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脸,是可以随随便便乱打的吗?”
玉添坐在一块预制板上,把手里刮干净的半头砖扔到身后的砖堆上,高声对周围的同伴喊。
这是一栋刚推倒的旧楼,风一吹,土和洋灰渣子就变成了一把把飞舞的尖刀,钻进人的鼻孔,砍在人的脸上。女人们一只手举着斧子、菜刀,一只手紧紧抓着一块沾满泥疙瘩和洋灰渣子的破砖,砍一下,就喀喀地咳嗽几声。为了防止飞溅的洋灰渣子迸到嘴里,打坏门牙,她们都是紧紧闭着嘴,用鼻子和整个身子一抖一抖地咳。
玉添不怕洋灰渣子,她站起身,搂着肚子蹦跶着高咳,由于她的嘴是张着的,她咳的时候用上了头和脖子,还用上了肚子和腿,就咳得惊天动地,电闪雷鸣,把呼呼的风声和其他人的咳嗽声都盖住了。她把从肺里抖出来的一块黑东西成功地吐到地上,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我们的脸,能随随便便乱打呀?”
她们这帮女人有十一个,哪里有拆房的,她们就去哪里刮擦拆下来的旧砖。有人拆了旧房盖新房,有人盖不起新砖就买人家拆下来的旧砖。所以,她们自从两年前接下第一个活后,就一直有活干。虽然是包活,按天算钱,干多干少没人计较,但女人们都不甘落后。一栋房子,五天干完每人每天能合到二十多块,一个月下来就是七八百。要是磨蹭十天干完就不同了,每人每天只有十几块。她们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都是家里的半个顶梁柱子,上有老下有小的,她们知道生活不是踩高跷,不踏踏实实地干,没人给你一个子儿。女人们低着头,浑身绷着劲,一只手摁着地上的砖,一只手抡起斧子或菜刀,像机器人一样,用一种固定不变的姿势,一下下砍下去。
看着斧子和菜刀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形的亮光,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玉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俺婆婆知道自己的孙子在城市里干活被人打了脸,连饭都不吃了!”
“你婆婆又聋又瞎,她咋知道大头被人打脸了?”坐在对面砖堆上的萍丽搭腔了。
“摸的。俺婆婆那双手跟长了眼样,她在俺小儿脸上一摸,就摸出来了。”
“嗬,叫你这一说,这老太太倒成神仙了。”
坐在矮墙上的红玲一边捂着胸脯咳嗽一边撇着嘴说。
“真的,人的脸打前和打后是不一样的。你没听说过,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人的脸被人的手一打,就凉了,松了,硬了,就在头上挂不住了。”
“要想在城市里挣钱,就得把脸扎进裤裆里。你到了大城市还扬着脸走路,被人打了,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秋菊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玉添愣了下,手里的斧子像一只断臂的鹰,无力地悬在空中:“那是脸,一个人的脸能随随便便乱打吗?俺小儿十四了,长这么大俺都没舍得动他一指头,现在叫人家用巴掌把脸打了,俺这心里跟吃了个大秤砣样。”
自从得知儿子张一的脸被人打了后,玉添干活就不那么带劲了。她也不偷懒,就是干着干着发呆,要不就没完没了地给大伙说她过去的事。玉添的男人张永利十三年前去大城市打工,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开始,过年的时候张永利还往家里寄点儿钱,寄了两三年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村里人说,改嫁吧,才二十多岁,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婆婆也说,等不来了,你该走就走吧。
她婆婆在儿子离家后的第五年哭瞎了眼睛,到第六年,耳朵也聋了。婆婆个子高高的,头发没白,背也没驼。她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走起路来却没一点事,不拿拐杖,噔噔噔,能从家门口一口气走到村西。每天天一亮,她就站在桥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西方。尽管什么都看不着了,她还坚持每天去那里立一会儿。
有一回下大雨,婆婆摸索着出了门,直到天黑的时候也没回去。玉添那天去窑厂干活,回到家里,见婆婆不在,赶紧去桥头找,发现婆婆歪在路边的水沟里,身子凉得快跟冰块一样了。玉添把婆婆背回家,脱光衣裳,把婆婆搂在怀里暖了一黑夜,终于把婆婆暖过来了。婆婆醒是醒了,却再也不想下炕了。她整天闷在被子里,一天接一天地睡,最后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为了能让婆婆好起来,玉添一有时间就背着婆婆去桥头晒太阳,还一边给婆婆捶背一边学着张永利的声音给婆婆说话。
“娘,俺没事,这些年,俺在外边没病没疫的,过得挺好的。”
“娘,俺不回来,是因为工作实在太忙了,俺也想家,想张一,想你,想玉添。俺想你们的时候,觉都睡不着,饭都吃不下。”
“娘,俺再也不去打工了,俺以后就守在你身边,守到玉添身边,看着张一一天天长大。”
“娘,俺打工回来了,俺挣了老多钱,俺在咱村盖了一栋小洋楼,给张一娶了媳妇,给玉添买了电车,还给您买了一套保暖内衣。”
“永利,我的儿哎,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呗?那时候你才六岁,你光着膀子,走了十几里路,把家里的一篮子鸡蛋偷偷挎到了县城。你用一篮子鸡蛋换了手指头肚大的一块橡皮。回来的路上,你一边走一边玩,最后,把橡皮丢了,把盛鸡蛋的篮子也丢了。你爹那回动手打了你,其实,他不是心疼那个篮子和那一篮子鸡蛋,他是心疼你,怕你把自己也丢喽。”
每次玉添扮作张永利跟婆婆说话,婆婆都会唠唠叨叨地说一遍这个故事。她的脸微微仰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眼前的“儿子”。
玉添以前干活,张嘴闭嘴说的都是自己的婆婆,现在连做梦都是自己的儿子张一。这天,女人们在一起干活时,玉添又说到了自己的儿子。玉添说,俺梦到俺小儿了,俺小儿说在工地上吃不好喝不好,睡的地方潮得浑身起疙瘩子。说着说着,玉添就又说到了儿子挨打的事。玉添说:“也不知道这城市人咋想的,好几个人打一个孩子,都下得去手啊?”玉添又说:“多亏一个老头,要不是那个老大爷出面阻拦,那几个人说不定就把俺小儿给打死了。”
“玉添,大头也是在建筑班干吧?”萍丽问。
“嗯,他不上架子,在底下给人家和灰,倒砖。”玉添回答。
“盖房不盖房,跑路上干嘛去了?”红玲说。
“他那天去网吧……”
“啊?网吧!可别叫孩子学坏了啊!”
几个女人惊讶地瞪大眼睛,尖声叫着。
刚听说儿子被打的当天晚上,玉添就给他们的包工头老周打了电话。老周是侯家湾的,当年在外边跟张永利一起干过活。
老周说:“现在城市盖楼正缺劳力,他这么小的孩儿,一个月挣一千多,这么便宜的事,要在头几年,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玉添说:“给多少钱都不干了,从他上回被人打了,俺在家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老周说:“我问你,你在家种地一亩能挣多少?一个麦季加上一个秋季一千足了吧?除去工钱水钱肥料钱呢?张一在建筑队干一个月就是一千多。我听说你婆婆现在又病了,一天光吃药的钱就好几十,再说啦,张一都这么大了,一眨眼就得盖房娶媳妇了,物价这么贵,以前盖个房三五万,现在恐怕十几万都够戗,我看你还是叫他老老实实地在这儿给你攒俩钱吧!”
老周特别强调说:“我说句掏心掏肺的话,张一这么小,要不是知道你在家挣钱不容易,我也不会把他带出来拉扯……”
玉添说:“他还没信儿?”
老周说:“有什么信儿啊,要是有信儿的话我早就跟你说了。前一段时候,有人说在板材市场那边见到过他,听说跟一个女的……我知道后立马赶过去,在那儿找了两天没找着,嗨,放心吧,你心里想什么我还知不道啊?”
玉添打断他说:“这些,你千万别说……”
老周说:“我给他说这个干嘛?我要是给他说了,他还不蹦跶着老高跟我要爹啊,我上哪儿给他整去?”
张一后来回来了一次。奶奶过生日,张一花了十八块钱,给奶奶买了个碗口大的生日蛋糕。十八,这要是买馒头,得买多大一筐,够全家人吃多少天啊?尽管有点儿心疼,玉添嘴上还是没说什么。婆婆七十多了,瘫在炕上,整天见不着太阳,见不着月亮的,能吃上城市的生日蛋糕,就是死了也不冤枉了。想到这里,玉添夸奖张一,在大城市没白待,长出息了,知道疼人了。
吃完饭,张一躲在里间屋,摆弄小时候用过的铅笔盒。铅笔盒是铁的,盒盖扭曲凹陷,上面的漆斑斑驳驳,已经脱落得看不出最初的颜色。铅笔盒黑不溜秋的,里边什么都没有,可是,一有时间,张一就会把铅笔盒拿在手里,摩挲老半天。
张一玩铅笔盒总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玉添大声喊着找张一时,张一已经把铅笔盒塞到了被子后边。张一捧着一面镜子端坐在书桌前,像做功课一样,一本正经地照自己的脸。镜子是圆的,中间一道裂纹把镜子分成了两个半圆。张一把镜子倒了几个个,正着,侧着,不管怎么看,镜子里的脸都是歪歪斜斜的两半。照着照着,张一看到其中半个脸上一串泪哗啦啦滚下来,回头一看,母亲正站在自己身后。
玉添抹了把眼泪,低声说:“娘知道你在城市挨打了。”
张一说:“我挨打该。”
玉添提高了嗓门:“你咋不还手?这么大的孩子了,那是脸,又不是腚,咋能叫他们说打就打啊?”
张一说:“你这话说晚了,你想想,你以前都是咋教我的?你说,不能以恶抗恶;你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玉添说:“我知道这回是他们不对,明明是他们的车子撞了你……”
张一说:“那也不能还手。”
玉添说:“为什么?”
张一说:“我打了他们,要是他们回头打我,要是把我打死了咋办?”
玉添的眼泪忽地又来了,她一把夺过张一手里的镜子,啪地摔到地上,哭哭啼啼地说:“我的儿,你咋这么没出息?你……你……真是胆小鬼!”
张一说:“我知道我爸爸就在台州,找不到他我是不会回来的。”
玉添说:“你爸爸?你哪儿有爸爸?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你爸爸——早死了,生下来你他就死了。”
张一说:“别哄我了,他又不是难产,咋能生下来我就死了?我听村里人说过,他在城市又找了一个,还……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亲自问问他,为什么到了城市就忘了咱们这个家?”
玉添说:“你是不是老去网吧?你天天去那儿打游戏?”
张一说:“我不是天天去,我也没打游戏。”
玉添说:“那你干嘛?”
张一说:“我看新闻。”
玉添生气了:“看新闻?你在外边不好好干活,跑网上看什么新闻啊?咱一个庄稼人,看那个有什么用?能顶吃还是能顶喝啊?”
张一说:“你别管了,我有办法叫他出来。”
给奶奶过完生日的第二天早上张一就走了。张一走后,玉添还是每天背着婆婆去村外晒太阳。她没有把婆婆背到桥头,而是背到路边上的麦秸垛旁边。她不是不想去桥头,而是走不到桥头了。以前她背着婆婆一口气走到桥头,连大气都不喘一下,现在,她刚出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拐到麦场上,让婆婆靠在麦秸垛上,准备再学着张永利的口音跟婆婆说话,却发现再也学不成张永利的样子了。她看着婆婆脸上像刀疤一样横七竖八的皱纹,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己的儿子张一。晚上,她也不敢睡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张粉嫩粉嫩的小圆脸被人啪啪啪地打耳光,左右开弓,又脆又响,就像过年时大街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接到老周打来的电话时,她们的游击队已经转战到了河南北边的一个小镇。每天早上她们四点起床,走五个小时的路,九点才能到。男人们都去大城市打工了,守在家里的女人们既想靠自己的努力挣点儿零花钱,又不想误了地里的收成。“收秋一马虎,鸟雀撑破肚”。秋分过去两三天了,地里的豆角翘起了嘴,谷子耷拉了头,棉花一天一喷白花花的拾不及,嘴上不说,她们的心里都有点儿慌了。为了能多赶点儿活,她们中午地都不离,坐在砖头瓦块上,用沾满灰尘的黑手,捧着从家里带来的干粮胡乱吃几口,再抱起手边的塑料桶咕咚几口水,一顿饭三五分钟就这样交代了。玉添的手机响起来时,大伙正拼命往嘴里塞东西。玉添挂了电话,说老周叫俺去一趟。
牙齿粉碎食物的咔嚓声,凉水在喉管里前仆后继的奔腾声,一下子全停了下来。静得出奇,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般。
玉添知道,现在她们这些女人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她看着大伙脸上异样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俺不去啦?
萍丽说:什么事?
玉添说:他没说,只说叫俺马上动身,越快越好。
装好手机,玉添拿起斧子朝手里的一块砖用力砍去,砖上的洋灰渣子四下崩开的时候,她又想起了儿子那张被人打了的脸。她放下斧子,解下身上的围裙,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问大伙有带钱的不,她想借点儿路费,从这里直接去车站。又不是赶集,干这种活,谁带钱啊?女人们把自己的衣兜翻遍,给她凑了六十块钱。玉添看着手里的一堆零钱,额头上的汗哗啦啦地流下来。挣钱比摘月亮都难,这花钱咋跟泼水一样容易啊?玉添把钱从兜里掏出来,磨磨蹭蹭,又不想去了。大伙明白她的意思,一个个都过来劝。秋菊说,去吧,去吧,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红玲说,就当你代表我们大伙儿去旅游了,回来给我们讲讲城里头的新鲜事。
儿子还是一个孩子,你们凭什么要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左右开弓。打人好玩儿吗?好玩儿为什么不去打你们自己的兄弟姐妹?因为我们是农村的,就该对我们这么轻视吗?没有我们这些农村人,你们在城市里住什么,吃什么,穿什么?玉添坐在通往台州的大客车上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些挥之不去的疑问。但是,不久之后,她很快就睡着了。晚上摸黑拾花,白天拆房,她已经老长时候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她醒来的时候,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司机敲着她座位的后背,大声嚷嚷着,到啦到啦,台州到啦,赶紧下车。玉添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见车里着着灯,窗玻璃上一片漆黑,才知道天已经黑了。
“去哪里?”
“几个人?”
“要坐车吗?我拉你去。”
“坐我的吧,又快又稳,保你满意。”
一下车,玉添就被一群男人包围了。玉添心里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一到站就有这么多人候在车门口关心,害怕的是站在眼前的全是满口普通话的陌生男人。
那些人七嘴八舌,问她去哪里却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她张了几次嘴,发出的声音很快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没了。其中一个人手里举着一支正在燃烧的烟卷,居然把一缕一缕的烟喷到她脸上来了。她走了几步,很快发现自己原来是掉进了一口会走动的井里。对呀,那些人密密实实地围成一个圆圆的黑圈,多像一口井啊。只不过,这是一只会说话,会走动的井。玉添挪动几步,套在她身上的井就挪动几步。玉添停下来,那口井也跟着停下来。
见玉添不说话,有人叹了口气走开了,有人嘴里打着响亮的口哨在起哄,有几个人穷追不舍,继续对玉添进行着不厌其烦的游说。
“五一桥。”
玉添说出了一个地点,立即被一个胖子扯到了自己的出租车旁边。
玉添不上车,先问多少钱?胖子说,上去吧,上去再说。玉添不上,非要叫胖子先说出价格。胖子说,你说多少钱啊?
十五。
玉添心里有底。玉添在电话里听儿子说过,从车站打车到他们盖房的地方,十五块钱就行了。
玉添声音一落地,胖子的脖子立马拧到了一边,鼻子很响地哼了一声。
“十五?我操,这么黑更半夜的,五十也不拉你啊!”
玉添扭头准备走开,一个戴墨镜的凑过来,嘿嘿笑着说:“你到底给多少钱?说说我听听,天这么晚了,能拉我就把你送走。
玉添想了想说,二十。
墨镜说,添点儿,再添点儿。
玉添咬了咬牙说,三十。
墨镜说,四十行不行?四十我现在就把你送走。
玉添快走了几步,声音强硬地说,就三十,比白天多一半了,你拉就拉,不拉拉倒。
墨镜正要上前拉扯玉添,被一个高个子男人用屁股拱到了一边。
“妈的!白费老子半天唾沫。”墨镜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高个弓着腰说,大姐,坐我的车吧,我儿子今年上大学,您照顾照顾!咱们谁也别缠缠了?您看打表怎么样?
玉添抬头看了看高个,见他理了个平头,塌鼻子,脸黑灿灿的,感觉像个老实人,又听说他有个上大学的儿子,就上了他的车。玉添问高个的儿子叫什么,多大了,在什么地方上大学?高个一一作了回答。
玉添说:“现在农村都时兴打工,过年拜年的会儿,大伙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年时个在哪儿干的啊,挣了多少钱啊,今年准备去哪儿啊,一过初五,全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全走了,我们那一片的小孩儿,胳膊腿还没长开,就都去城市打工了——都不念书,念也念不好,村里的老师都不好好教。”
高个说:“现在打工不赖,一天一百多,比大学生挣得还多!”
玉添说:“也不容易,你说的挣一百多,一天得干十几个小时,连轴转,连饭都吃不上。有时候一干一宿,觉都睡不了。”
街道两旁的灯真多,花花绿绿,一闪一闪的,像开在夜里的大花朵。国庆节快到了,一排排的大红灯笼像农村恋街的孩子,站在街道两旁,红着脸,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城市的夜晚好美啊,美得像一个童话,美得像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梦。欣赏着这迷人的夜景,玉添焦躁不安的心开始慢慢沉静下来。有一阵,她甚至想到了她那帮拆房子的姐妹。回去后,她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她们讲讲城市街道两边的彩灯。那些多姿多彩的灯光飘在巨大的夜里,像是谁织出的华美的绸缎,耀眼,柔软,细腻,光滑,叫人直想伸出手摸摸。
“到了!下车,到了。”
车子在一个地道桥的拐弯处停下来。
玉添说:“这儿就是五一桥?”
高个说:“嗯,五一桥。”
玉添从车子上下来,解开裤子,从裤头里边挨着肚皮的那个兜里往外掏钱。玉添给高个递钱的时候,发现车上已经坐进去一对男女。男士穿着一个黑色的皮夹克,戴着一个黑边眼镜。
这一看不要紧,玉添吓得叫了起来:“是熟人吗?”
男士旁边的女士是个烫了黄色卷毛的时髦女士,她把怀里那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递到男士怀里:“乖,叫爸爸抱啊!”
男士说:“笑笑,来,爸爸抱。”
听到男士的声音,玉添又问了一句:“你,是熟人吗?”
男士旁边的女士一愣,对男士说:“她认得你?”
男士说:“她?啊……她!她,谁啊?”
女士说:“你没听见?她说她认的你!”
男士说:“神经病!这年代,神经病可真是一堆一堆的!”
“师傅,开车!”随着男士一声吆喝,出租车呜地开走了。
这时的玉添才如梦初醒,她紧紧跟着出租车一边跑一边喊:“永利,张永利,你是张永利?张永利,你还记得你的儿子大头吗?你的儿子张大头,张一,他今年十四啦,还没见过自己的爹,张永利,你停住,你下来,你得叫孩子见见啊——”
车子在前边的十字路口很快看不见了。玉添盯着前方,继续不停地跑啊跑啊,跑得浑身没一点儿力气了,终于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她从兜里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是老周的,赶紧把电话返了过去。
玉添说:“老周,俺看见张永利了,俺刚才看着张永利了。”
老周说:“你在哪里?我马上去接你。”
玉添说:“俺在……俺也知不道什么地方,前面有一个两房高的大门,门上有许多彩色的灯,有一片人在门口跳舞。”
老周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玉添见了老周,一把抓住他的手,玉添说:“老周,俺看见张永利了,张永利在前面那个红色的出租车里。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老周说:“吃饭了吗?”
玉添说:“吃了。不饿。”
车子一直向前。玉添眼睛盯着窗外,一遇到红色出租车,就嚷一阵子:“张永利,张永利,停停,停停,张永利在那个出租车里哩。”
老周说:“玉添,上次回去张一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玉添说:“有啊,他的脸被城里的人打了后,在村里见了人也不打招呼,老耷拉着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
老周说:“别的哩?别的,还有没有别的反常的地方?”
玉添说:“老缠着他奶奶给他讲故事。”
老周说:“还有吗?”
玉添想了想说:“俺洗了一回脚。”
老周说:“他为什么要给你洗脚?以前给你洗过吗?”
玉添说:“没有。他给俺洗脚是因为他给俺买了双袜子。对了,他还说,人的一辈子,累就累在脚上了,身子太沉。呵呵,听起来不像一个孩子说的,还是城里好啊,他跟你来这儿后比以前懂事多了。”
老周把车子停到一个豪华的宾馆门口,把玉添领进去。玉添抓着老周的手走过门口华丽的大转门,又提着裤腿,像踩着薄冰一样,在地板上一点点向前挪。
到了二楼一个宽大的房间,玉添像是掉进了一团雾里。玉添看着屋里的地毯和豪华的摆设,结结巴巴地说:“老周,咱们来这……你不是说……叫俺看一样东西?看嘛?张一哩?张一是不是……又被人打了?”
老周说:“你先坐下吧!坐床上就行。”
玉添说:“不,俺不坐,你看看俺身上,净土。给人家弄脏了多不好哇!”
老周说:“没事,坐吧,你今个就住在这里。”
玉添摇着头说:“不,不,俺听张一说过,工地上不是有女的吗?俺跟她们住一块就行。”
老周说:“今个晚上这些都是免费的,明天就没了,不住白不住,公司都已经付过账了,你要是不住的话,钱可就白花了。”
老周走了。玉添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怕把床弄脏了,就把衣裳脱了。脱了衣裳后她才发现,这么好的宾馆居然没有被子,没被子她可睡不着,她把衣裳盖在身上,在白床单上躺了一会儿。床很大,还是带弹簧的,玉添试了试,横着竖着都能躺下。她在家里睡的是土炕,从煤球贵了后,村里又都兴起了土炕,她也跟着盘了一个。她的身子在又硬又平的土炕上睡惯了,躺在这松软的弹簧床上,总觉得像是吊在半空中,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她在床上翻了几个个,怎么都睡不着,就又把衣裳穿上了。老周告诉她,说卫生间里能洗澡。她也想着去洗一下,可是,她只这样想了想,却并没有行动。她想起了那个红色的出租车,想起了张永利。虽然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过张永利了,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张永利的青蛙眼被眼镜罩住了,可他鼻尖上那道斜斜的疤痕却明显地摆在外边;还有张永利的哑巴嗓子,他虽然说的是普通话,但是那蹩脚的普通话里还是透着他们来福村的土腥味。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长一双翅膀,飞起来,追上那辆红色的出租车。她后来又想到了那帮跟她一起拆房的女人,她要是告诉她们她住了一晚上好几百的宾馆,她们还不知道会吓成什么哩。她最后又想到了建筑公司,张一在的这家建筑公司对乡下人咋这么好?她很想问问老周,所有的家属来探望,都给安排这么好的住处吗?村里的那些人,一辈子谁见过这么好的房子啊,她玉添,今个就见了,还住了。能住一晚上这么好的房子,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一回了。这样想着,她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舒舒坦坦地躺在红色的地毯上,哈喇子流了一袖子。
天明了,老周叫她下去去餐厅吃自助餐。她说,什么叫自助餐啊?她又说,张一哩,你不是说张一有事了吗?什么事?他是不是又去上网了?他在这里学坏了?他是不是成天钻网吧里打游戏,他不听你的话了吗?
老周拿出一封信递给玉添。信封皱巴巴的,上面满是血迹。玉添吓了一大跳,玉添说:“老周,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周说:“拆开看看吧,你儿子制造的新闻事件。”
玉添说:“什么新闻事件?”
老周说:“你儿子写的信,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玉添两只手哆哆嗦嗦地抖了半天才把信拆开。玉添把信递给老周:“写的嘛?俺不认的字。”
老周接过信,一字一句地念起来:“当我从二十层楼追(坠)落的时候,我知道第二天这个新闻一定站(占)满了各大报纸的头条,电视上,网上,到处都是关于我的报到(道)。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我想告诉你们我这样做,就是想叫你们帮助我母亲找到她的丈夫。她丈夫十几年前来这个城市打工,再也没有回去。我知道他没有死,他在这个城市又结了昏(婚),还生了两个孩子。十几年了,只有短短的二百里路,他却从来没有回去看一眼他的儿子、他的妻子和他的老母亲。我相信,美(媒)体的力量是句(巨)大的。我希望美(媒)体不要把路(录)相(像)机对淮(准)我,而是用它帮助我母亲寻找她的丈夫,要是那(哪)位热心的记者真的找到了他,请代我问问他:有家不回,这到底是为什么?”
读完信,老周又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露着小虎牙,眼睛里写满纯真的小男孩,立在一栋还没有建完的楼前,笑得一片灿烂。照片的背面写着:“登报用照片的话,就用这张吧,这张脸清除(楚)。”
老周要领玉添去吃饭,玉添坐在地上不动。老周说,来一趟不容易,我领你去孩子出事的地点看看吧?玉添还是一动不动。老周把玉添抱到床上,玉添又出溜到了地上。老周说,你不能这样,以后的日子还得过啊?你婆婆还在家里等着你哩!
玉添抓着老周的手一边往起爬一边说:“俺想站起来,俺站不起来,俺腿跟面条样。”
玉添和张一被一辆豪华的小轿车送到了家里。张一因为岁数小,没有进家就直接去了地里,玉添从小轿车里一出来,就被等在家门口的记者和乡亲们团团围住了。
“孩子没了?你有什么话要对记者说?”
“那个女人你见过吗?她夺走了你的丈夫,你恨她吗?”
“你的丈夫张永利如果提出离婚,你会答应吗?”
“他如果说他是为了爱情不得已才走了那样的路,你怎么想?你会告他重婚罪吗?”
“你会提出赔偿吗?”
“你丈夫如果回来了,你还会让他去大城市打工吗?”
玉添挤过人群进到屋里,见婆婆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几天后,一位记者登门拜访,记者拿出一张报纸对玉添说,快看,你儿子上报了,这一上报,什么事都好解决了。
玉添从门后边拿过毛巾把手仔细地擦了擦,接过记者手里的报纸,果然从报纸上端看到了张一的大照片。
“娘,娘,张一上报了,张一的脸上报了!”
玉添扬着手里的报纸像扬着一面红旗。
婆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让玉添把报纸贴到自己的炕头,坐在报纸前,整日整夜地盯着张一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
玉添说,能看着喽?
婆婆说,能看着。
玉添说,看清喽?
婆婆说,越来越清了,大头笑着哩。
玉添说,俺说,你能听着?
婆婆说,能听着,窗户外边的喜鹊叫哩。
玉添说,是老鸹。天冷了,老鸹忙着搭窝哩。
婆婆抓住玉添的手,撒娇地说,你好好听听,是喜鹊,是喜鹊,叫得可欢实哩。
婆婆伸出手,用枯瘦的手指摸着报纸上的照片说:“玉添,大头在城市打工,咋上的报?”
玉添愣了下,支支吾吾地说:“被评为劳动模范了。”
婆婆坐直身子,挥着手喊道:“玉添,快,去杀猪!”
玉添说:“咋啦,娘,好好的杀猪干嘛?”
婆婆说:“大头去打工,被评上劳动模范,还上了报纸,这在来福村是第一个吧?”
玉添捂着鼻子,忍着眼里的泪说:“是第一个。不会再有第二个。”
婆婆说:“这就对了,大头给咱们家争了气,也给咱来福村争了气。去,快去杀猪,把全村老的少的都叫来,好好庆贺庆贺!”
玉添走出屋子,喇叭着腿坐在猪圈里,看着晒太阳的老母猪,眼泪在眼里一圈一圈地转。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婆婆没有听到猪的叫唤声,就从炕上一点点挪下来,挣扎着走到屋门口,对着院子生气地说:“玉添,我叫你杀猪你咋不杀,你没长耳朵是呗?”
玉添哽咽着说:“娘,您忘了,猪还留着给大头娶媳妇嘞。”
婆婆扶着门框,大声说:“玉添,你糊涂啊!你不听俺的话了?你不想想,咱家多长时间没点儿人气了?没个男人,这家还算家吗?现在大头成劳动模范了,上报了,你趁这个机会请街坊邻居吃顿饭,以后大头在村里就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大头被评为劳动模范的事一传出去,这以后找媳妇也好找了。”
玉添跑过来想把婆婆扶到炕上。婆婆像个孩子一样,在玉添怀里三扭两扭,扑通躺到了地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玉添说:“娘,大头稀忙,他回不来!”
婆婆说:“不叫他回来,咱自己在家热闹。”
玉添说:“娘,猪忒大,俺整不动。”
婆婆说:“你鼻子下没嘴呀,叫人来帮忙啊?”
玉添说:“村里有力气的都没在家。”
婆婆说:“哑巴在嘞,叫憨哑巴给宰,叫青草和两个孩子都过来好好吃一顿。”
玉添说:“青草……得破伤风……死了。”
婆婆说:“死了?什么时候?门对门,俺咋不知道?”
玉添说:“早死了。”
婆婆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蹬踹着两条腿哭起来:“你看俺老了,嘛都不跟俺说,你要是嫌弃俺,直接把俺埋了好了。”
玉添搂住婆婆的脖子,轻声说:“娘,俺听你的,把猪杀了,把小虎小豹,还有村里老的少的都叫来,好好吃一顿。”
婆婆揉着眼睛,嘤嘤嗡嗡地说:“你不哄弄俺,今个就宰?”
玉添把婆婆抱到炕上,给她盖好被子,柔声说:“你听话!躺着别动!俺现在就去喊哑巴。”
哑巴从村子找来一把最快的菜刀,一袋烟工夫,就把那头二百多斤的老母猪宰了。村里凡是在家的,有牙的,没牙的,会走的,不会走的,背着,抱着,搀着,扶着,一百多口子,全来了。跟玉添一起干活的女人们也端着大海碗来了。大家敞开肚子,个个吃得油光满面,两眼放光。
“大头都钻土里啦还庆个嘛呀?”
吃到一半,坐在门限上的小豹抹了把嘴上的油,突然冒了一句。
“都埋土里啦,庆也是白庆!”
唯恐别人听不见,小豹把含在嘴里的一口肉咽下去,提高嗓门,又把刚才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院子里笼着一堆火,大家围坐在火堆周围,正大口小口地啃着手里香喷喷的猪肉,听小豹这样一说,一个个像触了电,僵在那里,半天一动没动。
“哑巴,别光顾着吃哈,管好孩子!”
秋菊一声吆喝,打破了院子里的沉默。
见大伙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哑巴拎起笤帚疙瘩,气哼哼地撵过去。小豹端着半碗肉,从父亲的裤裆里钻过去,沿着窗台旁边的梯子,一口气爬到了房顶。
收拾屋子的时候,玉添在张一的床头发现了一个铅笔盒。那个铅笔盒是张一上小学三年级时,她从县城买的,花了一块五毛钱。那时候,班里的孩子整天欺负他,说他没有爸爸,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为了证明张一是有爸爸的,玉添在张一九岁生日的时候,给他买了这个铅笔盒。玉添说,你爸爸出去打工了,他知道你爱学习,买了个盒叫人给你捎来了。张一当然不信,他把铅笔盒摔到地上,哭着说,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死了还能给我买盒吗?从那以后,张一再也没有跟玉添要过爸爸,玉添也再也没见过那个铅笔盒。玉添清清楚楚地记得铅笔盒上的图案,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太阳,还有一个少年灿烂的笑脸。这么多年过去了,玉添没想到张一竟然还保存着这个铅笔盒。从铅笔盒油黑光亮的外表看,张一的手日日夜夜不知在上面抚摸过多少次。打开铅笔盒,玉添从里面发现了一块橡皮。玉添拿起橡皮,一股水蜜桃的香甜扑鼻而来。在袅袅的香气里,玉添的眼泪顺着两颊簌簌地流下来。
那是三年前了,玉添领着张一去赶集,走到一个卖学习用品的地摊前,张一两眼盯着摊子上的东西,再也迈不动步子了。他蹲下身子,从摊子上拿起一块橡皮,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在鼻子上闻了又闻。
“不要,不要,你又不念书了,要那个干嘛?”
玉添记得拉着张一走了,可是后来回头一看,身后却没有张一。她像疯了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找遍了整个集市,一直到天黑才找到他。原来,一整天他哪儿都没去,就守在那个卖学习用品的摊子前看那块橡皮呢。
玉添扯着张一离开了那个摊子,最终也没给他买下那块橡皮。眼前这块橡皮显然不是当年那块,这块橡皮四方四棱,洁白如玉,散发着一阵阵香味。可是,这块橡皮是张一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放进铅笔盒里的呢?玉添百思不得其解。
干活的时候,玉添不再念叨张一了。但是那帮女人却时不时会嘟囔几句。
秋菊说:“要是当初叫大头继续上学就好了,虽说刚开始也不行,可是后来这孩子学习多用功啊!”
萍丽说:“跟上不上学没关系,从那回被机器打断了小手指头就不该再出去干了。”
红玲说:“都是事后诸葛亮,当时谁知道啊?”
黎明的风儿,轻轻的,暖暖的,软软的,从麦田里吹来,吹亮了乡村宽敞的街道,吹绿了孩子们悠扬的口哨声。窗外大榆树上,嫩绿的榆钱儿像绿莹莹的翡翠项链,一串一串,挂满了枝头。鸟儿们戴着这散发着阵阵清香的翡翠项链,在毛茸茸的阳光下,跳着,叫着,一不小心,唤醒了屋顶寂寞的烟囱,唤来了搔首弄姿的春天。
这天早晨,玉添给婆婆梳头的时候,先前给玉添送报纸的那个记者又来了。记者领来一个人,那个人穿着皮夹克,青蛙眼,鼻子上有一道斜斜的疤。记者还没开口介绍,婆婆就从炕上跳了下来,张开双臂,像个刚会走路的孩子一样,侧侧歪歪,一步一晃地走过去。
“大头,我孙儿……”
婆婆张开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那个人脸上一边摸一边喃喃地喊着。
那个人扑通跪到地上,低着头说:“娘,我不是你孙儿,我是你儿。”
婆婆弯下腰,又在那张脸上摸了一会儿,叹息道:“孙儿,我的宝贝孙子哎,我的宝贝孙子,过年也不回来——你当了劳模就忘了奶奶喽。”
那个人说:“娘,我不是你孙儿,我是你儿。”
婆婆的手摸到那张脸上鼓起的部位时,突然像被刺扎着一样,猛地缩了回去。愣了一会儿,婆婆的手又伸过去,手抖成一团,在空中晃了半天才又找到那张脸,婆婆一边摸一边说:“孙儿,我的孙子哎,我的张一哎,我的大头哎——”
那个人说:“娘,我不是张一,我是你儿张永利。”
再次摸到那个带疤的突出部位,婆婆颤巍巍的手指突然不抖了,动作变得异常轻柔起来。她的手指在那道疤痕上一点点滑过,仿佛一位母亲在用心尖为新生婴儿拂去脸上的灰尘。婆婆眉毛稀疏,宽大的眼眶里被岁月淘洗一空的黑水晶风干成了两口凹陷的枯井。一束阳光从门楣上斜射进来,在屋子里形成一个亮亮的光柱。婆婆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光柱中飞舞的尘埃,跟一颗硕大的泪珠一起,重重地砸到枯井的底部。一颗,又一颗,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像春天里的燕窝,在橘黄色的光晕里慢慢张开了。正当所有人都惊讶不已的时候,婆婆突然站直身子,一只手高高地扬了起来……
记者的摄像机立即对准了那个人的脸,可是在那张脸上什么都没发生。
婆婆扭转身,从案板上抓起一把菜刀,举过头顶,“咔嚓”把自己的一只手砍掉了。
婆婆砍掉的是自己的右手。婆婆说:“这只手,它等了你许多年,现在你回来了,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了。”
作者档案
徐广慧:本名徐广玲,生于1970年代,河北省临西县人。曾任中学语文教师。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有小说在《阳光》《长城》《山东文学》《芳草》《当代小说》《作品与争鸣》等文学期刊发表、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