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河

2011-01-01 00:00:00闵凡利
阳光 2011年6期


  单身汉子三旺做了个梦,梦醒了三旺就去了村南的河。
  站在河沿上的三旺举目四望,空旷的原野上了无人迹,只有刚返青的麦苗在阳光下偷偷地嫩绿,有骨头的风来来回回地晃荡,打得三旺激灵灵地打了个颤,三旺就裹紧了身上的袄。
  裹袄的当口三旺就又望了望脚下波澜不兴的河。河在一如既往地流,不知从什么时候流来的,又流向什么时候去。反正从三旺记事的时候起,这河就这样流了,流得很从容。
  河是古运河的一个分支,村里有年纪的人都这么说。河里的鱼虾蟹很多。三旺就想小时候,除了冬日外,剩下的三个季节他都长在河里。
  秋日是捉蟹子的好时节,这时候的蟹子又肥又大,圆圆的,黄黄的。三旺是抓蟹的好手。开始先看洞。见有扁扁的洞,且里面不停地有气泡冒出,准了。三旺的手爪样地伸进,到了宽处,忙张开,手上长眼似的,拇指和食指就扣住了蟹的脊、腹部。一把就掏了出来。掏得有条不紊,从容不迫。不像另外那些抓蟹的,不是钳住了手,杀猪般地叫,就是被洞里的贝壳划拉得汩汩流血,三旺从来没有。
  赤手捉鱼是三旺的绝招。三旺的眼很毒。水中的鱼他能看得一清二楚。连公母都分辨得清清楚楚。三旺捉鱼不看水面,只看他随身带着的那块镜片。阳光下,银光一闪,他就知道鱼有多大,是公是母。三旺捉鱼有个规矩:不逮母鱼。即使不留神捉上来,也立马放了。
  站在岸上的三旺,望着缠缠绵绵西去的水,就想自己这大半辈子。三旺就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活得窝囊。窝囊的原因是他没摸过女人的边。
  女人到底是什么味儿呢?三旺就琢磨,琢磨那句挂在村人嘴边的俗语:“水做的女人铁打的汉。”三旺就又望着缓缓的河水。三旺看不出什么。三旺就骂了一句“扯淡”。
  三旺也想摸女人。很想,梦里都想。可三旺一直没有赶上机会。三旺的长相不佳,女孩子们不欣赏。不欣赏也没关系,只要有钱,还“鲜花插到牛粪上”呢!可三旺没钱,所以三旺就眼巴巴的到了不惑的年纪。有时,三旺就想年轻时的女人,偷偷地,干想。
  三旺在河边坐下来,看着太阳。太阳一点儿一点儿走,很快。三旺想,太阳和人一样,升起来的时候很红,到了上午就ULzq5JUzruofZw45kzZ6qQ==拼命地发光,接着就下午,然后就落山了,天就黑了。中间全是赶路的空。走完了路,也就到家了。三旺就又开始想女人。三旺想:女人一定是个好东西,不然,男人就不拼命劳力地要媳妇了,男人娶了媳妇才算是一个家,才算是没有白活。
  三旺想:他还是庙门前的旗杆,独杆一根。村里人都说他苦。苦啥呢?白天倒没觉出,到了夜里,他就感觉得孤了。一个人,只好对着墙说话。净说些胡话。有时自己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三旺坐起了身子,顺手拾起一块石片,向河内打了个漂。他的漂打得干净漂亮,就像巧妇的针线活,针脚儿稠密。又像那喜在水面上穿游的梭子鱼那么灵活。
  三旺就又想起了夜里的梦。梦做得好奇怪,做的时候清清楚楚,可醒了什么也没留下。就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推着他起了床之后带了瓶酒就往这河边来了。
  来这儿干什么呢?
  三旺也不知道。
  太阳已经失去暖意了。三旺望了望天,太阳告诉了三旺,晌午已经过去了。三旺觉得肚子咕咕地叫唤。
  三旺开始怀疑他的梦了。
  三旺想:今天鬼使神差到这里来,难道真的什么也收获不了吗?
  三旺就有些失望。
  三旺想,那就回家吧。趁着太阳还热。三旺就想回家,可又有点儿舍不得。他想,三拜都拜了,还在乎这一哆嗦?
  就在这时,南边来了个人——
  是个女人。
  女人胳膊上挎着个包袱。红包袱。匆匆地走。一边走,一边用手抿额前的碎发。把碎发抿到耳后去。女人走得很有韵味,一步一颤的,颤得三旺心里酥酥地痒。女人来到了跟前,三旺看清了,女人很饱满,一走,胸就一耸一耸的,耸着三旺的心。三旺的脸就热。
  女人在河边停住了。女人一脸的茫然。女人自言自语说:咋没桥了呢?三旺在一边说:大水冲了。
  女人就注意了三旺。女人就对三旺一笑,笑得三旺心里像喝了二两老白干,那个过瘾。可三旺却绷着脸,只干咳了一声。
  女人就望着水。水在不露声色地流。女人就问三旺:大哥,咋过呢?
  三旺说:趟着过呗!
  女人就白了三旺一眼。三旺知道这话说得太冲动,就想补回,忙又补充道:夏天的那场雨太狠,小桥都冲了呢!
  女人俯下身子,用手试了试水。水很凉,女人打了个哆嗦。女人直起了身子,向河的上游下游望。河槽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岸边的垂柳把那绿得发亮的枝条女人头发似的飘着。点点的芽苞瓢虫似的钉在枝条上,很鲜活。
  女人的目光很长。三旺知道女人在找什么。三旺也知道,拐过一道河湾再往西一走没多远就有桥,是大桥。肉眼很容易看到。三旺想:不能告诉女人。不能告诉女人有桥!
  三旺就说:夏天的那场雨太狠,桥都冲毁了。
  女人问:那你们咋过河呢?
  三旺就编着说:原来有只船的,后来船坏了。只好趟着过。
  女人问:近处没有桥?
  三旺说:有的,但离这儿最近也要十五里。
  女人说:是不是东边的大石桥?
  三旺点了点头说是的。
  女人说:我去的时候走的就是那座桥。回的时候想抄近路,没想到,白费了心思。
  女人就拍打自己的腿。看样子,女人的两条腿太酸了,像喝了两瓶老陈醋。女人就觉得两条腿都走细了呢。
  女人就用求援的目光看着三旺。女人的目光好甜,蜜似的。三旺就觉得心里甜滋滋的。三旺就觉得,他是块冰,马上就要化了。
  三旺想:不能化!一化,他的心就硬不起来了。
  三旺明知故问:想到对岸去?
  女人点了点头。点得很感激。
  三旺用手试了试水。水很凉,但三旺没有感觉到,三旺只感觉他心中亮着把火。可三旺知道他不能这么快就答应。就说:你还是转路吧!
  女人脸上马上布满了愁云。女人往远处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天这么晚了,我还要赶很远的路呢!
  三旺就觉得他的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他知道他该说的话这个时候该说了。就说:我背你过河!
  女人眼里满是惊喜,问:真的?!
  三旺说:不过,我不能白背!
  女人的脸阴了下来。女人问:哥,你要嘛?
  三旺这句话不好告诉女人。只好瞅着女人。女人被瞅得很慌,女人说:我身上有点儿钱,都给你,行吗?
  三旺笑了。三旺笑着摇了摇头。
  女人说:我身上没什么了。
  三旺说:有。
  女人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三旺肯定地说:有!
  女人看到三旺眼里着着火,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了,女人的脸就红了。
  女人就不吱声。女人就看着河水。河水在一丝不苟地流着。女人就看着自己的鞋。鞋很新。女人就拿眼偷看三旺。三旺的脸绷着,正一本正经地看着太阳。太阳很圆。女人知道三旺为什么看太阳。女人也看着太阳。太阳真圆,像个熟透的香瓜。女人就又弯下腰去,用手试了试水。水凉得女人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
  女人想:有什么法子呢?除非转路,转路还不知路在哪里?
  女人想:那就答应?!女人知道为了过河付出那样东西,太亏。可女人没有别的办法,女人想:哎,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女人就笑了。女人说,哥,我不白了你。
  三旺说:你,你真答应了?!
  女人的脸红成了蒙脸红布。女人说:哥,我真不亏了你……
  三旺就开始卷裤子。由于穿着棉衣,很难卷。三旺卷得很慌。女人感觉三旺的喘息很重,火车头似的。女人想笑,女人笑不出声。
  三旺卷好了裤子,从怀里掏出个酒瓶。三旺喝了两口,咂巴咂巴嘴,很过瘾。
  三旺俯下身子。三旺问女人:准备好了吗?
  女人嗯了一声。女人就趴上了三旺的背。三旺感觉女人很轻,很酥。真的,颤耸耸的,还有一股香味。像什么,三旺说不出来。三旺反正觉得这味真他妈的好闻。三旺就皱了几皱鼻子。三旺想:他妈的,比老白干还过瘾!
  
  女人不太重。女人趴在身上很老实,绵羊似的。三旺就用手托住女人的屁股,三旺就觉得手好热,一个劲地淌手汗。三旺忙腾出一只手,在袄上擦了。然后又擦另一只。
  三旺一步一步走向了水。三旺觉得女人轻飘飘的,一点儿也不沉。虽然穿着棉衣,可三旺却觉得女人的整个身子都没穿衣服。凡是贴在身上的地方都海绵似的。三旺想:让他背一辈子,他都不会嫌累。
  三旺就故意缓了步子,并把步子迈得很小。三旺就细细地品味着。三旺想,这就是女人。怪不得他们说我苦,以前我只觉得孤单得慌,可没想到和女人在一起,竟有这么美妙的滋味,妈的,白活了。三旺想:白活了。三旺就咽了咽两口唾液。
  女人在背上,老实地趴着。两手缠着三旺的脖子,蛇似的。三旺觉得脖子里有毛毛虫,痒痒的,三旺想挠挠,可手腾不出,三旺就干着急,猫抓似的。
  三旺的腿开始迈进河里了。女人的胳膊就又紧了一下。紧得三旺心里热乎乎的。女人贴得更紧了。三旺想,男人和女人成一个人也许就是这个样子了。女人缠得很紧,再紧三旺也能撑。三旺很喜欢,就没说。
  三旺就故意对女人说:抱好!女人很听话,就又紧了一下。女人的脸就差一层纸贴着三旺的脸了。三旺就感觉女人的脸好热,温着他。女人的喘息很急,很慌,还带有一股特殊的甜味。三旺感觉,像玉米的花香味,像鲜麦子的嫩香,香风吹碎的头发擦着他的脸,痒咝咝的,毛烘烘的,三旺很受用。
  三旺把左腿迈进了河。三旺激灵灵打了个颤,心里咯噔一下。三旺咬了咬牙,托了托身上的女人,又迈了右腿。
  三旺把右腿踏进了水里,就觉得两股寒气顺着两条腿向上蹿。他狠咬了一下牙,把往上蹿的寒气咬住了。
  三旺就往前走。河水当然是越来越深。先是没了脚面,接着没了小腿,没了膝盖。三旺觉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每个最小也有鸡蛋般大小。原先用牙咬住的两股寒气又蹿了上来。先是冰了心,又接着向上去。
  三旺想骂人。想了会儿没找准合适的词,也就罢了,就腾出一只手,掏了身上带着的那个酒瓶。三旺想:有了它,就不怕了。他咚咚咚喝了三口。三口喝得很深,三旺就觉得喉咙处着了火。三旺觉得三口火进了肚子,什么寒都会退的,他为之一振。
  可这三口火进了肚子,接着就灭了,水淹似的。三旺暗叫了一声不好。三旺那时就觉得背上的女人沉。
  三旺就望了望岸。岸在前边,不远。三旺回头瞅瞅,河,他已背过了一半。
  三旺的牙开始打架了。女人听得一清二楚,女人老实地趴着,一动不动,很乖。上游跌跌撞撞地过来一块冰,女人看见了,就慌。三旺想躲,见躲不开,就咬了一下牙,冰就撞在了三旺的腿上,三旺就觉得腿像刀子割了一下。三旺就扭头看了眼女人,女人的眼神很慌。三旺就笑,三旺笑得很狼狈。
  三旺就又开始走,水很稠,三旺扯着走,撕得水哗哗响,三旺就觉得背上的女人沉,石头似的。
  三旺想:背女人真不容易,看着是轻,背着也不沉,可不知为啥,说沉就沉了,山似的,不易啊!三旺就想岸。
  岸!岸!岸啊!
  终于到岸了,三旺放下了女人,长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出得他好舒服,神仙似的,真美!
  三旺就觉得身上好凉,好冷,冰似的,三旺就裹紧了棉袄,裹得紧紧的,像个蛹。
  女人从三旺的背上下来后就看了三旺的腿。三旺的两条腿早已成了红萝卜。被冰撞过的地方正汩汩地流着血。三旺看到了,就骂了声:我操!
  女人从衣袋里掏出个手绢,粉红色的,女人把手绢取开,给三旺包上了。三旺向女人看了一眼,很感激。
  女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自己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再说,三旺背他过河也不易。女人就喊了声:哥……
  三旺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可三旺觉得凉。三旺就仰头把瓶里的酒都喝了。三旺想让酒给他壮胆。酒进了肚,三旺觉得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河里的水,凉着他的心。
  此时,太阳已经黄透了,一个西天都被黄得香喷喷的。女人就又喊了声:哥?!
  三旺也想让自己勇敢,三旺知道这可是勇敢的时候了。可三旺只觉得自己冷,三旺就又紧裹了身上的袄。
  三旺觉得自己好孬,从没有过的孬。孬得他想哭。三旺的泪要往外流,可他忍着,没让滚出来。
  女人看了看天,看看三旺。女人说:哥……
  等了会儿。女人又等了会儿。
  女人看三旺还没有什么说法,女人就重新把包袱挎好。女人说:哥,太阳快落山了呢……
  三旺说:别。说完这句话三旺就觉得水真凉。他妈的水真凉!在心里三旺一个劲骂水。他妈的水啊!你凉死我了呀……
  女人重新拍了拍身上。身上其实什么也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女人还是拍了,拍得很仔细。
  女人对三旺一笑。那笑很亲切。三旺觉得心里一阵激动。三旺想,女人的笑真美。太美了!
  女人说:哥……俺,俺走了……女人就要转身。
  三旺忙摆手。三旺说:别……三旺的声音很小。女人还是听到了。就停下了,就转过了身子。女人问:哥,你有什么事吗?太阳要落山了呢……
  是的,太阳要落山了呢。三旺想:女人还要回家呢。家里还牵挂着她呢!
  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女人是什么味今天他也闻到了,该感觉的他都感觉了,还要求什么呢?三旺想。三旺想不出来了。
  三旺就想起了背女人之前要求女人的事,脸就红了。三旺想:自己咋会有这个念头?畜生似的。
  女人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再一次问:哥,还有什么事吗?
  三旺就觉得心里一凉。三旺就觉得女人的眼睛河水似的。三旺就忙说:没……没什么事。你走好……三旺不知自己怎么说出这些话,做贼似的,很虚。
  女人就又笑了。女人的笑很宽容。女人说,哥,那……那俺就走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三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忙摆手说:走吧,走吧!太阳要落了呢。
  女人就走了。还是来时的样,一步一颤的,很有味儿。看着看着,三旺的泪就流出来了。
  猛然,三旺想起那个梦。那个梦里的一切又浮现在眼前。三旺想:难道,这就是命?
  三旺就往家里去。在路上三旺猛然想起梦里有一个人在一个劲地问他:亏吗?亏吗?
  三旺想:他该怎么回答呢?
  三旺想不出来答案。就回过身,看了眼他刚离开的河——
  河在波澜不兴地流。不知从什么时候流来的,也不知流向什么时候去……
  
  作者档案
  闵凡利:男,中国作协会员。“新禅悟小说”的开拓人。先后在《大家》《长城》《芙蓉》《北京文学》《散文》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多篇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载;小说集《心中的天堂》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