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屋

2011-01-01 00:00:00杜茂昌
阳光 2011年6期


  一
  
  夜雨凄凄,漫湿天地。忽然就从梦中惊醒,再无睡意,瞪着眼睛聆听着窗外的淋漓。
  天渐渐恍惚着亮了起来,老家那头的电话也跟着打了过来。
  说,连天阴雨,院子里的房子塌了,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我一时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飞快地闪现出关于这房子可能的一切。院子里人迹罕至,几棵杨树、槐树各自矗立而又相对无言,地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与暗绿的苔藓,房门上套着一把生了锈裂开皮的褐色铁锁,把里面所有灰白的物件、积淀的尘垢、扩张的蛛网以及远逝的往事统统隔绝开了。而秋雨绵绵不绝,密集如机枪扫射般射向房子,房子不堪重负,轰然倒塌,犹如烈士倒地……
  我猜测不出房子究竟损毁到了什么程度,究竟需要得到什么样的告慰?我的思维混乱不堪,模糊得如同这阴霾的天气。
  简单询问了电话那头关于房子的状况,我还是决定回去看上一看。毕竟耳听为虚,只能求证于眼见的事实,也好根据具体情况采取相应的补救措施。
  我归心惴惴,既想立马见到房子,又怕见到房子。终于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泥泞赶了回去,迈进院子里,当即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房倒屋塌的荒凉,隐隐地牵扯出我心底丝丝伤痛。
  说是院子,其实并没有院墙。不知道是独特的地形结构,还是当初建造时的遗留缘故,长方形的院落边上配了一块三角形的闲地,而三角形的斜边又是一条连贯前后的村路,若将这院墙竖立起来,村路不免受阻,同样院子也有局促的感觉,因而院子始终没有院墙。
  但习惯上还是称为院子,院子里,房门紧闭,久无人烟,至少十年以上没人住了吧,以致不通风的房子损坏更快。五间土坯砖垒起来的房子,有三间已经坍塌,土黄色的残墙龇牙咧嘴,摇摇欲坠;另外的两间也好不到哪里去,主梁已然裸露,檩条椽子横七竖八,墙皮剥落,屋顶上杂生的蓬草,屋檐边残损的瓦片,种种迹象表明倾圮只是个时间问题。浅绛色的两扇门搭着一把锁,门框上层层叠叠卷着发白的对联,阁楼上的窗口用木板堵了个严严实实,房门两旁的窗棂却无遮无掩,不看则已,这一看徒惹心悸,无非是瓦砾堆积,满目狼藉。再往前迈上一步,土石的腥气和潮湿的霉气弥散而来。几棵树光秃秃的叶落殆尽,黢黑的树干纹理绽裂,一如老者满脸的皱纹,垂挂着斑斑点点的绿藓,仿佛几道伤心的泪痕。地上,枯枝败叶乱布,积水成潭,到处是湿漉漉、滑腻腻的,实在是看不出半点人家的意味来。
  我本想打开房门,料理一番,摸遍了全身,发现钥匙没装。转念一想,即使带着钥匙又怎样?
  
  二
  
  电视剧《蜗居》的热播,折射了时下人们购房住房之艰难,看看形容得多么形象,一副绵软无骨的身体要背负一个庞大沉重的躯壳,其压力可想而知,步履何其蹒跚。
  然而芸芸百姓依然向往都市的生活,渴望在纷繁的闹市里面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就像主人公海萍夫妇一样,我亦躲不开饮食男女的困惑,也有着和海萍夫妇置办房产的类似经历,我拼力追逐城市建设的步伐,走遍了每一处高楼大厦,可只能望楼兴叹,薪金永远赶不上楼价的涨幅,狠了狠心,连凑带借交了首付,余下的办了银行按揭贷款,总算盼到房子交工,领了钥匙,可心里还是没着没落的,钥匙是拿上了,可装修呢?早已是山穷水尽负债累累,再到哪里筹款去?
  城里的人住房自有他们的难处,村里的人岂不是难上加难,要知道,撑起门庭就得有房子,有了安身的场所才能谈及其它,城里的人尚可以租房蜗居,村里的人又去哪里求租?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要想娶个媳妇势比登天。
  作家杜培玉的短篇小说《房子》,讲述的就是我们老家那一带盖房子的千般辛苦。房子的原材料需七成土坯,也就是说,只要捣好了坯子,房子就成了七成。于是,秀儿夫妻以及雇来的河南捣坯汉子顶着烈日,挥汗如雨,不停地装模、捣坯、开模、起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直把秀儿的男人累得吐了血,眼见五间房子所需的三十匹坯子就要合口,却忽然大雨如注,直下了三天三夜,将到手的果实转眼全泡了汤。这该是怎么样的一种打击与绝望呀,但是,三个孩子的压力,四周邻里的睥睨,以致房子的诱惑一如既往,第四天,天放晴了,痛哭罢的秀儿又燃起希望,重新回到了捣坯场上……
  这真是盖房方知爹娘苦呀。父亲在世时不止一次提起,说《房子》的情形与我们家当初建造房子时十分相似,但那个时候哪里有我呀,又怎能体会其中的滋味?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地处晋东南腹地的小村庄,物质匮乏,在祖父、祖母的张罗下,父亲跟着盖起了房子,就是为了迎娶我的母亲。那个时候,流行节俭但又很笨拙的土坯房,不管多么含辛茹苦,眼前只要能竖起几间土坯房,就有了在人前夸耀的资本,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兴奋呀。
  感觉一下父辈人的历程吧:费劲周折在村里批了宅地,又从山上拉来料石,打磨平整铺在夯实的地基间,再用青砖筑起矮墙,之后一层一层叠加土坯,直到够了高度,上梁、封顶、添瓦,每一道工序都凝聚着晶莹的汗水,每一滴汗水都渗透进厚实的土坯,更何况,我们家的土坯还曾被雨水无情的浇注,倒了,化了……然后又一锨,一杵,一把汗地从头再来……
  
  三
  
  房子终于成形了。鲜红的对联上有乌黑的墨迹,喧闹的孩童撵着轰鸣的鞭炮,一家人乔迁新居,脸上堆积着掩饰不住的满足与喜悦。
  粗略算起来,我在这院子里待过统共应有八九年吧。房子像个慈祥的老者,留给我的是念念不忘的温馨。
  小时候眼界很窄,觉得这没有院墙的院子就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满世界地乱跑也到不了尽头,更何况还有一群鲜活的生命在陪伴着我。祖母十分勤劳,精力也很旺盛,养着一窝鸡,喂着两头猪,还有一只看家的黄狗。我的动静稍稍大些,或是不遗余力地爬上了树,或是穿梭于晾晒的被褥间,必然招致鸡飞狗跳……祖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露出嗔怪的眼色,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数落与唠叨。
  最难忘的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树,我想它应该是造房之前就在那里吧,直到院落有主,它也随之成了我们家的一分子。春天,梨花雪白,满树怒放,花瓣挂满枝头,纯洁而清香;夏天,枝繁叶茂,密密实实,树叶下结着小梨疙瘩;到了早秋,梨疙瘩长大了,但远没有成熟,贪吃的我先下手为强,爬上树去采摘,尽管生梨皮厚酸涩,却硬是被我品咂出了许多滋味;待到中秋,大人们将梨囤放在梨筐内,招手让我尝尝皮薄味甜的梨果,我反倒吃腻了似的没了食欲。
  这个院子,这些房子,自有它的过往,也有它的辉煌,当年的人丁满堂、六畜兴旺,还时常萦绕在我的梦中。
  世间没有永驻的风景,仔细回想,房子的衰老还是有一些征兆的。
  最先,还是那棵老梨树,虽然年年都给它喷药,可还是悄无声息地生了虫、减了产,到后来干脆不结果,慢慢地枯萎致死,来春再不发芽,仅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大人们都觉得它碍眼,决定将它锯掉,腾出了院子里的空间,以堆放柴草之用。
  紧接着,缠过足的小脚祖母忽然也生了病,没有精神再在院子里挪来挪去,遂躺在了房子里的土炕上,一病不起,直至生命走向终结。
  没过多久,我跟着父亲离开了故土,离开了那所房子,我在这里生活过的点点滴滴只能尘封在记忆的深处。
  房子没有了祖母的经营,很快发生了一些变化,鸡棚拆了,猪圈倒了,狗窝没了……那种家的气场也慢慢散了。
  
  四
  
  后来,祖父倡议分家,父亲就分得了这五间房子和没有院墙的院子。
  再后来,父亲去世,这房子就成了我继承的一点财产。
  但我再也没有在里面居住过。直到它的坍塌。
  如今,房址仍在,却面目全非,我该怎么样来处置?这实在成了一个头疼的问题。
  关于房子的处理,我大略听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建议我将残房推倒,利用房子的地基翻新重盖;另一种则是撺掇我把房子的地基卖掉,多少也能换点儿钱。
  仔细想想,他们说的都不无道理。先说翻新重盖吧,依照现在的材料、样式以及技术,盖出来的效果肯定要比土坯房气派多了,但问题是这也需要一笔不菲的资金,房子盖好了闲置着也没人去住。卖掉地基或许是一个比较务实的想法,而且眼下在村里批个地基也着实不易,想必不难出手,可这又能卖多少钱?小钱于大事无补,并且这房子好歹算份祖业,怎能说卖就卖。
  思来想去,总觉不妥,这房子取舍两难如鸡肋一般。
  我沿着村路在村里转了转,这几年隔三岔五总有人盖房子,红砖青瓦,高墙环绕,房子连着房子,已然蔓延至村外,当年村中央的许多老房子,大都像我们家的朽屋一样荒废,而且年久失修,弱不经风,和后来林立的新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不由得想起了杜甫的名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祖辈人梦房的情结难以释怀,祖辈人盖房的故事总在延续。我沿着村路又绕回了朽屋,感慨万千,什么时候才会如诗圣笔下所言,安得广厦千万间,使每个老百姓不必再为房子而犯愁。
  
  作者档案
  杜茂昌:山西省长子县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阳光》《山西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2009年出版小说集《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