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婆的爱情

2011-01-01 00:00:00张远伦
阳光 2011年6期


  董太婆是我们村子里最神秘的人物,让我敬而远之。我想,她那太深的皱纹和凹陷的眼眶,就是我们心理上的距离,还有,她的身份也让我感到不可理喻:一是接生婆,二是专门为死人换衣服整容。可以说,董太婆掌管了我们村子里所有人的诞生和死亡。董太婆太老,至少活了九十岁。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的出生年月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人问她的生庚年月,她总是说:好像是庚午年,也好像是辛未年。当年办身份证,村文书随便给她填了一个:一九○五年一月一日。董太婆很喜欢这个杜撰的生日,因为是元旦。它给村子里的孩子接生,身份特殊,自己有一个特殊的诞辰,是一个好兆头。她也做着替死人换衣整容的事情,究其起源,据说是在她守寡以后,因为无依无靠,孑然一身,村里人怜悯她,请她做这个事情,每次都会给她一点儿粮食或者钱。村子里的人们都习惯了她的这两种身份,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她手脏,反而对她充满敬意。她也习惯了这种怜悯,笑呵呵地和每一个村民相处,心安理得地活到了令人咋舌的岁数。人们说:接人生产和送人去天堂,都是做好事,太婆注定是一个高寿的人。
  我家曾祖的坟地就在董太婆当门的坡下,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去曾祖坟前上香挂坟飘。每年,我都害怕从这里经过。我害怕董太婆家那老不死的凶狠的老狗,怕看见董太婆那离奇的皱纹和惨淡的笑容。然而董太婆又是分外喜欢和孩子说话,看到我们过路,都会笑呵呵地打招呼。她的笑容,现在想起来挺灿烂,但那时候是令我发怵的。
  有一年大年三十,接到我老汉的命令,我和哥哥照例要去给曾祖上坟。下去的时候,董太婆家的老狗蹿了出来,要来扯我的裤管,我连忙蹲下身,假装要捡石子,老狗退了几米,紧盯着我们狂吠,一副作势欲扑的样子。我心里害怕得要命,哥哥却在前头若无其事地走了。这时候,董太婆颤巍巍地走出来,用手里的拐杖一挥,老狗就趴下了,尾巴也温顺地摇了两下,卷到屁股底下去了。董太婆笑道:“小娃,莫怕,走。”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道:老不死的老狗,老不死的董太婆。
  回来的时候,我们老远就喊:“董太婆,打一下狗。”董太婆出来,依然笑呵呵地,说:“不怕,我在。”我哥哥说:“太婆,你家猪脑壳炖好没得,要团年了哦。”董太婆笑道:“两个娃儿,来来来,进来。”我哥哥说:“我也正想来休息一下。”说完就走进了董太婆家的屋子,我也极不情愿地迈进了董太婆家那光滑的门槛。她家是土墙房子,只有一间,另有一间是斜着修建的偏房。地板也是土,到处凹凸不平,有的土灰反卷,隐约有土鳖在蠕动。我很害怕,四处寻找她家的老狗。她家堂屋的中柱旁边,架着两根大板凳,上面搁着一副灰黑色的棺材。我哥哥问:“太婆,你家的棺木盖子是整木的吧?”董太婆说:“就是。”我哥哥故作老成地说:“要找到整木的不容易,现在基本都是几块木板镶起来。”董太婆说:“要不是我嫁给那个死老鬼,我还享受不到这么大的柏香。”我哥哥说:“这是你自己的吗?”董太婆仍旧笑呵呵地说:“就是,我都老掉牙了,离死不远,自己不把棺材准备好,到时候要去现买落地木,拖累我的团转邻居。”我问:“什么是落地木?”我哥哥抢话说:“就是人死后没有棺材,现买,价格比自己死前准备好的高得多。”董太婆说:“大的个娃儿还醒事。”我白了哥哥一眼,心想:我还不是醒事。董太婆见我神情不对,就说:“来来来,小娃儿,我的猪脑壳炖好了,我先掰几片黑桃瓣儿肉,让你们尝尝。”她将我们领进偏房,我看见那条老狗蹲在土灶头下虎视眈眈,不由紧张起来。董太婆说:“莫怕,我喊进屋的人,它晓得是熟人。”她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把整个煮熟的猪脑壳提出来,放在一个大圆木盆里,极其熟练地把牙骨、面颊骨掰开,取出几坨嫩闪闪的肉来,递给我们。我一尝,好滋味,好火候。见我们吃得安逸,董太婆笑呵呵地,皱纹堆得更深了。我哥哥问:“太婆,你家就你一个人吗?”她笑道:“是啊,我家死老鬼都钻土好久了。”我也好奇地问:“那你一个人吃猪脑壳,怕是要到十五才吃得完哦?”她说:“十五都吃不完。我拿来分给周围团转的人户,还有一些用火包起烧了,让我家死老鬼拿去阴间过年。”我说:“阴间也兴过年啊?”董太婆说:“娃儿,未必你老汉没有说,献饭烧纸拿来做什么吗?”我说:“晓得,我老汉说,老年人们要用。”她笑道:“对喽,老年人,就是死了的亲人。”她顿了顿,说:“我家死老鬼,胃口大,我要给他喂饱起。”我们吃了黑桃瓣肉,向董太婆道了谢,就走了,她家的老狗送我们出了门槛,没有出门来追我们。出了她家,我一溜烟跑了很远,还心有余悸。我哥哥在后边喊道:“不要跑,坟飘缠到刺网网上了。”
  第二年,我和哥哥照例要去给曾祖上坟。路上,我哥哥说:“你晓得我们老汉为什么每年必须叫我们去给曾祖上坟吗?”我说不晓得。我哥哥笑道:“当年,我们曾祖是老郁山的袍哥大爷,就在双十桥边住。他好威风,好功夫,我们后人敬他,他就会保佑我们。”我心想:未必吧,要是真保佑我们,我们老汉为什么是个农民,为什么他没有当得成脱产干部?为什么我们还在山旮旯打光脚板穿补丁衣服?我又想:又要见到董太婆了,我还是有些紧张,听说村子里每一个年轻人都是经过她的手接生的,难道我也是?
  这次,她家的老狗蹲在门槛下,朝我们远远地叫,声音已经有些嘶,我仔细看了一下,老狗有些老态龙钟了,似乎没有多大力气起身,我心想:早该死了!这时候,董太婆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出来了,招呼了一下老狗,笑呵呵地说:“我晓得你们两个娃儿是哪两个了,就是杨家的大毛子和二毛子,两个都是我接的。”我有些不服气,说:“太婆,你囊个晓得?”太婆说:“杨家有个老疙斗在下头,钻土几十年了,我们是熟人。”我哥哥说:“弟弟,全村人都晓得,我们是太婆接的,你还莫不承认。”我想也是,不再说话。
  回来的时候,我们想直接过路,不再和太婆搭话。谁知太婆竟然搬了条板凳,坐在门前等我们。见到我们上来,她站起来说:“来来来,大毛子、二毛子,我的黑桃瓣肉掰好了,等你们来尝鲜。”我哥哥高高兴兴地去了,我在门外踌躇了一下,也跟了进去。她家老狗摇了几下尾巴,然后伸了一个懒腰,身上的土灰朝我飞来,我闪了一下,却一下撞到了堂屋的棺材,心里更不是滋味。我哥哥一边吃黑桃瓣肉,一边问:“太婆,你是老郁山人?”她笑着点头。哥哥接着问:“你和我曾祖父是熟人?那我考考你,你晓得我曾祖是什么人不?”董太婆笑得更深了,皱纹挤在一起,像是我家屋后的老枞树皮,她说:“有名的大爷。”我问:“那你晓得当年我家住在哪里不?”她笑道:“双十桥后边,长五间,堂屋后边的檐沟里有一个水井,大天干,你家都不缺水。”我和哥哥面面相觑:这么看来,董太婆和我曾祖是熟人,应该确切了。听我老汉说,当年老郁山是盐业发达的大镇,在逼仄的中清河两岸,沿河修有几百间吊脚楼,那里商贾云集,三教九流。我曾祖江湖名望很高,曾经是袍哥大爷。我老汉说:“听说,你曾祖,也就是我爷爷,年少风流,还和大地主曾博涵家的儿媳妇好过,后来曾博涵派人四处追杀他,他躲过湖南,才和你的曾祖母结婚,十几年后,回到老郁山,虽然曾家已经衰落,但是他还是不敢再在双十桥定居,便搬到了现在我们这个村子里来了。”看到我们哥儿俩惊诧的样子,董太婆突然转开了话题,说:“今年,我的喉管里像是有东西卡着一样,吞口水都有些困难,肉也吃得少了,我想多给我那死老鬼留点,烧给他享用。”我哥哥问:“太婆,你说的那个人埋在哪里哦?”董太婆听了,伸手打开偏房的侧门,说:“你们来看,就在这边。”我们出了侧门,看到一个黄土堆,顶上一块三角尖石立起,紧靠在偏房的土墙边,一副相依相偎的样子。我问:“太婆,你家老年人是哪里人?”董太婆悠然道:“很远很远的人,苦命人。”哥哥问:“我没有听懂,到底哪哈的嘛?太婆。”董太婆不说话,但是依旧笑呵呵的。她从屋里取出坟飘,绑在一根树枝上,插上她家“老年人”的坟头。我哥哥跑过去,帮太婆点起了蜡烛和香。我们最终没有得到关于董太婆两口子的身世信息,遗憾地离开了她家。
  
  回到家里,我缠着老汉,要他给我们仔细讲讲曾祖的故事。我老汉说:“我也是从你爷爷那里听来的,也不是很清楚。”我哥哥说:“听董太婆说,她和我们曾祖是熟人。”我老汉诧异道:“哦,那我还不清楚,居然这样,不可能哦。”我说:“她亲口说的。”我老汉说:“太婆从不说假话。”
  我老汉唏嘘道:“事情是这样的,你曾祖曾经在临终前,流着泪说他死不瞑目。你爷爷问为什么,你曾祖说对不起曾家的媳妇,害她离家出走音信杳无。后来你爷爷听到传言,说是自从曾家媳妇与你曾祖出事后,遭到毒打,第二天,曾家媳妇就失踪了,四处寻找没有找到,后来,曾家又发现他家的一个从贵州过来的长年也几乎和曾家媳妇同时失踪。然而你曾祖死得早,这些传言他也没能听到。”我突然问:“那董太婆是本地人吗?”我老汉说:“不是。你曾祖死后第二年,董太婆和她的男人突然来到我们村子,在你曾祖坟后边不远处修了一间土房子,定居下来。再过一年,她家男人去世,听说是得了风湿瘫痪病。”我不由得有些黯然,似乎感觉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在撩拨着我。董太婆,一定颇不平凡,但是,心中的纠结似乎难以理清。
  第三年给曾祖上坟,我决定找董太婆问问我曾祖的事情。从她家门前路过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老狗的吠叫声,也没有见到董太婆笑呵呵地出门来招呼。我哥哥说:“老狗可能死了。”我想有可能。回来的时候,我们进了董太婆的屋子,确实没有发现老狗。我看见地下的土灰还在,土灰里的土鳖似乎还在,但是大板凳上的棺材却变了样,好像是重新上了一层生漆,上面一尘不染,照得见人的影子。我们喊道:“太婆。”董太婆依旧颤巍巍地从偏房出来,笑着看着我们。我哥哥说:“太婆,你家老狗没在?”董太婆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董太婆不说话呢?她带着我们进了偏房,依旧把准备好的黑桃瓣肉递给我们,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她还是不说话。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太婆,你还是说话撒。”董太婆笑容依旧,张开自己的嘴,指着自己的嗓子,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我突然想到去年太婆说自己嗓子吞口水都困难的话,连忙给哥哥说:“难道太婆哑了?”哥哥大为震惊,问道:“太婆,你真的哑了?”太婆点点头,但是笑容依旧。我说:“太婆,你怎么能哑了啊?我还有话想问你。你能回答我吗?”她摇了摇头。我哥哥说:“那么,我问你一些事情,你能点头摇头吗?看看我们哥儿俩心里的疑问是不是真的。”她点了点头。我问:“太婆,你当真和我曾祖是熟人?”她点了点头。我接着问:“你是不是曾家的人?”她脸色微微变了,又点了点头。我们心中非常激动,看来我们的疑窦就要被解开了。我哥哥问:“太婆,你是不是从曾家逃出去的?”她脸上的皱纹突然舒展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我们大喜过望,看来,这个所谓我曾祖的“熟人”,应该是我曾祖的情人——曾家媳妇无疑了。我赶忙问道:“那么,你就是曾博涵的儿媳妇?”我们哥俩张大嘴巴,等着董太婆点头,谁知她突然激动起来,摇了摇头,手里不停比划。我们突然懵了,齐声说:“太婆,你应该点头。”谁知她还是不停摇头,手里比比划划,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哥哥说:“那么,你应该识字吧,你能给我们写写你是谁吗?”董太婆还是灿烂着笑容,但是我敏锐地发现,她眼角的皱纹里有了一些湿湿的东西。她还是摇头。我问:“你当真不会写字?”她点了点头。我们兄弟俩无计可施,便匆匆吃了黑桃瓣肉,意欲离开。董太婆激动地拉住我们,朝侧门外比划。我们跟着她出了门。她用手一指,我们发现在坟旁有一个小土堆。我问:“埋的是老狗吗?”董太婆点点头。她拉着我们,来到坟边,从旁边的树上折断一根树桠,放在地下,然后用手指在树桠旁边画了一个圆环。我问:“你的意思是什么?”董太婆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指着树桠和她画的图案,要我们自己想。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问道:“太婆,既然你不承认你是曾家儿媳妇,那么,你知道曾家儿媳妇去了哪里吗?”她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摇了摇头。我和哥哥只有叹气,想了好久,也没有明白她那图案的意思,怏怏地走了。
  回到家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便对我老汉说:“董太婆不承认自己是曾家媳妇。”我老汉平静地说:“我有预感。”我哥哥说:“她已经哑了,不能说话。”
  我老汉叫道:“真的?”我们齐齐点头。我老汉似乎不相信,叹口气说:“那过年后,我去看看她。”我说:“她给我们画了一个圆圈,旁边放一根树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老汉仔细问了当时的细节,陷入了沉思,良久,对我们说:“我也不明白。”
  过年后,我老汉探望董太婆回来,唉声叹气,说:“她也给我画了一个圆圈,放了一根树桠,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第四年,我已经考进了初中,离开了村子。后来,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消息:董太婆患上食道癌,去世了。
  而太婆画给我们的图案,以及那一根树桠的寓意,我们至今没能解开。这,似乎成了一个悬案……
  
  作者档案
  张远伦:男,苗族。1976年出生于重庆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诗刊》《星星》《民族文学》《民族文学•维文版》《芳草》《短篇小说》《绿风》《新世纪文学选刊》《红岩》《重庆文学》等数十家报刊。著有诗集《郁水谣》《摩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