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月亮闩在屋外,但月光还是渗过窗帘,在床前画了一个明亮的小方块儿。
她打了一盆清水,今晚上,她要洗一个澡。自从他住进医院,她就把自己都给忘了。
屋里响起了撩水的声音。月亮在树梢上一颤一颤的,调皮地晃荡着。等月亮被树梢撑上了天空,屋里的灯亮了。
她朝窗子边走过去,那里挂着一面圆圆的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对着她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两排光光的牙巴。
她坐在床沿上,左手倚着米柜,一支树影就挂上了窗帘。
他想回家,她不答应。他说:“你怕哪样?我死不了。”她嘴角一抿,转过头去,瓮声说:“你敢?”他咳了两声,说:“我们回去吧,家里空荡荡的。”她还是不答应。他就用眼神求她。她心一软,就去问医生。儿子赶紧跟着进来,医生朝她儿子望了一眼,儿子把眼睛转了一圈,然后对医生点了一下头。医生就对她说,老人家,你们毕竟都七八十岁了,该准备什么就准备什么吧。
她摸着椅子慢慢坐下来,颤着声音问,还有多久?医生说,不一定,看样子,可能,最多也就是十来天吧。
她当时就感觉地板在转圈,医生手里的笔好像飞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上发慌得很,全身软软的,坐着的身子好像在往下滑。儿子马上扶着她,医生摸了摸她的额头,说,血压可能有点高,让她休息一会儿。
她就这样坐着,闭着眼睛,呆呆的。儿子站在旁边,摸着她的肩膀。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站起来:那……我们回家去,啊,我们回家去。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儿子说,妈。
她咕哝:他想回去,就让他回去吧,那是他辛苦了一辈子的家。在外面落气了,还得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回去,想进屋还得跟门神啊村头的狗啊什么的费些口舌。
儿子说,妈。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理了一下衣裳,才走到他面前,脸上静静的,说,我们回去啊,我们回家去。
他听她的,一辈子都是这样。
等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又不同意回去了。
他有些生气了:你想憋死我呀!她还是不让回去。再争,她干脆就哭了。儿子也不同意,说就在医院,有个哪样情况,也来得及。
连续一个星期,她都呆呆地坐在床边,他越来越不行了,她也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不行了。
熬到第八天,儿子说什么也不让她在医院了,她自己也不想在那个地方,觉得那地方实在憋得慌。再说,她有点不想看见他,他变得很快,有时一睁眼,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她心里越来越慌,于是她干脆回老屋来了。
进屋后,她发觉这屋里空空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她四处找了找,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眼睛朝四处看,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脚在地上走,却好像没有着落,不知是怎么走的。她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寻找。
于是她就软软的,把自己闩在屋里,连窗帘都封得死死的。那些发黄了的,甚至是已经发霉了日子,就复活了过来,还带着新鲜劲儿,围在她周围,成一塘半清半浊的水,将她一点一点淹没。她沉在里面,有好多次,她都感觉自己快要没气了,却又慢慢地清醒了过来。她想挣脱出来,却又不想挣脱出来。她呆呆地睁着眼,枯枯地靠在床上,任凭那些人和那些事儿,从眼睛里进进出出,一天一夜。
第九天,太阳快要将窗帘点燃的时候,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自己从那些日子里打捞上来。
明天,明天,可能就是明天,你就要走了。她望着窗帘,心上隐隐发痛。你哟,一辈子哟,没有吃过哪样,没有穿过哪样,没有耍过一天,就走了哟你呀你。她的眼泪又渗了出来。辛苦了一辈子,就这样走了?叫我走在前头,你都不答应啊。
她心上又痛又慌。她感觉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没做,但又不知道做什么;心里面欠欠的,却又不知道欠的什么,好像自己悬在半空中,落不下来。一辈子啊,要走了,还得不到她一件儿东西,唉。哦,我是要给他做点什么呢?我得给他做点什么。她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明白了,自己慌的是什么了。
该给他做件儿什么呢?衣裳?他不喜欢,给他买件衣裳,回来都要吵一架。鞋?哦,给他纳一双老鞋,街上卖的那些老鞋,她看不上眼,针线又粗,底子又薄,看着就是偷懒的手,穿这样的鞋,别说要走那么远的路,可能还没等你起身呢,那鞋就散了。她眼睛闪忽了一下,但马上又暗了下去。明天他就要起身了,别说纳鞋底,就是纳一双鞋垫,也是不可能纳得完的。别说是一双,说是一只,也不可能了。她心里有些不安,有些内疚,半辈子了,都是自己给他纳的鞋垫,不起汗,不臭脚。哪想到,到头来了,要上路了,却穿不到自己纳的鞋,连一双鞋垫都穿不到。那么远的路,穿着那种一蹬就断的鞋,你是叫他以后打光脚板走啊?脚不起血泡才怪呢。她哎哟了一声,眼睛就痛了起来。她将头靠在枕头上,这枕头上满是他的味道,汗味,烟味,还有别的味道,这些味道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身体里来。她将鼻子塞进枕头里去,饿了似的,深深地吸进一口,憋住,一直到胸口闷住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一口出来,接着又猛吸一口进去。
总得给他做点什么吧,不然,这心上,不落。
她在他面前,好像一辈子都没有长得大。说来不怕大伙笑话,孙儿都电杆高了,还要睡在他的手弯上,不然她睡不踏实。
她记得,她刚到他家的时候,床上放一个谷草包,上面盖一块布,就是枕头了,脑袋稍微一动,满耳的草木声。他倒好,沾着枕头就呼呼的。她不行,有点风吹草动,瞌睡就不见了。
他病得实在不行了,有天晚上,她把他的头抱过来,枕在自己的手弯里,他居然睡着了。她却一晚上没睡着。一辈子了,都是她枕着他,等到他要死了,才得枕她一回。她心里绞着痛,就摸着他的脸,流了一晚上的泪。
我给他缝一个枕头!让他在那边,就当是她的手弯儿,他就睡得着了。
对对,对的,我干脆给他缝一个枕头。
她不喜欢那种瓷枕头,她听别人说过,那瓷枕和夜壶是同一种材料做成的。看着就冷冰冰的,她摸过,凉凉的。人老了,沾不得凉的东西。睡在那东西上,可了不得。
她决定下来了,为他缝一个枕头。
风撩开窗帘一角,一块阳光就从窗台上拐进屋里来了。
于是她拖着瘦了一圈儿的身子骨,在街上选了一块绸子,暗红色的,绸子上,满是“寿”字。
她又买了一个盘子,这种盘子,样子像一条鱼,盘子底下也有一条天蓝色的鱼,周围满是一朵一朵天蓝色的花儿,她认不得那是什么花儿,只觉得非常好看。人们叫鱼盘。她把鱼盘端起来,放在脑袋后面比划了几下,还行。她嘴角浮出了一朵浅浅的隐隐的笑。提起鱼,还有点意思。那是她坐月子的时候,突然想吃鱼了。于是他提起网篼朝河边去,寒冬腊月的,天要黑了,他才冻得青脸青嘴的,把鱼给弄回来,却只有指拇长的一条。他给煮了一碗汤,坐在旁边小孩儿似的瞪着眼睛守着。她说这么一截鱼,有哪样吃的?他打了个喷嚏,说,喝汤,月子里,喝鱼汤补奶呗。
你还懂得多呀你?还不把脚伸进来?她嗔了他一眼,说。
她倒不是担心他,他那身子骨,别说年轻的时候,老都要老了,白天风一背雨一背的,到了晚上,却又都猴急猴急的……她总以为他是铁打的。他笑笑,说,哪像你,朽朽一个。谁能想到,铁打的还没熬得过朽朽呢。要是当初他不那么拼命,不那么猴急,可能还要活一截呢。
她叹了一声,抖着手,开始缝枕头。
她将绸子照着那鱼盘比划了又比划,差不多。绸子上到处是寿字。她不想剪到那字儿,她试着绕开寿字剪,但是不行,这样实在不齐整。她有些发愁。最后她还是决定绕着字剪,不整齐就不整齐,最多是缝的时候费心一些。
她盯着那寿字,手上小心着,但还是第一个寿字就被剪成了两半儿。她心上痛了一下,就将那半边寿字剪下来,重新缝在一起。
鸡叫了头道,窗外的草虫还在没心没肺地闹,月光清清的,从窗子里流进来。
也是在这样一个有草虫的夜晚,她刚认识他不久。他领着她,朝他家走。他大路不走,偏走小路。月亮好像没有这么大,昏昏的,看得见路,又好像看不见。她胆小,她胆子从来就小,看到耗子都要昏过去。就让他牵着她,后来她就绾着他的手不敢松了。慢慢的,月亮好像大了起来,路越走越远,她满身是汗,但一点也不觉得累。她粘着他的手,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只是脸有些烫,心跳得厉害。好像有一会儿,她还在想,想这月亮还小一些就好了,路更长一些,更难走一些,就好了。后来才知道,他是故意走小路的,是上了那该死的当。事后他厚着脸皮说,我知道你胆子小,嘿嘿。她恨死他了。他呀,就得个胆子大,包里一分钱没得,还把钱当成身外之物了。
针戳到手指上了,她却没感到痛。
袋子缝完了三面。鸡叫二道了。
缝来肯定没有机器缝的好看。她笑了笑,她不担心,他会喜欢的。他一辈子就喜欢她做的东西,别人做的,还真难上他的心。她说他是穷讲究,就知道搓磨她。他说这是她的命。气死人。
她缝得非常密实,别说米,就是灰儿,都漏不出来的。
她把筛子端过来放在膝盖上,目光就在筛子里挑刺。筛子里半筛子米,有点儿缺角的米,不要;有点儿霉斑的,不要;太小的,不要;太大的,不要;反正,她只要饱满的米儿。不一会,米柜上就堆了一大堆米。其实这米,白天她就筛了三道,又簸了三道,对着太阳又捡了三道的。
没关系,米有的是。不比以前,嫁给他的时候,从瓦罐里掏米来吃。他把饭尖儿上的那撮米饭全舀在她碗里,说自己喜欢吃包谷,一辈子每一句实话。
等到米挑得差不多了,她才拿出一块白布来,将米捏在布里搓,直到搓得手上没有一点儿灰儿了,才拈起几颗米,对着灯望一眼,吹两口,才放进袋子里去,抖抖袋子,又拈起几颗米,对着灯望一眼,再吹两口,放进袋子里去。然后才开始缝。
枕头缝好了,月亮正蹲在远处的山尖儿上歇着。这个枕头,像个米袋子,但又似乎不像。她将那个鱼盘端过来,放在米柜上,又把那个枕头放在鱼盘上,呆呆地看着。这个米袋子做成的枕头,刚好盖住了鱼盘,四周还有一圈儿垂下来,像盖头一样。好的,他的脑袋大,睡觉爱动,天一脚地一脚的,万一他脑袋一偏,没睡着呢?这样好,缝大一些,好。
有风掀开窗帘一角。她想站起身来,才发觉头有些昏,脚有点发麻。
没事的,她的头经常昏,以前他拽着她去查过,说是高血压。她没当回事。他听说一天吃几颗生白果就好了,于是他跑到山那边去寻白果,一连出去了三天,吓得她夜夜不敢吹灯,听着门栓,偎着枕头,坐到天亮。等他扛着一袋白果回来,她突然一把将那袋白果抱过来,丢在院坝坎子下面去了。然后使劲捶着他的背,眼睛里要喷出火来,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你,这么多天了也不带个信儿来呀你,你这人心怎么这么硬啊你。等手捶软了,捶痛了,然后就是掐,掐得他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多天不消。他倒好,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然后她就是哭,大声地哭,伤心欲绝的样子。等她哭得差不多了,缓过了气,他才摸摸她的头,说,好了吧,该把白果捡起来了。
坎子下面,白果滚落了一坡。
进屋后,他一屁股瘫在床上,头一歪,一天一夜,没醒过来。她望着床头米柜上的那袋白果,一只手拭眼泪,一只手停在半空,最后还是将那张皮子似的的脸,摸了一晚上。
她感觉头痛得更厉害了,好像要炸了的样子,脸上烫得像火。
她想到了白果,但是,哪里还有白果呢?她慢慢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却没有喝。
她记不清是哪年了,那年天旱,她跟着他去赶场。半路上,她渴了。他突突的抢先冲到水井边去,笑笑的等着她。她要喝水。他四处找一遍,说没有碗,怎么办?她咋知道怎么办呢?于是他就包一口水,死皮赖脸的来喂她。她力气没他大,最后被他弄得满嘴的烟味儿,难受死了。后来才知道,是他抢先去把水井边的碗偷偷给藏了。
她将被子扯过来,偎在怀里。被子上,全是他的味道。要不是当初被他那烟味熏着迷了,哪个会嫁给他呢?自己这一辈子就是给他熏的。
说来也怪,后来吧,要是一晚上闻不到他那烟味,却睡不着了。要闻到他那一身的烟味,她才能睡得熟。唉。
后来,老了,孩子出去了,老屋里只有他和她。
日子越来越短,她胆子就越来越小,他在她心里就越来越重并且越来越大,差不多把她自己挤不见了。
她知道,自己只是老天爷放出来的一个风筝,线越收越紧。她不怕,有他在呢,她就是落在了地上,也有他替她收拾。他会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她怕就怕万一哪天,他先被收走了,自己该怎么办呢?于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就把他的身体当成宝贝儿,好像是在好多个晚上,她都会突然醒过来,望着旁边的他发呆。然后把他摇醒,要他吃东西。要不就是叫他陪自己说说话儿。
她说,以后啊,你得让我先走,不然,你那么大一块,生铁铸的一样,我可拖不动你。他也停住了呼噜,拿半睁半闭的眼睛望着她,说,天亮了?
她说,反正只能是我先走。
他就笑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好了好了,你自己先走,我天亮再说。
她掐他一爪。
他嘿嘿直笑,说等你走了,我给你办得喜气洋洋的。
说话算话哟?你哭不那?
哭,哭,我坐在地上蹬起双脚哭。
说话算话哟?
算话,落地捡得起来。他仰着脑袋像个将军。
他是说话算数的,话落在地上,捡得起来。只要他答应了的事,砍个脑袋都要办成,不然,他睡不着。现在看来,谁会想到,他竟然要走在自己前面去了。那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呢。说好了的,自己走在前面。说话不算话了。为什么单单对自己,说话就不算话了呢他?当初不是说好了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睛有些涩,理了理衣裳,就靠在了枕头上,怀里抱着那个枕头,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自己好像到了一个地方,她突然感到有些孤独,有些可怜。不知不觉间,她就哭了。这时她看到他走了过来,从她身后的那座桥上走过来,他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消瘦了一些。他对着她的耳朵偷偷说,你就没有点别的想法?她脸红了一下。那红好像一下子渗开了,成了一条红红的盖头,盖头飘下来,掩盖了她偷偷的笑。笑着笑着,她就醒了。
哦,他想的是,到了那边,她还跟着他。
月亮已经不见了。头痛得真要炸了,她感觉自己的脸在燃。
她闭上了眼睛,呆呆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应该就是今天吧,他今天就要走了。
说好了的,让她走在前面。这下他可好,眼睛一闭,走了,什么也不管了。他的心就是这样硬。以前那些话,都是假的,都是诓她开心的,对哪个都说话算话,单单对她,不算话了。
他那人,大大咧咧的,什么都没在意过,心上好像从来不搁什么东西。但只有她,被他一把抱来,立在心上的那个角落里,木桩子似的,一立就是一辈子,没让她挪一下,动一下。
她把那个枕头抱在怀里,反反复复瞅来瞅去,没有针线头露出来。她伸手出来,沿着线摸,她有些自豪,这针线,可能是自己一辈子做得最好的一回针线了。他一辈子不讲究,一条枕巾睡成小日本的旗旗儿了,还不换。就这一回了,最后一回,总得让他走得光鲜些吧。
他是说话算数的,话落在地上,捡得起来。只要他答应了的事,砍掉脑袋都要办成,不然,他睡不着。其实他对她也是说话算话的,他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他一辈子说话算话。他是一个很在乎名声的人,他最看不得那些说话不算话的,说一泡口水吐出来了,难道还舔得回去不成?其实当初他对自己说的话,也是真话。他知道她胆子小,半夜她要解手,都会把他摇醒,望着她,她才踏实。是的,要是自己先走了,她肯定会办得喜气洋洋的。他最看不得说话不算话的人,但是,哪个能想到,修了一千年的道,到头来,一金箍棒给打落了,要死了,还落了个说话不算话的罪名。
她有些害怕了。
她突然想,要是自己走在他前头,他不就说话算话了吗?
其实那些话,只是我和你两个人在枕头上说的,没有别的人听到,当时我也没有在意,可能你也从没在意过。有时我还在想,万一真的是我走在前面了,那你怎么办呢?你会不会伤心呢?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先走,你一走,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何况我们是说好了的,你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不是最怕有人戳你的后背,最怕有人在背后吐口水吗?要是你先走了,你不就真成了说话不算话的人了吗?虽然我不会在背后说你什么,但你自己心上肯定不会踏实,我知道你,你肯定走得不踏实。既然这样。你就得让我先走啊,只要我先走一步,你就说话算话了。
她的心上松了一些。
她把鱼盘端过来,将这个枕头放上去,然后把身子理了理,才轻轻地将头放在枕头上。
过一会儿,天一亮,就是他睡了。自己要在这个枕头上留下自己的味道,让他闻到这枕头上面有她的味道。他能闻得出来的,他能闻出她的味道,就像她闻得出他的味道儿一样。
她闭上了眼睛,她感觉睡在了他的手弯上。要是老天有眼,让我们一起走,该多好啊,唉。她想着,其实,谁走在前面,都不好,最好的,是一起走,就像一起来一样,他牵着她,她绾着他,一路上,渴了,他还会用嘴给她喂水。他脚出汗,她会给他缝鞋垫。一个人走,孤零零的。两个人一起,也好有个伴儿啊。不然,一边一个,你心上不落,我心上也不落。想你快点来吧,又不忍;不想你快点来吧,又不乐。两头都难,两头都不乐。何必呢?何不一起走呢?一起走,下辈子又一起来,多好啊。
想着想着,慢慢的,她就被一种味道淹没了,这味道像一塘水,她只像一尾鱼,浸泡在这味道里面。那是他的味道。她好像看到了他,好像在前面,她追了一截,不见。又好像在后面,她回过头来,又不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鱼盘里的那条天蓝色的鱼,仿佛正在慢慢游走。她感觉头底下空空的,自己好像悬在了半空中,眩晕一阵阵袭来,她好像还在这屋子里,屋里好像好像少了一根梁,开始一歪一歪的。她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抓得住。屋子飞了起来,她闭着眼睛,好像笑了。
远处有鸡啼。
她突然看到了他,他正从远远的地方朝她走来。她听到他在咕哝,又没听得清楚。好像在说,你半辈子没来看我了,我天天尖起耳朵听,你半辈子没来看我了。
她说,我们说好了的,我们说好了的。
他背过身去,有些生气,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
她对他说,你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一辈子都是说话算话,这次,你别不高兴,那是我们事先说好了的。我先走了,你要先到这屋里来,来看一眼,才走,我给你把门留起的。再说了,我走不赢你,要是你先走,我哪追得上你呀?我先走一步,你找得到我的,这枕头上,有我的味道。她笑着,像个姑娘一样地笑着说,说实话,我等的就是这一天,我们一起走,明天,我们又一起来。
天亮的时候,他落气了。
太阳从远处的山上升起来,窗外的树在轻轻地摇,像刚睡醒后伸伸懒腰的样子。一只穿着花衣裳的小鸟儿,落在窗台上,歪着脑袋朝屋里望了望,噗地一下,就飞到远处去了。
她的门虚掩着。人们看到她睡在一个满是寿字的枕头上,眼睛闭得很好,嘴角似乎还有一丝羞涩的微笑。
那个枕头,是一个手弯形状的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