,筷子搅拌,酱和青尖椒融和,便可动口吃。汪曾祺是大作家,也是美食家,他写了不少关于食物的散文,他在一文中说:“浙中清馋,无过张岱,白下老饕,端让随园,中国是一个很讲究吃的国家,文人很多都爱吃,会吃,吃得很精,不但会吃,而且善于谈吃。”我家乡的“酱蒸青辣”汪曾祺怕没吃过吧。家乡人喜吃蘸酱菜,高粱秸编的笸箩中,有黄瓜条、水萝卜、水芹菜、小根蒜、小葱、生菜、曲么菜、婆婆丁,蘸着大酱,可口开胃。家乡有一句话:“小葱蘸大酱,越吃越健康。”二○○七年六月,高维春陪我到三河镇,中午时,在一家朝鲜族农家,盘腿坐在炕上,一笸箩蘸酱菜,野菜纯天然,长在大地,吃时采摘,叶子浮有水湿。其中“美哪里”、苏子叶,新从地里摘出,这两种野菜,味足清新。我认识苏子叶,“美哪里”面相熟,却不敢说它的名字,高维春告诉我说,它就是水芹菜,“美哪里”是朝译汉的名字。
二○○九年六月十八日,《吉林日报》刊发了关云德对满族大酱考证一文:“据说这种习俗与清太祖努尔哈赤当年南征北战打天下有关。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后,又率兵南下,要完成统一大业。由于连年征战,军中经常缺盐,军队将士们的体力明显下降。老罕王终于想出一计,每次行军到一个地方,都派兵士们去征集豆酱,做成酱块,用作军中必须保证的给养之一。行军打仗,每顿以酱蘸食山野菜为主要副食菜品。每打一次胜仗,为了给作战将士们补充营养,都将白菜叶洗净,厨师们制作出四种菜酱,有榛子酱、黄瓜酱、豌豆酱、萝卜酱,包菜包吃。这种方便快捷而富有营养的食品,大大提高了八旗将士们的征战能力,在军事上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打了许多大胜仗。清军一路南下,所向披靡,所以,八旗将士们都称酱菜包为‘胜利包’,满语称为‘乏克’,即吃‘包儿饭’的意思。”
“包儿饭”延边叫“打饭包”,大人小孩都好这口。生菜摊在掌中,放上一勺米饭,几段香菜和葱丝,夹一点儿酱,裹起包来。只要有酱,有生菜和米饭,人们总要“打饭包”。这种吃法,一代代地传下来了。
远离家乡,我未改吃酱的习惯,一天三顿饭,不能无酱。我来山东三十年,还是吃不了甜酱,原料不一,工艺不一,同样是酱,入口的味道,大不相同。剧场街有一个卖东北特产的商店,妻子常去买一些大米、蘑菇、木耳、道拉吉根、粉条和咸菜,我家吃的大酱都是从那儿买的。店主是我家乡敦化人,随夫来滨州,开了这家店。
寻常蒜
我家乡说的“蒜酱”,就是蒜捣碎成泥,兑入酱油搅拌后的佐料。蒜泥入碗,倒入酱油,淋上几滴香油,是一道好佐料。摆在桌子中间,放入一只小勺,食用的人,拿勺舀两下,然后,再浇上醋和韭菜花,吃猪肉、酸菜馅的饺子蘸蒜酱,风味与众不同。
蒜酱是家乡饭桌上普通的佐料,但是离不开它。冬天吃酸菜,不能没有蒜酱,吃白肉时,蘸一下蒜酱,除油腻而散发出香味。蒜的辣和辣椒的辣不一样,入口的感觉不同。热烈和火爆的激情,燃起饭桌上的情绪。
秋天时,我家腌朝鲜族的“辣白菜”,夜晚在灯下,坐在炕头和妈妈一起剥蒜。腌菜要用很多的蒜,一瓣瓣剥好的蒜,扔进盆中,等待着下一道的工作。剥蒜太多了,手指麻木,有一点辣的感觉。外屋地传来蛐蛐的叫声,不知它是怎么跑进屋内来的,藏在哪个角落里,我拿着瓶子抓了它几次,都没捕到。我蹲在地中央,四处踅摸,等了很长时间,它一声不叫。蛐蛐可能闻到蒜的气味,刺激了食欲。它的叫声,扯着我的玩儿心,捣蒜的声音,割不断尖厉的鸣唱。母亲说,这可能是最后一只蛐蛐了,过几天就听不到了,它进入冬眠期。
夜晚,我家响起了捣蒜声,蒜味在空气中游动。
年三十的晚上,午夜时,我们家必定吃水饺,这是辞旧迎新的仪式。晚饭一过,大人们就忙碌起来了。剁馅的,揉面的,擦干净摆饺子的盖帘。包好午夜的水饺,还要包出大年初一吃的。先包的水饺,摆在盖帘上,循着帘的圆形码,不能乱放一起,端到外面冻上。我年龄小,插不上手,分配给我的活是捣蒜,最不愿意干这活了。一瓣瓣地剥皮,清水洗净,放到捣蒜缸子里,左手扶住,右手握着槌,一下下地往下砸。蒜在窄小的空间里不老实,一碰上槌,它就乱跑。捣蒜时,必须放一点儿食盐,捣时就顺畅了。
窗外热闹,小朋友的叫喊声,穿越寒冷的雪夜,钻透挂着霜花的玻璃传了进来。升腾的“二踢脚”“穿天红”,在空中炸裂,发出诱人的响声。我在炕头炕了半个月的鞭炮,等着我出去放。父亲却下了一道令,让我老老实实地捣蒜。我没心思做事,剥蒜时,皮子丢了一地,遇到了好几个坏蒜瓣,它和我故意做对。蒜投入蒜缸子中,捣成碎泥,我就完成任务了。我有点儿疯狂了,捣时一阵猛砸,也不知缸子用的年头太久了,还是劲过大,蒜缸子突然破碎,年三十晚上,坏东西不吉利,煮饺子破了都不说坏了,而说挣开了。父亲瞅着我,一脸怒色,他的手随时可能伸出,给我一个嘴巴子。奶奶见此情景,忙说,“岁岁平安,今年家中要有喜事。”奶奶的话,化解了一场激烈的冲突。父亲转身离去,奶奶下炕,对我说:“你去放鞭吧。”奶奶收拾碎裂的蒜缸子。我穿好衣服,戴上棉帽子,兜里装着还有温度的鞭炮,推开房门,一股清寒冲了过来,我在胡同里跑了起来。
手上的蒜味,被清冷冻住了。掏出小鞭,对准燃烧的马粪纸,捻子点燃,顺手扔向空中,一个脆响在空中炸开,我和鞭炮声迎来了新年。
“擦子”中的母爱
我爱吃母亲做的“擦子”,却不吃大饼子,一看就够了。
锅里的水开了,发好的苞米面,在母亲手中团一团,烀在锅壁上。这是一门技术,沿着开水的边上,贴上一溜大饼子。锅温度掌握不好,面稀了,饼子挂不住,就会滑落水里。这时火力必须足,我用力拉动风匣,灶膛里的火烧得颤动,火焰顶在锅底,沸水升起雾气,翻滚的水花,越来越急。
贴好饼子,水中坐上一碗米饭,这是母亲对我的照顾,我坚决不吃大饼子。旁边的碗里放着酱,摆着几个青尖椒,淋几滴豆油。出锅后,筷子搅拌,上桌时香气扑鼻。
“擦子”是满族祖先传下来的吃法,听父亲说,满族人愿意吃酸汤子,民间也叫“擦子”。主要原料是苞米和荞麦,泡在水中发酵后,磨成水面子,用汤子套,也可手挤开水中。夏日凉拌,覆上调配的佐料。我家的“擦子”和传统的不一样。每天除了大■子粥,就是大饼子,母亲隔三差五,为了调我们的口味,改变了“擦子”的做法。
我们家没特殊的工具,母亲就用笊篱眼挤压。苞米面掺一半白面粉,二合一做“擦子”,条子漏出时成型。煮熟后,浇上熟油,放一点儿盐,撒上香菜和葱末,浇上炸辣椒油,就着鸡蛋酱,风味独特,口感滑爽。
隔几天,我就让母亲做“擦子”。冬天时,天气寒冷,有时早晨睁开眼,窗外大雪停了,门和框子冻在一块了,结出了冰。我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用斧子敲碎冰块,奋力推开门。院子里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戴上“棉手焐子”扫雪。
笤帚推不动雪,必须用平锹撮,堆在院子中间。爬犁拴上大花筐,雪装在里面拍实,运到大院的空地上。胡同里的雪地上,印着脚印,还有爬犁的痕迹,邻居家的孩子比我起得早。
在外面冻了一大早,进屋后摘下棉帽子,甩在炕上,双手不停地搓,母亲在锅台前忙乎,她做了“擦子”。
一碗热乎乎的“擦子”,赶走了身上的寒气。
冻子是一道菜
小时候,过年过节才能熬冻子。奶奶熬的冻子口感好,她切的冻子,不仅好夹,也相当的漂亮。她片出的冻子,出现了波浪纹,燕尾的形状。
冻子只是应急菜。来“且”(客)时,一边备料热炒,冻子不需费时,切好入盘,佐以调料即可上桌。过节的这几天,人们把亏欠的肚子补上,就不想再多吃油腻的东西了。冻子上桌,灶坑里的火红了,锅里的油熬得起烟了,肉片投入,滋啦声中,香气乱蹿。还有一道菜和冻子相配,凉拌白菜芯,浇上醋汁和盐面,淋上辣椒油,覆上炒熟的肉丝,端上桌后,筷子调拌。
我们是一大家子人,住在市场边上,这是朝鲜族的房子,进屋脱鞋,锅灶连着大炕,灶间在一进门的地方,是个长方形的地坑,平时盖着木板,灶台上有两个带盖的大铸铁锅。顶上铺着木板,做饭时掀开,人要下去烧火做饭。房子一分为二,中间是拉门,到了晚上睡觉才拉上拉门。妹妹睡的悠车,白天挂在门框上,晚上摘下来。朝鲜族的房子进屋脱鞋,炕面上铺着高粱秆编的炕席。奶奶就是在这两个铁锅中熬冻子,锅开了,不能让汤冒出来,她就守在一边,不时拿抹布擦一下锅边。我在一旁等得着急,总是问:“奶奶,啥时好呀?”奶奶怕我被烫伤,哄我离开锅边,到院子里玩一会儿。肉香味儿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奶奶做的冻子,我吃过多次,还是想吃。
熬冻子不累人,却磨人。年轻人不喜欢的活,肉皮上的细绒毛,一点点地摘,处理干净后,投进锅里在清水中熬。制作的过程中,不时看肉皮汤的粘稠度。太稀太稠都不行,稠了冻子硬还艮,稀了切不住。冻子分清冻和浑冻子,清冻子捞出肉皮,浑冻子肉皮剁碎,汤水和肉皮融为一体。这是一门技术,奶奶传授给我母亲。满族好客,只要来人,不管男女老少,来了就是“且”。将饭桌放好后,请“且”上坐,当着“且”面,擦一遍桌子,才能摆碗筷,先上四个压桌碟,然后两个两个的上菜,菜是双儿,不出单个儿。每次父亲领“且”回来,奶奶很高兴,用好菜好酒待客。奶奶大显身手,帚净菜墩子,不留一点儿菜屑。我家的菜刀磨得锃亮,没有一点儿锈痕,平时立在一边,这时握在奶奶手中,变得有灵性了。奶奶右手握刀,左手摁住冻子,以独有的刀法,片开冻子,切出带花纹的清冻子。蓝花盘子摆在一旁,白瓷上一朵朵绽放的花儿,等待上盘。盘子平时锁在爷爷涂绿漆的木柜中,来“且”时才请出来。它是宝贝,洗刷时格外的小心,轻拿轻放,怕被硬物碰掉瓷。冻子的燕尾一律向外,一层层地上升,顶上放上几段青绿的香菜、姜末,浇上蒜酱,晶莹剔透,层次分明。
每年快过年时,我家的人口多,买上很多的肉皮,奶奶慢慢地收拾,三十晚上,这是必不可少的、受人欢迎的凉菜。
作者档案
高维生:吉林人,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季节的心事》《俎豆》《东北家谱》《酒神的夜宴》《午夜功课》《有一种生活叫品味》《纸上声音》《浪漫沈从文》。曾在《中华散文》《民族文学》等报章发表小说、散文,诗歌,部分作品被介绍到韩国和马来西亚,并被选入《21世纪年度散文选•001散文年选》《百年中国散文经典》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