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的春天

　　四月半，上学路上的米米低着头在人群里穿梭，步子凌乱。春天了，身上的衣裳少了，背上的书包却没有轻。米米向前探了探身子，屁股撅了撅，用力一抖，把肩膀上的疼抖掉一些。
　　“哎呀，听说后年太阳要和地球撞啦！”
　　米米当时正端着暖壶往一个塑料瓶子里灌水，听了妈妈和三狗的谈话，打了个冷战，手跟着一哆嗦，又细又亮的水流像是被弹起的玻璃球，从细小的瓶口蹦到桌子上，“噗”的一声，腾起一片白色的雾气，罩在米米眼前。米米趁妈妈没发现，慌里慌张地找来抹布，把洒满水的桌角擦了擦。
　　有两滴滚烫的热水溅到米米的手背上，火烧火燎、热辣辣地疼。水才半瓶，米米忍住疼，端起壶，想再添一些，可是这次，却无论如何都灌不进去了。米米蹭到妈妈身边，支棱着耳朵，希望妈妈和三狗再说说地球爆炸的事，可是妈妈却把话头扯到了别的方面。三狗是哑巴，妈妈和三狗说话，其实是在自言自语。
　　米米在窗户边立了一会儿，见妈妈没有再提起太阳撞地球的意思，便把水瓶装进书包旁边的侧兜里，快步走出了家门。昨天放学的时候，数学老师说，今天上午考试，任何同学都不许迟到，否则的话，就不用再来了。米米其实并不讨厌数学，她喜欢那些带着些小聪明又有些顽皮的阿拉伯数字，她喜欢跟它们一起在那些迷宫一样的数学题里钻来钻去，找寻智慧的出口。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也像别的同学那样，在老师的指导下，做了一张又一张的卷子，做了一道又一道的习题，却总是考不出理想的成绩。
　　米米十岁了，在班里岁数最大，个子却是最矮的。她身子细细的，头发又稀又黄。妈妈说米米的头发像老草，又难梳又难看，总是想方设法要把米米的长辫子剪掉。米米却不这样认为，她喜欢自己那头金黄色的头发，每次路过中华路拐角的报亭时，米米就会在摆满书的玻璃窗前打量一番。当看到头发丝上一缕缕毛茸茸的阳光时，心里就会有说不出的高兴。
　　一只蝴蝶飞过来，落到路边整齐划一的冬青上。米米踮起脚尖，轻轻走过去，两只手摩挲着，想去捧住蝴蝶。蝴蝶缤纷的翅膀，钻石般璀璨的花纹，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片七彩之光。米米想，要是戴着这只蝴蝶去上学该多好哇！米米的衣服没有颜色，唯一一件有颜色的，也分不太清楚到底是酱色还是灰色。那些衣服都是妈妈穿剩下的，像袍子一样，包着屁股，松松垮垮地垂到膝盖上。米米有一件有颜色的衬衣，是妈妈扫马路的时候在垃圾堆上捡来的，粉红色的，也不是那么大，但是上面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几天前，米米穿着那件衬衣上学，把果果熏得捂着鼻子满教室乱蹦跶。当然他并没有骂米米。从进了这所学校，米米换过三个同桌，前两个是女生，现在这个叫果果的是个调皮的男生。前边那两个女生跟米米同桌时，经常揪着她的辫子骂她。现在的果果，不揪她辫子，也不骂她，也从不跟她说话。果果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全班同学都要向他学习，班主任老师经常这样说。果果是个善良的小男孩，嗯，得承认这一点，在全班同学都拒绝跟米米同桌的情况下，果果勇敢地站出来，坐到了米米旁边。米米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衬衣，仰着头走进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果果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但是马上皱起了眉头，他捂着鼻子钻到桌子底下，然后又跳到讲台那边，引得全班同学目光“刷”地都射向了她。又有一些人捂起了鼻子，有人站起身去开窗，教室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米米把那件衬衣用洗衣粉洗了几十遍，衬衣上的怪味不但没去除，反而比以前更厉害了。米米再穿着那件衬衣上学时，果果终于说话了，果果指着她的鼻尖吼道，滚，你给我滚出去！为了不惹果果生气，米米当即滚回了家。她把衣服脱下来，叠好，装进一个塑料袋子里，然后塞到了床底下。妈妈问那件衣服哪里去了，米米说丢了。穿在身上的衣服怎么可能说丢就丢了呢？妈妈暴跳如雷，把米米摁到地上，打得腚蛋子差点开了花。米米不恨妈妈，妈妈是心疼那件衬衣才打她的。那件衬衣当初没有扣子，妈妈为了能给它配上好看的扣子，转遍了市场，跟人家讨价还价，折腾了半天才买到五个水晶一样的亮扣子。光那五个扣子，花去了妈妈两块五毛钱呢。妈妈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不容易，要不是为了养活她，供她上学，妈妈是不会赖在这个城市给人家扫大街的。妈妈没读过书，除了公厕上的男女两个字，别的字一个都不认识，所以，在这个城市，妈妈只能给人家扫马路。妈妈的干劲很大，她打算在这个城市待上个七年八年，直到把米米供上大学为止。妈妈还想让米米考硕士，考博士，将来成为一个大人物。
　　妈妈很在乎考试，米米要是能考好，妈妈走起路来就浑身带劲，要是考不好，妈妈就觉得日子味同嚼蜡。米米呢，她喜欢学习，却一点儿都不喜欢考试。因为不管她怎么努力，她的分数总是在班里的最后几名徘徊。她进这所学校一年多了，大大小小的考试经历了许多次，却没有一次给她带来过好运，她的妈妈也总是没有开心过。
　　为什么别的同学那么聪明，而米米的脑袋瓜天生就不开窍呢？是因为她没有爸爸，还是因为她的衣服没有颜色？米米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的爸爸。为什么她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她从没问过妈妈，妈妈也从没跟她提起过。她已经习惯了没有爸爸的生活，因而，从来不去猜测爸爸的模样，也从来不去幻想有爸爸的日子生活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但是，作为一个爱美的小女孩，衣服没有颜色，的确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因而，看到长着彩色翅膀的蝴蝶，米米的心立刻开了花。她想，要是把蝴蝶戴到头上，该有多美啊！嗯，彩色的翅膀，呼扇呼扇的，在头发上色彩斑斓的散发着香味，会引来多少羡慕的眼神啊！
　　蝴蝶张开翅膀，静静地停fkAIW+5M4YUoYYT1xL+Y3g==在碧绿的叶子上，一动不动，似乎专门在等待米米的到来。米米伸出小手，轻轻捏住蝴蝶的翅膀，把她放到自己的手心上。蝴蝶的翅膀，薄薄的，亮亮的，白里透着黄，黄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紫，紫里透着蓝……米米喜欢的各种颜色，在这对美丽的翅膀上似乎都能找到。翅膀上的脉络工整对称，而且完全是透明的，仿佛水晶一般。令米米感到惊讶的是，每个翅膀的边缘，竟然各点缀着四个对称的绿色小圆点。
　　真是太精致，太神奇了！看着蝴蝶在自己的手心欢快地扇动着翅膀，米米的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怕碰坏了蝴蝶的翅膀，米米的手久久舍不得合上。就在米米犹豫的瞬间，蝴蝶扇动翅膀，忽地一下子飞走了。米米张开双臂，甩着金黄色的马尾辫，追随着蝴蝶，一直跑，一直跑……在附近的一个小花园里，蝴蝶飞入圆形的花坛，终于不见了。
　　米米失望地站在花坛边，看着花坛里那五颜六色的花朵，心想，小花朵，小花朵，我要是能变成一只拥有彩色翅膀的美丽蝴蝶该有多好啊！正在发愣的时候，米米突然听到几声巨大的礼炮声。米米跑过去，看到新华影院门口堵着许多人。在门口的一个大广告牌上，她看到一张英俊的男人照片。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一头天生的自然鬈，俏皮地向上翘着；圆圆的面庞，白白净净，有棱有角；高高的鼻梁上，一副时髦的黑边眼镜；眼镜片底下，两只弯成月牙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米米。
　　
　　庄明羽，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英国牛津大学博士。研究方向：跨文化传播，企业传播，媒介语言与文化，英语新闻。曾获“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青年专家”称号，国务院“跨世纪优秀人才培养计划基金”、教育部“全国优秀教师奖”“优秀教学成果奖”；获清华大学“校级先进工作者”“清华大学良师益友”等称号。
　　
　　看完广告牌上的介绍，再抬头看看新华影院门前条幅上“热烈欢迎清华大学博士生导师庄明羽教授来我市做学术报告”的大字，米米小小的心突然怦怦地跳起来，她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一条铺满鲜花的光明大道正在她的面前铺开……她擦去飞走的蝴蝶留在她眼角的晶莹剔透的小忧伤，背着书包，一颠一颠地跑过去，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充分发挥个小的优势，藏在一个白发老头的身后进了大门。正当她得意的时候，在第二道窄门的门口，她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那只大手一句话没说，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拎出了影院大门。
　　
　　“这是大博士的报告会，你个小孩为什么要进去？”
　　米米希望这个穿蓝色制服的大哥哥冲她吆喝这么一声，可是，他就那样挺直地立在门口，对那些从他身边经过的大人们谦恭地笑着，就是不看她一眼，也没有丝毫跟她攀谈的意思。
　　“那位博士现在正坐在礼堂里对吗？”
　　米米小心翼翼地问。
　　年轻的门卫仰着头，依然没有看她。
　　“大哥哥，我想进去看一眼好吗？就看一眼！”
　　米米仰着脸，用渴望的眼神盯着年轻的门卫。门卫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她。米米忽然觉得自己像一缕稀薄的空气，无论她怎样折腾，都不会引起周围任何人的注意。米米心里难过极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骨碌碌掉下来。
　　急匆匆赶来听讲座的人开始变得稀稀拉拉，最后终于没什么人了。门卫收起脸上春风荡漾的幕布，耷拉着脑袋走过去，砰地一声，关住了米米身后的紫红色木门。
　　“开门！开门！让我进去！太阳和地球快要撞了，你知道吗？”
　　米米突然扭转身，使劲拍打着门框，发出绝望的呼喊。
　　太阳一点点升高了，阳光暖暖地照到米米身上。米米看看身后被太阳拉长的影子，又抬头看看飘荡在阳光中的白云，心一点点平静下来。米米，不要怕，我不是好好的吗？米米仿佛听到了太阳在她耳边的低语和哈哈的笑声。嗯，到学校问问老师吧，今天上午第三节是科学，米米决定在科学课上问问老师。科学老师手里有一个能转动的地球仪，关于地球和太阳的事，她懂得可多啦，也许她知道太阳和地球之间的秘密呢。
　　米米迟到了。
　　她立在教室门口，梗着脖子打了三声报告，教室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从窗口望过去，见同学们都趴在桌子上做卷子，数学老师坐在讲台上玩手机。米米看到手机上的一条黑线，盘旋着，一直钻到老师长长的头发里，就知道老师在听手机里的歌。
　　米米想再打一声报告，想了想，还是放弃了。米米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姓庄的博士。她出了校门口，撒腿往回跑。到了新华影院门口，她立在那个大大的广告牌前，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庄博士。
　　庄博士笑眯眯的，多帅气，多慈祥啊！米米突然想，自己将来一定要嫁个像庄博士这样的丈夫。想到这些，米米的脸突然一阵发烫。太阳说，呵呵，米米，你的脸有颜色了，不再是白蜡蜡的了，现在有了好看的红色。可是，米米自己却看不着，她蹲在墙角，捂着发烫的脸，把那些绯红的颜色使劲摁到自己的手掌里。米米托着下巴，看着广告牌上的照片想，要是照片上的庄博士能说话就好了，那样，她一定问问太阳和地球相撞的事是不是真的。嗯，必须问问，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管呢？要是真的太阳和地球相撞，米米想，她应该抱住谁一起坠落才好呢？地球爆炸时，每个人都会飞起来吧？米米是抱着一棵绿色的树，还是抱着一匹会飞的枣红马呢？米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想，到那一天，最好能撞到一个大大的调色盘，给自己的衣服上点儿颜色。最好是透明的蓝色，或者是耀眼的金黄色，浅粉色也行，呵呵，不管什么色吧，有点儿颜色总是好的。米米相信，只要自己的衣服有了颜色，就一定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也就一定会有人愿意跟她说话，或者听她唱歌了。米米喜欢唱歌，但是在有人的地方从来没唱过，她担心自己的歌声也没有颜色。要是那样，人们会因为她的声音像她的脸色一样苍白而更加讨厌她。
　　米米想着想着，歪在广告牌前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等她醒来时，她身边的广告牌已不知去向了。她揉了揉被太阳刺疼的眼睛，朝大门口看了一眼：报告会早就散场了，除了地上的一些花花绿绿的广告纸，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啊，庄博士，米米的眼泪从她空洞的大眼睛里呼啦啦地流出来……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守在这里是要等庄博士的。现在报告会都散场了，庄博士一定不在影院里面了。
　　彩色的广告纸们，在天空这面流光溢彩的大镜子里，顾影自怜，搔首弄姿，可是，米米却一点儿没有捡起它们的意思。要在以前，能捡到那么多五颜六色的广告纸，她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可是这一次，在她眼前似乎失去了魅力。米米拍打着后脑勺，后悔自己实在不该睡过去。她没听说过英国的牛津大学，但听说过中国的清华大学，知道清华和北大一样，都是中国非常神奇的大学，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米米想，要是她不睡过去的话，散场的时候，说不定她真的能见到这位来自清华大学的大人物呢。
　　她浑身乏力地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双脚，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忽然，米米在一张彩色的广告纸旁边发现一张白色的卡片。米米下意识的走过去，把卡片捡起来一看：清华大学，庄明羽。除了庄博士的名字，纸片上还有庄博士的电子邮箱和电话号码。米米没上过网，当然不知道电子邮箱怎么回事，但知道电话，虽然没有给任何人打过电话，但米米感觉一定不会那么难。
　　妈妈扫大街的时候，捡到过这种长方形的纸片片。米米听人说过，这叫“名片”。米米把名片放到衣兜里，用手紧紧摁着，一路小跑地飞回家。一路上，她想了好多措辞，她想告诉妈妈，今天她遇到一位大人物——英国牛津大学的博士，清华大学的教授。虽然没有见到博士，但是她的的确确看到了博士的照片。
　　“去死！去死吧你！”米米还没有给妈妈说一句话，就被妈妈揪住了头发：“说！一上午没去学校，你去哪儿疯了？你……小小年纪就学会逃课了？啊，你可真是长本事了……”
　　“没有，我没逃课……”
　　见米米顶嘴，妈妈跳起来，从桌子上抓起一沓崭新的试卷摔到了米米脸上，歇斯底里地喊道：“败家子，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米米把手里的名片藏到背后，喃喃地说：“妈，我……我认识一个……”
　　妈妈见米米脸上不但没有悔意，反而露出得意的神情，气得浑身直哆嗦。她跑到厨房，从罐子里抓来一大把盐，塞进米米嘴里，一只手揪住米米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撒谎！你敢给我撒谎！数学老师把卷子都捎到家里来了，你还说没逃课？米米，你说，你不好好学习，咱这家还指望什么？过得还有什么劲啊？早知道你这么不争气，我当初……我当初真不该把你生下来啊！”
　　妈妈往米米嘴里塞盐不是第一次了。米米犯了错，妈妈一般都是拳打脚踢，打累了，就拧米米耳朵，往米米的嘴里塞盐。盐是咸的，炒菜时，放点儿盐菜会变得很香，可是一把盐塞到嘴里，却是苦的，带着一股令人恶心的酸味。被妈妈塞了盐后，米米弓着腰，搂着肚子，在水池子上咯咯地吐了一阵子，然后回到屋里，从地上捡起卷子，躲到床边去做题了。
　　一艘轮船顺流航行八十千米，逆流航行四十八千米，共用九小时；顺流航行六十四千米，逆流航行九十六千米，共用十二小时。求轮船在静水中的速度。
　　米米抓着卷子，呆呆地看着窗外树枝上的一只小鸟，心里莫名其妙地惆怅起来……她实在想不明白，一只船，为什么一会儿顺流，又一会儿逆流地瞎折腾？轮船在静水中的速度？这里的“静水”又是指的什么呢？她突然想起了庄博士，她把名片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来，盯着最下边的电话号码，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要给庄博士打个电话，叫庄博士来给自己讲讲这道题。冲到报亭的电话机旁边，米米才发现身上根本没有一分钱。米米倒是有一个储钱罐（一个橘黄色的小猪），那是自己九岁生日时，一个陌生的叔叔送给她的。她在里面攒了不少的硬币，可是，那个罐子只有进钱的口，没有出钱的口。而且那只罐子在妈妈那里保管着，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动的。
　　一连几天，米米都在为怎样弄到一块钱而发愁。课堂上，她的精力再也集中不起来了，眼前不时浮现出庄博士的笑脸。这天放学的路上，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赚钱的好办法。
　　她从三狗那里了解到，有一种方形的饮料瓶，一个就能卖到一块钱。米米开始到处寻找这种“价值昂贵”的饮料瓶。她养成一个习惯，一边走路一边往马路两边看。这个时候米米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很文明很干净的城市，要在白天捡到饮料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呵呵，没错，机会也总会等待那些有准备的头脑。这天上学的路上，米米看到一个卷头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瓶饮料，正往西街那边走。而那个饮料瓶，米米看清楚了，正是她想要的那种值钱很多的瓶子。米米不顾一切地跟上去，在女人身后小声祈祷着，希望她能尽快把瓶子里的水喝掉。女人一边走一边喝，瓶子里的水，剩下二分之一的样子后，女人由最初咕咚咕咚的猛灌，忽然变成了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看来女人已经不是那么渴了，米米真是急坏了，她害怕女人会突然把瓶子装进包里去。
　　
　　“阿姨！”
　　米米没想到自己会叫出声来。
　　女人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了米米一眼，继续往前走去。
　　“阿姨！我给您擦擦鞋吧！”
　　米米突然跑到女人前面，把巨大的书包放到女人脚下，示意女人把脚搁上去。女人愣了下，在米米渴望的眼神里，犹犹豫豫地把脚放到了书包上。米米迅速地从兜里掏出手绢，去旁边的花池子里沾了点儿花蜜，一点儿一点儿地帮女人擦起来。
　　“阿姨，天这么热，您再喝口水吧？”
　　米米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
　　两只脚擦完了，女人没有再喝一口水。
　　米米有点儿失望地说：“阿姨，我听我妈妈说，多喝水有利于美容！您就再喝一些吧！”
　　女人看了看手里的瓶子，疑惑不解地说：“小姑娘，你为什么要帮我擦鞋？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等米米说话，她就从包里掏出五块钱，蹲下身子，塞到米米手里说，喏，这是你的劳动报酬！
　　米米把手缩回去，抬起头，忽闪着大眼睛说：“阿姨，我不要钱！”
　　女人把钱放回去，皱着眉头说：“那，你想要什么？”
　　米米说：“阿姨，等您喝完水，把瓶子给我好吗？”
　　“啊？瓶子！”女人看着手里的瓶子，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她仰起头，把瓶子里的水一口气喝光，把瓶子塞进米米怀里，严肃地说：“孩子，我发现了你一个小秘密！”
　　“啊！秘密？”
　　“嗯。你的头发跟你的心一样，是金色的，真漂亮！”
　　女人轻轻摸了一下米米长长的马尾辫。
　　“哈哈，阿姨，真的吗？”
　　米米摸着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站起身，趴到女人耳边，轻声说：“阿姨，我也告诉您一个小秘密：您的脚这么香，一会儿会招来蝴蝶的！”
　　一上午，米米都没上好课，眼睛不时瞥一眼书包里的瓶子。放学后，她迅速跑到附近的一家废品收购站，顺利地拿到一枚一块的硬币。
　　米米攥着那一块钱，别提多高兴了，她像一只快活的小鸟一样，一路跑一路唱起了歌。这次到了报亭，米米没有照镜子，她把钱递给报亭里的老头，声音响亮地说：“爷爷，我打电话！”
　　老头接过钱，把报纸从眼前挪开，把电话往前推了推，点点头说，打吧，6641a488ef6a32a277d2a8ca1a55d52e2c9c3aae91108bf81489967b4c1d69f3打吧！
　　米米掏出兜里写有庄博士电话号码的纸条，双手递上去，支支吾吾地说，爷爷，就是这个号码，您帮我打吧？
　　老头莫名其妙地说：“为什么啊？”
　　米米说：“我没打过电话，不知道怎么摁。”
　　老头看了看号码，摇着头说，你这可是长途啊！
　　米米紧张地说：“爷爷，长途怎么了？不能打吗？”
　　老头看了米米一眼，小眼睛眨巴了几下，慢悠悠地说，要打你就打，一块钱只能说一句话。
　　米米想了一会儿，咧开嘴笑着说：“爷爷，不怕，一句就一句，你摁吧！”
　　老头把纸条向远处推了推，眯着眼睛盯一会儿纸条，手在红色的电话机子上摁一下，嘟，嘟，嘟……电话很快拨通了。
　　“喂，您好！请问哪一位？”
　　米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电话里真的传来一个又脆又亮的男子声音，太神奇了，电话真的是太神奇了，握着电话的米米简直要晕过去了，她不敢相信，她现在正在和牛津大学的博士，清华大学的教授通话。
　　“呵呵，您好！我庄明羽，请问您是……”
　　庄博士在电话里笑了，米米眼前浮现出庄博士照片上甜美的样子，心里的紧张渐渐放松了一些。
　　“您好！庄博士，我是台州市雨虹小学四年级的米米。”
　　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是米米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你好！
　　来到这个城市之后，米米每天都听到许多人在说“你好”，可是，那一火车一火车的“你好”，没有一句是说给米米的。今天电话里的这个“你好”完全不同，它来自清华大学的庄博士，而且是专门说给米米的。
　　啊，你好！
　　多美好的祝福啊！
　　躺在床上，想着庄博士甜美的声音，米米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觉。那一段时间，米米的心情真是好极了。上学的路上，她微笑着跟树上的布谷鸟和小燕子打招呼，跟马路两旁的花啊草啊打招呼，布谷鸟，你好！小燕子，你好！小花，你好！小草，你好！每天，她也不忘跟太阳、月亮、星星和脚下的地球打声招呼，太阳，你好！月亮，你好！星星，你好！地球，你好！在学校，她开始主动跟老师和同学打招呼，跟经过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打招呼。甚至陌生人，她都愿意为他们送上一个微笑，道一声你好！每天每天，凡是她经过的地方，到处都留下她甜蜜的微笑和幸福的“你好”。
　　两个月后，老师上课开始提问她，同学们也不再那么讨厌她了。有一天，同桌果果居然还从家里给她带来一个大苹果。这天下午第二节课，果果给钢笔灌水，墨水瓶不小心洒了，墨水扣了米米一褂子。看着米米背上的墨水像个妖怪一样，张牙舞爪地做着鬼脸，变得越来越大，果果“哇”地一声哭了：米米，对不起！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我叫我妈妈赔你一件吧？米米脱下衣服，看了看那一片天蓝色的大地图，把嘴凑到果果耳边，低声说，果果，是我沾你光了，我得谢谢你。果果惊讶地说，为什么呀？米米神秘地笑了笑说，果果，你没看见，我的衣服有颜色了吗？
　　果果红着脸握着米米的手，斟词酌句地说，米米，你等着吧，我会报答你的！下午，果果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印着红色“福”字的大苹果，送给了米米。
　　苹果真红，真大啊！米米把苹果捧在手里，感觉像捧着整个世界。尤其上面那个散发着香气的“福”字，既不是刻上去的，也不是用笔写上去的，真是神奇得不得了！
　　放学后，米米捧着苹果，飞快地向家跑去。妈妈病了，吃了很多药都不顶事。路上，米米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她希望这个带有“福”字的苹果能够给妈妈带来好运，治好妈妈的病。在报亭的玻璃窗前照镜子的时候，米米看着自己满头毛茸茸的阳光，小小的心像长了翅膀，在细碎的阳光里缓缓升起……埋在地下的一粒种子，冲破泥土，能长成高大碧绿的树，开出五颜六色的花，然后结出形状各异，香甜可口的果实，那么米米呢？在未来的某一天，米米也能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也能开出多姿多彩的花朵，也能结出带有“福”字的果实吗？米米小小的心飞啊飞，不知不觉飞到新华影院门前庄博士的照片前，嗯，庄博士一定知道答案吧？米米多想再和庄博士说说话啊！
　　为了能给庄博士打电话，米米又开始沿街找饮料瓶了。等她终于有了一块钱，就飞速地向报亭跑去。
　　“爷爷，一句话。”
　　“就一句哈？”
　　“嗯，一句。”
　　米米欢快地递上硬币。
　　看在钱的份上，也为了米米是个守信用的小女孩，老头再次替米米拨通了电话。
　　“庄博士，您好，请问苹果上长出大大的‘福’字，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庄博士的声音依然那么的响亮清脆：“米米，苹果上的‘福’字，和人脸上的微笑一样，都是太阳和地球的杰作！”
　　啊，苹果上的“福”字和人们的微笑是太阳和地球的杰作，那么河流山川，明月清风，花鸟虫鱼，万紫千红也全是太阳和地球共同绘制的美丽图画吗？
　　庄博士真有学问，听了庄博士的回答，米米对庄博士更加佩服，更加喜欢了。
　　“妈妈，吃吧，您看这个‘福’字，这是太阳和地球的杰作，吃吧，吃了您的病就好了！”
　　妈妈没有吭气，也没有抬头。她病得严重，已经很多天起不来床了。
　　米米找来一只碗，把碗扣到桌子上，把苹果放在雪白的碗底上。那个美好的“福”字正对着妈妈，甜美的香味从“福”字里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小屋。几天后，在一个绿影筛窗，鸟鸣入耳的清晨，妈妈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去，洗一洗，把它吃掉！”
　　妈妈有气无力地指着碗底上的苹果。
　　米米正坐在门口背书，见妈妈坐起来了，合上书，急忙跑到妈妈身边。
　　“去呀，把苹果洗洗吃了！”
　　妈妈催促道。
　　米米立在床边，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
　　
　　妈妈瞪起眼，挣扎着，要下床去抓盐。见妈妈真的生气了，米米抓起苹果，快步跑进厨房，把苹果洗了洗。米米把洗干净的苹果递到妈妈嘴边，坚持叫妈妈先咬一口。妈妈推开米米的手，生气地说，叫你吃你就吃！以后你要学会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疼自己。
　　妈妈的话令米米产生了某种不安。她一口一口，把苹果上那美好的“福”字，连同她脸上大颗大颗的眼泪，艰难地咽到了肚子里。
　　暑假里，妈妈躺在床上的时候，米米就替妈妈去扫街。
　　每天凌晨一点，三狗过来喊的时候，米米就穿上妈妈那件橘黄色的大马甲，戴着妈妈那顶橘黄色的长檐帽子，推着小推车，带着扫帚和簸箕，跟在三狗身后，穿过一条条黑咕隆咚的小巷子，往北走去。到了吉南大街，米米就停下来，开始劳动了。三狗推着车子继续向前，他的工作地点在吉北大街。三狗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高高的个子，不能说话，就住在离米米家不远的一个小平房里。他没有子女，据说单单靠扫马路，捡垃圾，攒下了不小的一笔钱。那些钱，他都存了起来，舍不得花。吃饭的时候，抓一把盐，要不拔一根葱，一顿饭就过去了。就是过年的时候，米米也很少见他吃过菜。他的衣服单调古板，却干净卫生。平时放学后，米米喜欢去三狗家转一圈，动动板凳，摸摸桌子，要不就立在他家那个九寸的小黑白电视跟前，看一会儿《西游记》。米米家原来也有电视，但是妈妈从来不让她看一眼，她觉得米米的学习成绩上不去，完全是电视惹得祸。米米因为偷看电视，嘴里被塞了两回盐。妈妈见她贼心不死，终于把那台十七寸的彩色电视机卖掉了。
　　午夜的城市真美啊，楼房，桥梁，花园，树木，电线杆……所有的地方都亮着灯光，所有灯光都闪烁着各种各样的颜色。米米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常常精神恍惚，疑心自己到了仙境。以前，米米不明白马路工人为什么白天打扫了卫生，晚上还要出来打扫，现在她知道了，晚上人们都回家睡觉了，这个时候干活，既不影响人们走路，又能给马路来一次彻底的清扫。米米干得很卖力气，她也学着三狗的样子，一边干活，一边把路边的垃圾桶挨个检查一遍，把那些有用的垃圾放到一个塑料袋子里。一个暑假下来，光垃圾，米米就卖了二十多块。
　　米米用那些钱给妈妈抓了几服中药。米米家的两间小平房，在几栋旧楼中间的夹缝里，因为整日见不到太阳，墙上和地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米米在屋檐下给妈妈熬药的时候，院子里的蚊子在米米的胳膊上、腿上、背上、浑身上下咬了好多大包。喂过妈妈药后，米米就坐在屋门口，用指甲把那些痒得钻心的大包挨个掐一遍。等那些大包下去，喝过七服汤药之后的妈妈居然能下地自己做饭，自己吃饭了。到后来，妈妈的呼吸渐渐顺畅起来，又能出去上街打扫卫生了。
　　秋天开学的时候，妈妈交给米米四百块钱，叫米米带到学校去交书费。妈妈病得那么厉害，米米原来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去上学了，现在见妈妈又给自己准备了书钱，米米欢天喜地地跳起来，在妈妈额头“啵”地亲了一口。
　　妈妈说：“再给你这最后一次机会，要是成绩还是不上去，你就别上了，去街上捡垃圾，或者给人家擦鞋吧！”
　　米米使劲点点头，把钱小心翼翼地装进书包，一蹦一跳地出了门。经过报亭的时候，她把攥在手心的一枚硬币递给卖报的老头，拨通了庄博士的电话。暑假里，米米和庄博士又通过几回电话，现在，米米已经学会自己拨号了。庄博士知道米米的妈妈病了后，一直很担心。现在妈妈的病好了，米米也能继续上学了，米米要把这个消息赶紧告诉庄博士。
　　电话通了。
　　庄博士说：“米米，为什么你每次只说一句话就挂电话啊？”
　　米米说：“庄博士，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妈妈的病好了，我现在又能上学了。”
　　米米挂了电话，刚要走开，电话铃突然响了。
　　是庄博士打来的。老头不高兴地瞥了米米一眼，不情愿地把电话递了过去。这一次，米米和庄博士一下子说了好多话。
　　庄博士问米米的暑假作业完成了没有，又问她是否有什么难题，还帮她分析了一下考试成绩一直上不去的原因。
　　庄博士说，勤奋的孩子，考不出成绩的原因可能有两方面，一是学习方法太死，导致学习起来，事倍功半，效果不佳。二是，应试能力差，平时做题不注意总结，没有掌握必备的做题技巧。庄博士还告诉米米，如果这学期她的学习成绩能搞上去，他将会送给她一份礼物。
　　几场秋雨之后，渐渐进入了冬天，有了庄博士的鼓励，即使在十冬腊月，米米的心里也像春天般的温暖。她按照庄博士说的，在扎实掌握一定的基础知识的基础上，改进了自己的学习方法，提高了应试能力，到年终期末考试的时候，米米的成绩居然考进了班级前十名。
　　米米别提多高兴了，放学后，她飞快地奔向报亭，把这一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庄博士。快过年的时候，米米收到一个来自北京的大礼包。米米小心翼翼地打开圆圆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真轻啊，真暖和啊，米米穿上羽绒服，哈哈笑着，在屋地上转了好几个圈。
　　和庄博士之间的秘密，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妈妈面前。
　　妈妈瞪着眼睛，把羽绒服从米米身上扯下来，恶声恶气地说，不要脸的妮子，没想到，小小年纪，你就学会勾引男人了！你给我记住，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全是混账王八蛋！一个大男人，如果不是对你有什么想法的话，他会给你寄衣服来吗？不要脸的，以后你要是敢再跟那个家伙联系一回，看我不一脚踢死你！
　　羽绒服被妈妈扔到火里，一眨眼变成了一堆黑灰。那天突然就下起了鹅毛大雪，米米哭着跑到大街上，昏倒在一家加油站旁边。三狗和妈妈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了。三狗要来背米米，妈妈说，我来吧，她这是在惩罚我！妈妈背着米米，在雪地里，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一口气走了五六里地，才回到城郊的小屋。
　　妈妈把自己的身子脱光，把米米搂在怀里，暖了一晚上，终于把米米暖了过来。
　　米米醒过来后，见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的，就知道妈妈流了一夜的泪。米米帮妈妈把眼角的泪花擦掉，低声说：“妈妈，那个博士……他真是个好人……”
　　妈妈没有看米米，她茫然地盯着墙上米米小时候的照片，自言自语地说：“作孽啊！睁眼闭眼都是噩梦，我这辈子到底是该谁的欠谁的啊？”
　　米米还想替庄博士辩解，被妈妈厉声制止了。妈妈说，你要想和他联系，除非我死了。有我一天，你别想和任何人交往。我不相信那个博士是真的，也不相信他能理你这样一个吃屎的孩子。
　　又是一年的春天，桃花开了，布谷鸟叫了，小河里的水唱起歌来了。妈妈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又病倒了。这天早上，妈妈在吉南大街扫马路的时候，突然就倒下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为妈妈送葬的时候，米米去野外摘了许多许多的鲜花，铺在妈妈的骨灰盒上，引来许许多多美丽的蝴蝶。
　　妈妈走了后，三狗突然能说话了。
　　“呜呜……啊啊……呀呀……哇哇……”
　　不管表达什么意思，三狗一律都用这么几个简单的象声词。要是对方听不懂，他就抓着自己的脖子，像被逼疯的狗一样，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呜呜……啊啊……呀呀……哇哇……”
　　一天，三狗打扫卫生回来，突然问米米世界末日是不是快到了？米米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三狗不高兴了，他把那些长满了绿毛的票子和硬币从炕洞里掏出来，今天买一只烧鸡，明天买一只烤鸭，后天弄半个猪腿，天天窝在家里山吃海喝，弄得自己像一头怀孕的大象一样，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了。
　　那些一度让米米馋掉牙的熏肉烤肠巧克力，如今变成了砖头木头土坷垃，任三狗怎么劝说米米都吃不下去。三狗吃完就睡，睡醒就吃，米米真担心这样下去，三狗会赶在地球前头提前爆炸了。米米突然那么的想念庄博士，每天睡醒之后如果梦里没有出现庄博士，便会一阵莫名其妙的惆怅。米米并不是担心世界末日的来临，而是觉得，在有生的每一天，相亲相爱的人都应该快乐。应该快乐，为什么不呢？地球上的河流山川，飞禽走兽，花红柳绿，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叫人活得开心才存在的吗？米米想，谁都应该开心，三狗要开心，庄博士要开心，每一个每天能看到太阳的人都要开心，不然，地球这么多年付出的辛苦不是白费了吗？
　　
　　米米记不清最后一次给庄博士打电话是什么时候了，庄博士的笑容在米米的梦里开始变得模糊。一个寂寞的早晨，米米把那个橘红色的小胖猪抱出来，裹到被子里，用擀面杖把小胖猪砸坏，把里面的零钱全拿了出来。她趴在床上，数了一天，终于把那堆零钱数清了。她问过三狗了，七十多块，正好够她进北京的。
　　三狗把她送到火车上，浑浊的老泪流了一脸。
　　米米说，别哭，我过几天还回来呢。我找到庄博士后就回来跟你一起过。
　　就这样，米米坐了一夜火车，稀里糊涂地就到了北京。
　　北京好大啊，一座座摩天大楼，像地球宝宝手里的积木，挨挨挤挤，直插云霄；一座座立交桥，像空中舞动的巨龙，气吞斗牛，飞光流影；一辆辆小汽车，像辛勤的小蚂蚁，风尘仆仆，从一个远方奔向另一个远方。米米问了无数人，从早晨走到天黑，走得满脚大泡，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清华大学。
　　米米在清华大学门口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八点多，米米终于看到了庄博士。庄博士给米米寄羽绒服的时候，曾经给米米寄过一张小照片，衣服没有了，但庄博士的名片和照片米米却一直保存着。照片上的人微微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和自信，但是眼前这个人，虽然也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但眼睛深深地陷在两个黑坑里，令人看不分明。他脸色苍白，两颊的颧骨高高地耸立着，跟高高的鼻梁形成可怕的三足鼎立。尤其他身上的衣服，上上下下，居然也没有一点儿可爱的颜色。一件圆领的T恤，随着他的走动，一飘一飘的，像是挂在一个会走动的衣架上。
　　“啊！怎么会这么瘦？难道这就是电话里那个充满慈爱的庄博士吗？”
　　米米瞪大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前的人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消失在清华大学高大的门楼里。
　　米米慌忙追过去，问门卫，刚才经过的人是不是庄博士。
　　那人说，是啊，他叫庄明羽，是清华大学有名的教授！
　　米米别提有多高兴了，整个上午她一直蹲在清华大学旁边的小花坛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清华大学那庄严肃穆的大门。
　　中午十二点之后，庄博士果然从清华大学的门口走出来了，手里拿着几张报纸。米米没有打扰庄博士，她悄悄地跟在庄博士身后，走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消失在一个圆形的仓库背后。
　　圆形仓库后面，是三间低矮的平房。米米不敢相信，敬爱的北京也有这样的小平房。庄博士进去后，米米踩着仓库边上的一堆破木头，爬上小平房的窗台。
　　米米屏住呼吸，看着眼前令她吃惊的一切：沙发，茶几，大衣柜，几件简陋的家具一目了然。正冲着米米的那面墙上光秃秃的，除了一个方形的钟表，居然连一张画都没有。米米仔细搜寻，没有看到电视，也没有看到庄博士正在上大学的儿子。
　　庄博士坐在沙发上看书，一个围着花包袱的女人在狭小的厨房做饭。女人一边切菜，一边高声嚷着：唉！这房价涨得真是比火箭还快，听说四环内已经每平四万了。看得出来，说话的女人是庄博士的妻子。庄博士的妻子嘟囔了一会儿，见庄博士没反应，突然像被拉响了的炸药包，一下子火了。她举着菜刀，气哼哼地冲出厨房，蹦到庄博士跟前，一把扯过庄博士手里的书，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庄明羽，我说话你到底听见没有？”
　　庄博士抬起头，揉着发肿的眼睛，皱着眉头说：“你这是又怎么啦？”
　　庄博士的妻子挥舞着手里明晃晃的菜刀，咬牙切齿地说：“一天到晚地忙到死，回家又看这些烂书，你是不是不想过了？啊，你考了硕士考博士，考了博士又进修博士后，你喝了那么多墨水，抱着那么大一堆获奖证书，有什么用？我跟你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从那个城市到这个城市，漂泊了这么多年，眼看半百的人了，别说享受，到现在连自己的一个窝都没有！儿子大学毕业都该谈对象了，我们还住在这样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出租屋里，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庄明羽，说心里话，嫁给你这清华大学的教授，我真不如嫁个杀猪的啊！”
　　庄博士擦了把汗，把书从地上捡起来，放到茶几上说，我觉得住在这儿挺好嘛！你不想想，这年代，在北京，有几个人能住得上平房啊？
　　庄博士的妻子说，这里都快拆迁了你不知道吗？房东都催了好几回了，叫赶紧找地方。你听人家怎么说，人家说，山西的一个小局长在北京都有几十处房产，堂堂的清华大学教授买不起房，那不是哄傻子吗？
　　庄博士说，我怎么给你说的，不要跟别人说我在清华。
　　庄博士的妻子说，我哪里说过？是人家自己打听到的。你没看见，没房子住，连你儿子都很少回来了！
　　庄博士说，别着急，攒点儿钱，过几年给儿子买个小点儿的吧。
　　庄博士的妻子把菜刀朝茶几上一摔，尖声叫道，过几年？哈哈，庄明羽，你还过几年？请问您老人家今年贵庚几何？请问过几年您还能走得动路吗？你想勒紧裤腰带，可是北京的房价会跟你的牙缝赛跑吗？你听人家怎么说，人家说北京现在的房价涨得比火箭都快!
　　庄博士说，你急什么？报纸上天天登，上边这不是在调控吗？
　　庄博士的妻子鼻子哼了一下，恶声恶气地说，调控？把火箭的速度调成飞机的速度你能跟上吗？哦，调成火车的速度呢？别忘了，你现在骑的还是自行车！唉，房价涨，物价也涨，不想想办法，光靠那点儿死工资，能交起房租我就烧高香了！
　　米米本来想敲门进去的，听了庄博士妻子和庄博士的谈话，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神情恍惚，觉得自己从进入北京的第一天起，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梦里。她从窗台上跳下来时，还是惊动了屋里的庄博士。庄博士从屋里出来，看着米米说，你好，小朋友，请问你找谁？
　　米米举着庄博士的小照片说，庄博士，我是米米。
　　庄博士惊讶地跑过来，大声喊，米米，真的是你吗？
　　米米一边点头，一边向后退。当听到庄博士的妻子大声询问是谁时，米米撒腿向仓库背后跑去。庄博士没有找到米米，就随妻子回了屋子。
　　米米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在跟一只流浪狗说话：
　　
　　城市进程拉大幌，房价飞涨民遭殃；
　　多少白领与黑领，一生辛苦为房忙；
　　男女老少齐上阵，砸锅卖铁难购房；
　　昼思夜想路何方，只能梦里造银行；
　　买注彩票苦盼望，开奖之时心凄凉……
　　
　　离开叫花子和他的狗，米米眯缝着眼睛，仰头看着一座座高楼上筛子眼一样密密麻麻的窗口，心里升起一阵悲凉……北京的楼房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为什么就不能分给庄博士一个安身立命的住处呢？米米作出一个决定，她要去挣钱，她要挣钱帮庄博士在北京买房子。
　　可是，钱怎么挣呢？
　　十二岁的米米皱着眉头，走遍了大街小巷，没找到一个能挣钱的地方。人家一听说她要找工作，就哈哈笑着说，你这个小孩儿，开什么玩笑啊？她要是坚持帮人家做活，人家就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走吧走吧，我们这里不缺人。
　　太阳斜向西边的树梢，米米转遍了大街小巷，也没找到一份工作。正当米米惆怅万分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位漂亮的阿姨，进了一家叫“从头开始”的理发店。
　　这位漂亮的阿姨，眼睛黑黑的，眼睫毛长长的，戴着一对圆月亮一样的大耳环。米米跟着那对月亮，一直进到理发店里面。
　　“我想接一下头发，您看辫接好还是扣接好呢？”
　　理发店的小伙子耐心地告诉月亮阿姨，说两种接法各有各的好处，要想牢固一些，保持得时间长一些，就扣接；要想自然一些，对头发伤害小一些，就辫接。
　　月亮阿姨又问了价格，小伙子说，一般一根一块，接多了可以优惠。
　　“啊！一根一块！”
　　米米惊讶地叫出声来。
　　小伙子看了米米一眼，笑呵呵地对月亮阿姨说，请问这是您的小孩儿吗？
　　月亮阿姨摇着头说，不是啊，呵呵，我孩子都上初中了。
　　理发店的老板，一个胖点儿的男人，一摇一晃地从楼上走下来。理发店老板把米米领到门口，问米米有什么事吗？
　　米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卖……头发……”
　　米米很快被领到楼上一个挂满头发的房间。
　　理发店老板举起剪子，问米米想好没有。
　　米米说，想好了。
　　理发店老板说，你可想好了，你这头发只能给你十块钱！
　　米米点点头，嗯。
　　理发店老板举着剪子，在镜子里比划着说，你准备剩多长呢？
　　米米说，剩多长都行。
　　理发店老板说，剩到耳朵下边吧，剩多了就值不了十块了。
　　米米站起身，忽闪着大眼睛说，叔叔，要是全剪掉你是不是可以多给我一点儿钱？
　　理发店老板被米米吓了一跳，他手里的剪子哆嗦了一下，冲着镜子大声喊道，哎呀，这孩子，你动什么，不要命了？
　　米米说，叔叔，你把我的头发全剪掉吧！
　　理发店老板愣了一下，说，你不后悔？
　　米米说，叔叔，别担心，明年的春天，它们还会长出来的！
　　米米的头发很快被剪光了。从理发店出来，米米的脑袋变得像被阳光普照的地球一样，熠熠生辉，光芒四射了。
　　理发店老板把米米送出门外，递给米米二十元钱，迟疑不决地说，小姑娘，你为什么要卖掉自己的头发啊？
　　米米给理发店老板鞠了个躬，郑重其事地说，叔叔，我有重要的事情。
　　米米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虽然又累又饿，但是，她的脚步却没有停止。她晕晕乎乎，一直走，一直走，天黑之前终于再次看到了庄博士家门前的那个圆形仓库。
　　“米米，米米……”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米米被一阵急切的呼唤声惊醒，眼前搂着她的那个人，正是她要找的庄博士。
　　“米米，你的金头发呢？你那一头金头发怎么不见了？”
　　米米冲庄博士笑了笑，伸开攥了一晚上的小手，对庄博士说，拿去，拿去买房吧！
　　庄博士看着米米手心皱巴巴的浸满汗水的二十元钱，眼圈一下子红了。
　　米米忽闪着疲惫的大眼睛说：“庄博士，不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庄博士把米米紧紧搂在怀里，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那已经不复存在的满头金发。
　　米米趴在庄博士的耳边，担心地问：“庄博士，您说太阳有一天会撞地球吗？”
　　庄博士噙着泪，看着米米天真的大眼睛，轻声说：“不，不会的，米米。太阳和地球是好朋友！”
　　米米把钱塞到庄博士手里，站起身，从路边摘下一朵金黄色的小花，用手指按到亮光光的头上，一丝微笑在嘴角荡开……仿佛她戴着的，不是一朵花，而是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