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之境(中篇)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9期


  从一个面具到另外一个面具总有一个他要求的倒数第二个我
  在我自己身上沉没并触摸不到自己
  ——(墨西哥)奥克塔维奥·帕斯《镜子》
  我立在落满灰尘的阳台上,望着我所居住的没有一片绿叶的北方小城,思索着这个地名:红马。嘹望着呈现出各种色彩的高高低低的墙壁和屋顶,我心冷如冰。我抬起迷茫的目光看到了远处的寿圣寺塔,那座九级楼阁式的砖塔作为这座城市里的著名文物或者坐标使我再次想起妻子和儿子。旗。我喃喃地叫一句。一想起儿子我眼里就有了泪水。儿子红扑扑的小脸蛋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我的儿子就是在那座著名的砖塔下的一所房子里来到世上的,也就是在那座砖塔下我认识了美女马响。
  马响?在那个早已流失的炎热的夏季里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我想,这个女孩的名字挺怪的。我看一眼身穿白色衣裙的马响,那个时候她正立在老槐树的阴影里朝我微笑,我的心就抖动了一下说,你在这儿教学?
  我在这儿实习。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说不准将来就能分到这里来。
  分到这儿?想吗?
  当然想。
  这个,我微笑着看着她说,或许,我还能给你帮点忙。哎,你家是啥地方?
  红马。
  红马?这个地名像她的名字一样使我感到新鲜,我说,很远吗?
  不远,只是太偏僻。坐六十里路的汽车,再坐两个小时的小火车就到了。
  小火车?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朝我点了点头。我看到她的脸颊噌地一下红了,像涂了一层霞光。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那天她脸红的原因,是因为害臊还是因为天气?在那个炎热的夏季里我重复了一下她刚刚说过的那个名词,同时我产生了一种想乘小火车旅行的渴望。我说,坐小火车一定很有意思。
  她笑了。她说,有机会我带你去坐一次好吗?
  有风从某个方向吹过来,砖塔上的风铃在空中丁当作响。风同时兜起她的衣裙飞舞着,这使我看到了她那白花花的如同阳光一样耀眼的大腿,马响的大腿仿佛一只手伸过来在我的心上拧了一把,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这时妻子在屋里喊我,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个时候妻子在屋里喊我。或许,这对我是一种暗示,可是当时我被马响的大腿所迷惑,硬是没明白。正像妻子对我暗示的那样,我到底还是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现在眼前无可反驳的事实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她抛弃了我!天哪,这让我怎么有脸回到现在立在冬日寒冷里的砖塔下面的那所学校里去呢?旗,你爸没脸再回到你的身边去了,在这无边的世间,我已经没了立身之地。让我死掉吧,让我化为灰尘吧!一种又一种人们自己制造出来的自杀的方法,这会儿走进我的脑海来供我选择:
  投井?可是在我现在居住的城市里,我从来没有见过水井,水井都是生我养我的故土留给我的记忆。小时候,我常常跟在俺爹的后面到井边去打水。俺爹忙的时候,我就跟着奶奶去。奶奶细小的脚脖支撑着她瘦小的身子挑着水桶咯吱咯吱地在我的记忆里行走,我现在想起来还有些不可思议,奶奶那么细瘦的小腿是怎么支撑了她行走的一生呢?一想起奶奶我就忍不住热泪盈眶,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奶奶。奶奶,我不想活了,我想投井死哩。奶奶说,哪有井?现在哪里还有水井?奶奶说得对,即使现在我偷偷地回到故乡也找不到水井啦。现在我们颍河镇上家家户户用的都是压水井,水井在我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上现在只是作为一个名词存在着,所以这种自杀的方法也只能是我们传说中自绝于人类的一种手段了。
  那我就跳楼吧!从这五楼上跳下去不就完了,一切都摆脱了。坚硬的水泥路面就在窗子下面,跳下去吧,一头撞在地上摔个稀巴烂,连鼻子眼都看不清。那些穿红着绿的男人和女人都会停下来围着看我,那我成了啥?一条死狗?那将来父母来这儿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会伤心,他们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最后就看到这个结果吗?不行,我不能这样死。
  那就干脆躺在床上割断静脉,让鲜血流遍漆了木纹的水泥地板吧,然后我再慢慢地死去,不让任何人来打搅我。冬天会过去的,春天也会慢慢地来临。在温暖的春日里,我的尸体会慢慢地腐烂。我尸体的臭味会悄悄地融进空气,然后在整个建筑里弥漫。在夏日来临的时候,当人们打开房门找到臭味的根源时,我就只剩下一架森森的白骨了。不行,这样也不行。那个时候他们一准会让我的儿子来到这里,我儿子看到他的爸爸竟会变成一架白骨躺在这里,那他幼小的心灵怎么能承受得了?那架森森的白骨会使我儿子一生不得安宁。不,不能这样。
  我还是到外边去死吧,死在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可是,我到底怎么个死法呢?让汽车撞死?不中,那样太惨,说不准还是能让人认出来。干脆,我就去卧轨自杀吧。在火车到来之前猛地躺下去,轧个血肉模糊,如果那样,还会有谁能认得我呢?对,就卧轨吧,反正到红马去有小火车,就躺在小火车的铁轨上吧。小火车?我日他娘,每次都是我把她送到小火车上让她回家,可现在她却不要我了,马响,你就这样没良心吗?马响,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我就在拘留所里待了十五天,你就这样把家里的东西都弄走不要我了?我得去找你问个清楚,我得问问你!问清了,咱俩就一块死!我不能便宜你。红马,我得上红马!我现在还不能死,上红马,我要找到马响问个明白,问明白再死也不迟。走,上红马!日他那先人,日他那祖宗,上红马!
  你是哪一天去的红马?
  腊月二十三。
  真是这一天吗?
  没错,是这一天。起初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红马街上闲逛的时候,突然有很多人家放起鞭炮来,我这才想起来,那天是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
  就是说,你从拘留所一出来,立即就去红马了?
  是的。那天我回到家里一看,她把值钱的东西都给我弄走了。
  谁把你的东西弄走了?
  马响。
  马响和你什么关系?
  朋友。
  什么性质的朋友?
  女朋友。
  以前你不是教师吗?用词准确一点。
  同居。不过我们准备结婚。
  同居多长时间了?
  快两年了吧。
  说准确一点,这可都记录在案。
  1993年,那一年三月,我和她去内蒙古进皮子的时候开始同居的。
  也就是从你停薪留职办皮革厂以后?
  是的。我一直待她不错,可她竟抛弃了我。
  所以,你杀死了她?
  没有,我没有杀她。
  那你去红马的动机是什么?
  我只是去找她。
  找她干什么?
  我只是想当面问问她,为啥这样无情无义,我待她这样好,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准备和她结婚,可是她……
  所以你才想杀了她!
  没有,我真的没有这样想。
  不想杀她那你带刀子干什么?
  我没故意带刀子,临出门的时候我随手带了一个兜子,那兜子我出差时经常带着,那把刀子平常就在里面装着,我真的不是有意带刀子。
  这把刀子从哪儿来的?
  在内蒙古百灵庙前的一个小摊上买的。
  这上面有马祥的血你怎样解释?
  我真的没有杀马响。
  不是马响,是马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这是第几次去红马?
  第一次,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红马。
  马响家在哪里?
  红马。
  你们同居两年,你从来没有去过红马?
  她不让我去。每次她回家都是我用车把她送到白马,然后她从白马乘坐小火车回红马。
  你是怎样去红马的?
  先搭汽车到白马,然后又乘小火车去红马。
  你坐的是几点的小火车?
  这你知道,往红马去的小火车早起一趟,下午一趟。我乘的是后一趟。你看那天我从这里出去就快九点了,所以我只有乘下午那一趟。那天阴得很重,挨黑的时候还起了雾。真是奇怪,冬天里还起大雾,可能是天气渐渐变暖的缘故吧。
  别岔题,这又不是在课堂上,想讲什么讲什么。我问你,你在小火车上都碰到谁了?
  一个刚刚假释的劳改犯。
  你怎么知道他是劳改犯?
  乘务员查票,他没有。乘务员让他补票,他就掏出来一张劳改农场发给他的假释证。
  他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假释证我只看了一眼,只记住他今年二十六岁。但看上去不像,他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他长的什么样?
  脸黑,中等个,头发又短又黑又脏,穿一件军大衣,很破旧,其它我就记不清楚了。
  在车上还见到谁了?
  一个卖木刻年画的中年妇女,她说她是朱仙镇的。还有一帮子歌舞团的演员。
  他们都是在红马下的车吗?
  是的。我们还住在一起,就靠街的那家小客店里,他们住在楼下,我住在小阁楼上。
  那天你找到马响了吗?
  没有。我一到红马就四处找她,你光说,一个生地方,找一个人不好找,空气潮乎乎的,人家都在准备过年了,可我呢,就像一条没家的狗,四处游荡
  好了,别抒情了,臭知识分子。说不定人家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看你也不是个办工厂的料。这样吧,回去好好想一想,把这笔和纸都带上,把你那天从早到晚的经历都写下来,一点也不要漏,你知道我们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知道知道。
  去吧。
  我跟着看守走出屋子,穿过一条狭窄且高深的走廊,来到一个灰色的铁门前,他打开房门,我走进去。房间里面一片阴冷,还没有等我看清屋子里的东西,身后的铁门就咣当一声关闭了,只有一小块光亮从门的上方射进来,一股尿臊气直冲我的鼻孔而来。
  一闻到这尿臊气我的小肚子就发沉,我抖了一下把腿夹紧了,我想尿泡。可是一圈子陌生的眼睛都在恶狠狠地盯着我,我知道我和他们没仇没气,但我知道这号子里面的事儿,你就是阎王爷,不报姓名进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只要你是初来乍到,那些老号们非得收拾你一顿不可。我偷偷地看一眼那些坐在灰暗光线里的号子们就知道今天这顿打是省不了的,我忙从兜里掏出那盒仅存的香烟。进号子之前,那些看守已经把我身上搜了个遍。一叠钞票、手表、BP机,还有我的皮带、领带也都收走了。妈那个×,好歹还给我留了一盒烟。如果不是那小子给我面子,怕是这盒烟也给收了去。那小子我见过,但我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了,是国王大酒店还是不夜城酒家?我肯定跟他在一个酒桌上喝过酒,记得当时他一口一个大哥地叫我,我也知道他想弄我的皮子给他的小姨子做皮衣呢,妈那个×,现在装着不认识恁爷了!那小子从我兜里掏出那盒红双喜看了一眼,又连同那个液体打火机一同给我装了回去,他嘴里嘟嚷了一句说,留着吧,一会儿你有用。这不,现在就真的用着了,我日你那奶奶,明明知道他们要打我,你怎么就不先过来给你爷打声招呼?你当时找我去厂里弄皮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对待我的,我日你那先人,现在的人都变种了,认钱不认人了。要是他用着你的时候,你去日他娘他都愿意,如果用不着,你就是他亲爹,他也敢照屁股一脚让你滚蛋。日他那祖先,我算是知道现在这人了,到哪儿都没有个公平了。就说这号子里吧,之所以进到这里来,能不都是犯了事吗?谁不走霉运会进到这里来?就这样,你进来他们照样整你。到了号子里你也得贿赂那些先进来的爷们儿,这世道,我日他那先人,现在都这样,先进来的就是爷。我忙把烟掏出来挨个儿往爷们手里递,我点头哈腰地说,吸烟吸烟,请吸烟。
  那些灰黑脸的号子们,都拿眼睛审视我,他们一个个从我手里接过烟,又一个个像凶神一样坐着不动,我的汗毛眼都能感觉到他们目光的冰冷。递过烟,我又忙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凑过去给他们一个个点烟,他妈那个×呀,我成了孙子啦,我得伺候这些杂种!要是在外边,我日他奶奶,老子不一个个地收拾你们才怪哩!这会儿我不是犯在你们手下了吗?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就是给你们点个烟,使个小架也不掉我一根毫毛,只要你们不打我,别说给你们点烟,就是叫我给你们跪下磕头也中,让我喊你们一声爷也中。我谭毛可不是以前的谭毛了,以前的谭毛你就是把刀压在脖子上,我也不会说句软话,现在的谭毛,连骨头都是橡皮泥做的,怎么捏都中。这时坐在门边的那个小个子吸两气没吸着,他就冲着我说,来,你过来,再点点。
  自从进了这号子,这么长时间了,我才听到说话的声音。起初他们都哑巴了,但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哑巴,他们是不给我说话,只要他们一说话,我知道就有活动的余地了。我忙走过去给那个小个子点烟。当我给他点烟的时候,他却把烟拿开盯着我说,你这是啥烟?拿来我看看。
  我就乖乖地把烟盒递过去。
  小个子说,红双喜?你这熊烟是假的吧?
  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咋点不着?
  真不是假的,你再点点试试。
  小个子一下把打火机从我手里夺过去说,不是假的也不是你自己掏钱买的。没等我再说话,坐在中间的一个瘦猴样的汉子咳了两声。一听瘦猴咳嗽,小个子爬起来跑过去说,大哥,给,我给他要过来了。瘦猴朝他脚下看了一眼,小个子就把烟和打火机丢在地铺上。瘦猴又朝我抬了抬下颏,小个子忙把手中的烟夹在耳朵上对我说,站好,大哥叫搜你的身哩!
  他一说搜身我就哆嗦,小肚子往下沉,我想尿泡。可是小个子不理这些,他说着就走过来前前后后地搜我,他的手像一条蛇在我的身上爬过来爬过去,我的心也跟着哆嗦起来。最后他朝瘦猴摊开双手说,大哥,啥都没有。
  瘦猴盯着我说,几进宫了?
  瘦猴终于说话了,瘦猴一说话我的双腿就使劲地往一块儿挤。瘦猴的声音很粗哑,就像我小时候在半夜里醒来听到老槐树上夜猫子叫唤的声音,但是,我没听懂他话的意思。
  小个子说,说呀,大哥问你这是第几回进来?
  第几回?妈那个×,还想让我进来几回?一回还不够我受的?我说,第一回。瘦猴说,是犯在手上还是犯在嘴上?
  我日他娘,还是黑话啦?小时候我看《智取威虎山》的时候,就听过土匪的黑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么哈么哈……可是这会儿,我还真没有弄懂这个鳖孙家儿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个子说,说呀,犯在手上,就是偷就是抢,犯在嘴上,就是贪污受贿,哪一条?说!
  哪一条也不是。我说,都是我给人家送,都是我请人家吃饭。
  瘦猴说,那你是犯在鸡巴上了?
  他一说这话,我的脸就红了。
  这货,肯定是腰里硬。小个子刚说完,号子们都哈哈地笑起来。小个子说,说,是日人家的小媳妇了。还是日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啦?
  一听他这话,我的小肚子就憋得生疼。我说,我要尿裤子啦。说着,我就四处乱瞅。那时我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到门后面放着一个尿桶,我奔过去就往桶里撒尿,可是还没等尿完,我的脖子就被人卡住了。我看到瘦猴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他恶狠狠地说,你尿,我叫你尿!妈那个×,你知道这是啥桶?这是洗脸用的桶,这是我们洗脸用的桶你知不知道?说完,他一脚踢在我的腿弯子里,我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瘦猴说,喝!给我喝了!
  我的头被瘦猴按在了尿桶上。一股浓烈的臊臭气扑鼻而来,我看见那桶里漂着两段淡黄色的大便,大便呀!一看到那大便我心里就往上翻,可是瘦猴硬是按着我的头让我去喝尿,我屏着气往外挣扎着,桶里荡起的尿水弄得我满脸都是。我日他奶奶,我记着这个鳖儿,有朝一日在外边你要是犯在我的手上,我不活剥了你个鳖孙家儿我谭毛就是妮子将的!可这会儿一闻到这尿臊气我就想吐,我的肚子就往下沉。看到墙角有一只尿桶,我就迫不及待地走过去,那是一只干桶,一只没有粪便没有尿液的干桶,可是,我仍然感到有一股子尿臊气从那桶里散发出来,等站在桶边时我的心还一紧一紧的。我回头看一看,我的身后没有一个人,只有地铺上那条孤苦零丁的被子缩在那里,还有那本他们让我写到红马经历的稿纸,其余的就是冰冷的四壁了。妈那个×,让那小子说准了,老子真的二进宫了。
  我站在桶边尿了一气,就在地铺上坐了下来。房间里空荡荡的,快过年了,我一个人却孤零零地被关在这里。他们让我写那天我去红马的经历,去找马响的经历,哎,写吧。现在我死死不成,活又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没话可说,写吧,我写!
  我叫谭四清,1964年出生,家住……
  唉,写这些干什么?人家又没叫写这些,这些诸如出生年月、籍贯、性别、民族、工作单位等等之类我在第一次进来的时候人家就已经记录在案了,人家还知道我有个外号叫谭毛,四清不但是我的学名,还是我的乳名,有我的时候正赶上四清运动,俺爹对俺妈说,就叫四清吧,我就叫四清了。现在这名字听起来还有点纪念意义是吧?去他妈那个×吧!老子命不好,生在偏僻的村子里,俺祖上几代都是土不拉叽的农民,成年累月满脸的黄土灰尘。现在想起来俺爹就最有代表性,一脸的老树皮,白天在地里被日头暴晒,夜里在地里被冷风恶刮。逢着庄稼季子俺爹就没有回过家,都是我提着小黑罐去地里给爹送饭。那个时候我还小,七八岁,一只胳膊挎着馍篮子,一只手提着那个小黑罐。走一步小黑罐就撞一下腿,出村就是没边没沿的黄土地,太阳那个毒呀,真是没法说,再热也不行,我得给俺爹去送饭。俺爹一个人给我们家挣工分,俺爹一个人顶人家几个。俺妈领着我们兄妹几个,我是老大,我不往地里送饭谁往地里送?就那,俺家一年还有半年没有粮食吃,我受的那个苦,日他娘,想起真是没法说。谁叫我命苦呢?要是生在城里,要是生在一个县长家里或者一个公社书记家里,我还会受这些苦?可是没办法,父母亲一高兴就把我生在这个世上了,你能再回去?没办法,农民的孩子想出人头地。不知道要比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难上多少倍。妈那个×,现在我看见那些靠老子的权力扛着一颗肉头活着的人就恨,恨得牙根子疼。有本事你跟我放到一个水平线上来比一比?不知道你个龟孙要比我差多少倍。就这,我弄得不赖了,我靠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学,又靠自己的本事留在城里,又靠自己的本事找老同学他父亲贷款办了工厂,五十万呀,妈那个×,五十万光回扣我就给他五万。说起来这事还是怨那个老龟孙太贪,妈那个×,这回你得法了吧?弄出事来了吧,把老子也给连累了,你个老龟孙,你当共产党的钱好贪呀?这回就是不杀你的头也得让你坐个三十年二十年的牢。他能咋着我?大不了判个三年两年,我还有资产顶着呢。我又不是骗子,我贷款是为了办厂子。妈那个×,别讲怎么说,老子我也值了,好车也坐了,好馆子也吃了,大款也当了,老婆也换了,高级宾馆老子也住了,比起俺爹来,我值多了!我日他先人,就是死了我也值了!过把瘾就死,这是谁说的?这话说得好着哩,人不就是活这几十年吗?反着正着早死晚死都是死。哎日他娘,想这些顶什么用?不想这些,说起来三天三夜我也说不完,不说这些了。我看着那张刚刚写了一行字的白纸发呆,写,我说,还写那天我去红马的事。
  腊月二十三上午九点,我从这里出去……
  唉,心里乱,写不下去。我把被子盖在腿上,这号子里好冷呀。今天腊月二十六了吧?再有三天就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哩。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哪?二十六?那个时候我正在国王大酒店里请建行的几个头头吃饭呢,北京厅,是的,是北京厅。我记得后墙上还挂着一幅老大老大的国画,画上是几枝疙疙瘩瘩的腊梅,几片血一样红的梅花,梅花背后是雪白的大地,那地白得耀眼。马响拉着我的衣袖说,入迷了?老孙给你端酒哩。哦哦……我这才从那画意里走出来,满地的白雪却没有使我感到一点寒意,那是因为我的身后有暖气,我只穿了一件羊毛衫,妈那个×,俺家人老几辈谁穿过这衣服?没有。一到冬天,俺爹就一件黑棉袄,大带子往腰里一扎就是一冬天,袖头上磨得黑油油的,能划火柴。俺娘穿的是大裆棉裤,一到天黑俺娘就在煤油灯下捉虱子,捉一只放到嘴里“叭”的就是一声响。那虱子的肉一定很好吃,香。有时候我就想,要是养些虱子一准是一道好菜,给这道菜起个什么名?油炸虱子?想到这儿我就不由得笑出声来。马响说,你笑个啥?我说没笑啥。现在老子花个一千两千连眼都不眨一眨,马响挎着我的胳膊往外走,她尖细的鞋跟敲打在大理石的地板上,一下又一下,我就像做梦一样,我说,我们回去吧。
  马响嗲声嗲气地说,你送我回家,我想回家看看。
  我说,过了年咱们一块儿回去不行吗?
  看你。她在我的身边扭了两扭说,我知道你有事,你就送我到白马不行吗?我今天回去,明天就回来。我学着洋人的样子耸耸肩说,那好吧,我送你。然后我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说,你呀,你想让红马永远留在我的想象之中吗?
  就是就是。马响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偷偷地笑了,我知道,她一定得意地偷偷地笑了。红马,我日你那先人,我到底要看看到红马去有多难。那天我一狠心,就独自一人在腊月二十三去了红马。可是,到了红马,一件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件,就像迷雾一样悄悄地把我围困在里面了。
  这我知道,每天下午开往红马的小火车是三点四十分。站在白马车站肮脏的站台上,我第一次看到那辆灰色的蒸汽机车拖着四节低矮的车厢从西边的田野里吭吭哧哧地爬过来已是一年多以前的往事了。那条从远方伸过来的铁轨在西边高大的白杨树下显得那样的单薄而狭窄,我拥着马响的肩膀想象着那些白杨树初栽上去的情景,它们细小的身子不时地被寒风挤压着,可是在以后的时光里,杨树吸收了土地的水分和营养,呼吸着空气淋浴着阳光,在人们不知不觉之中悄悄地长粗了,把日夜陪伴着它们的铁轨比得丑陋不堪,这就如同我身边的马响。十几年前,马响还是一个幼小的女孩子,她在我的不知不觉之中长得丰满甜蜜而楚楚动人。当我拥抱着她光滑的身躯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人类成熟的永远是一些个体的分子,人类衰老的也永远是一些个体分子,而人类本身就像那条丑陋的铁轨一样根本上没有什么改变。这使我产生了一种对人类仇视的心理。我讨厌我身边的人类,特别讨厌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男人。由于我的思想沉浸在对某种事物的思考之中,我没有看到那台吐着黑烟的蒸汽机车是怎样驶进白马车站的,等到那列只有四个车厢的绿色客车停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从沉思里清醒过来。
  在阴暗的天色里我看到一个身穿深蓝制服的女人打开了车门,寒冷的空气压着从蒸汽机里喷出来的灰白色的气体从她的面前飘过,接着有许多提着大包小包穿着各异的人从车厢里流出来,这种情景使我再次想起俺爹。俺爹背着一布袋红薯到颍河镇去卖,他把布袋里的红薯一块一块地掏出来,同这列小火车往外吐人没有什么两样。人就是红薯。车厢就像俺爹肩上的袋子,我现在走进车厢就如同走进俺爹的布袋里。
  车厢里乱糟糟的。我在靠北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天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有福气,在接近年关的时候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在这辆车厢里竟然还会有几个空座位。我把我的包放在行李架上,这时我被从某个方向传过来的哼哼叽叽的歌声所吸引,顺着歌声我看到了几个涂了很重口红的女人和几个嬉皮笑脸的男人。一个小眼睛大嘴巴的女人在他们中间手舞足蹈,由她引起的笑声荡满了车厢。在他们身边和头顶的行李架上我看到了几只箱子和一些演出用的道具。在颍河镇,我见过这类流浪他乡鱼目混珠的歌舞团,他们大多是一些不得志的为了生存或者追求自由追求个性的文艺爱好者。他们的笑声使我麻木的心又增加了一层沉重,我感到车厢里充满了污浊的空气。污浊的空气使我恶心难受,我伸手打开了沉重的窗子,冬季寒冷的风立刻涌进来。就这时我看到有一双手攀在了车窗上,接着是一颗肮脏的头颅,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比这个季节更加寒冷的东西。几乎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像一条黑色的鲇鱼滑进了车厢,他头朝下脚朝上顺着座位中间的茶几一溜滑进车箱,然后站起来,顺手拍打了一下身上那件破旧的军大衣,就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了。在那连椅的里面,那会儿坐着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往里面靠了靠,然后她看我一眼,用乞求的口气对我说,冷,关上窗户吧。
  我也感到了风的寒冷,就顺势把窗子放下来,从窗子打开到关上不到两分钟,就好像是我和那位破窗而入的逃票者事先有约似的。我当时把他当成了同我一样穷困潦倒的人,我想,他身上肯定是没买票的钱了。这时那个中年妇女说,这下暖和多了。她感激地看我一眼,接着又说,回家过年吗?
  我说,不是。这使我想起了马响。我说,你回家?
  女人站起来,侧着身子伸手从头顶的行李架上取下一个黑色的包,然后坐下来。女人看我一眼从包里取出来一叠花花绿绿的门画来。她说,我是出来卖门画的。说着她抽出几张来递给我,接着又抽出几张来递给了坐在她身边的黑脸汉子。她说,这位大哥,你也看看,俺这是正宗的朱仙镇门画。
  在她的叙说中,列车呜叫一声开动了。窗外的房屋和行人慢慢地退去,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了我手里拿着的灶王爷的身上。灶王爷和他的夫人善眉慈眼地对我微笑,他老人家说,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接着我看到了财神爷。财神爷手执一张恭喜发财的条幅对我说,财神到家又喜又发。最后我看到的是阎王爷,阎王爷怒目横视,他身后领着无数的阴魂把持着地狱的大门,他们在地狱的大门前竖起了一个灵牌:天地三界十万真灵。我的天,这十万真灵守着这地狱的大门干什么?看来在这世道上,你想进地狱也得去行贿了。这些主各持一方圣土真是忙得不亦乐乎。是呀,现在谁清闲呢?怕是连玉皇大帝这会儿也正忙着往自家的小仓库里搬运诸位神仙给他供送的珍宝吧?
  大哥,请几张吧。中年妇女说,请几张回家供着。
  供哪?
  堂屋里,灶屋里……
  我把门画还给她说,可惜我没有家。
  很显然,她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怔住了。我看到那个黑脸汉子抬起头,他拿画的手抖动起来,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他的目光使我哆嗦了一下,因为他的眼睛使我想起了瘦猴。瘦猴把我的头按到便桶里去喝尿,妈那个×,到死我也不会忘,可在号子里我没法收拾他,他连看守都不怕,他连死都不怕,他还会怕我吗?我比不了他,在外边的世界里还有使我牵肠挂肚的东西,可是他没有。黄昏来临的时候他就像一头暴躁的困兽,他一声接一声地对着窗口嚎叫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只想一心一意地出去。他说,我到期了,你们为啥不放我出去?
  看守把铁门敲得当当地响,看守说,住嘴!
  瘦猴仍然喊叫着,放我出去——
  看守说,马祥,再喊就揍你!
  马祥?我真的没有想到瘦猴的名字叫马祥。当我听到看守第一声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就颤抖了一下,这使我想起了马响。马响,你在哪儿,你这会儿在哪?我这里有个男人叫马祥……
  马祥说,揍我?有种你过来!
  看守就不说话了。可是一会儿铁门打开了,昏暗里一下子拥进来几个手持警棒的看守,他们把瘦猴马祥团团围住,他们手里的家伙一下一下往瘦猴身上捣,瘦猴谷个子一样摔倒在地上,他还没有爬起来就又被击倒了。几双皮鞋前前后后使着劲踢他,瘦猴在地上翻滚着嚎叫。妈那个×,我在心里得意地叫着,打呀,打呀!打死他个龟孙家儿!这回可轮到你了,这回你可碰到戴礼帽的啦,打呀。打死他!他把我的头摁到尿桶里喝尿,打呀,打死他个杂种,替我报仇……
  喂,你的票。我被一只细小的手推了一下。我睁开眼看到一位身穿制服的女人立在我的身边,她说,把票拿出来,查票。
  我顺从地从皮衣兜里掏出票来递给她,她反正看了一眼又还给了我。而后她又转向黑脸汉子,她说,车票。
  黑脸汉子一脸的不屑。他把胳膊盘在胸前说,查啥票?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敌意。
  你说查啥票?车票!
  我没票。
  那个女人生气了,说,没票补!这时一个乘警走过来,乘警说,怎么回事?
  乘务员说,我查票,他说查啥票,你说查啥票?在火车上还能查飞机票?
  乘警盯着黑脸汉子说,把票拿出来!
  黑脸汉子看一眼乘警,从军大衣里掏出来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白纸递给了乘务员。乘务员没好气地接过来扫了一眼说,没票你还耍什么横?你不是刚刚从劳改场里放出来吗?你要是刚从国外回来还不把人吃了?没票补票!
  我没钱。他们放我出来一分钱的路费都不给,我就是去偷也来不及呀?
  乘警说,没钱就按没钱的说,你看你就像头顶着圣旨一样。
  乘警说着接过乘务员手里的纸,他看了一眼拧着眉说,我看你是欠挨揍。下站你就给我下去!说完随手就把那张纸扔在茶几上。由于车风的带动,那张纸又滑落在了我的腿上。我拿起那张纸看了一眼,那是一张某个劳改农场的假释证。噢,我想起来了,那个黑脸汉子的外号叫黑马。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说,今天下午我咋就没有想起来呢?黑马,我日他娘,他的外号叫黑马。那会儿围过来的旅客从我手里传出去的那张纸上知道了那个黑脸汉子的身份。有个老者对黑脸汉子说,年轻人,没钱就按没钱的说,他还会不让你坐?老者然后对乘警说,他也不容易,一出去就是五年,能不想家?看他也不是个有知识有教养的人,别跟他一般见识。
  乘警说,就是,没钱也得有句好话!
  乘警说完就不再理他,伙同乘务员接着往下去查票。黑脸汉子的横气被那张传来传去的假释证给打消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这使我想起我第一次被带进拘留所里的情景。他现在的处境使我产生了想和他对话的渴望。我说,你没有上过学吗?
  黑脸汉子说,上过,二年级。
  我说,多可惜,你应该多上几年学。我日他娘,我在心里想,就是上学又能咋样呢?就像我,我是大学毕业,我现在跟他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我却口是心非像正人君子一样对他说,你应该多上几年学。
  黑脸说,俺爹不让。我上到二年级俺爹就不让我上了。那个时候我在家没事儿,就学匪了。
  你家是哪里?
  黑马。
  噢。这使我再次想起他的外号,他的外号叫黑马。我说,黑马是不是离红马还有二十多里路?
  是。还有二十五里路。
  黑马这个地名我听说过。可当时我没有想到他的外号也叫黑马。我说,黑马也是个镇子,你回去可以做点小生意。
  黑马说,没本钱我啥都不说。妈那个×,逼急了我还去偷。
  还去偷?那你不是白劳改了几年?
  黑马说,劳改算个鸡巴!我看劳改场里也挺有意思,我这已经是三进宫了。妈那个×,下回再进去就不能去陈城了,去新乡。陈城太累,整天在窑场里干,累死人,一天我一个人就得推一百二十车子土。
  上哪儿劳改还能由得你?
  咋由不得我?只要有钱,有钱送点礼就能干轻活,喂牲口,看个庄稼。可是我没钱,我在劳改场里几年,俺爹一回也没去看过我。
  想他们吗?
  黑马一听这话就不言语了。刚刚兴奋起来的神色悄悄地消失了。
  我说,你结婚了吗?
  结了。
  有孩子吗?
  有。我进去的时候我儿子才三个月。可不到一年,我老婆就给我那拜把子老大去过了。他妈那个×,鳖孙真不讲义气,这回我非剥了他们不中,我知道他们住在哪儿!他恶狠狠地看着我说,可他的目光有些游离,像在自言自语。
  这时列车停在一个小站上,熙熙攘攘下车的人中断了我们的谈话,黑脸沉溺在一种愤怒的情绪里。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对话已经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面对他的坦诚,我无言相对,他的丑恶就是丑恶,他没有把丑恶隐藏起来的打算,偷就是偷了,劳改就是劳改了,这次回去就是要去报那夺妻之恨,他已经准备四进宫了。我突然觉得他这人好像天生的就是给监狱给劳改场打交道的,或许,就是他们这些人才养活了国家的执法人员。比起他来,我的内心是多么的肮脏呀,我把我卑微的心理埋得是那样的深,我的内心是多么的卑鄙龌龊,是多么的荒淫无耻。可我的表面又装得是那样的高风亮节那样的坐怀不乱,真的,我比不得他对世人的真诚,可是那个时候我这个虚伪的人还在为他担忧,真是可笑,我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把握我还在为别人担忧,我真他妈的是个混蛋!我把目光移到窗外。窗外是一个正在慢慢移动的陌生的村镇。陌生的村镇使我想起了自己的境遇。我突然感到有些茫然无助,面前的一切对我都是那样的遥远,我对眼前的道路一无所知。
  我就这样有些痴呆地望着窗外,一直到列车再次启动,我在窗外行走的田野和树木之间听到了寒风呼号的声音。这使我感到在这个世间我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就像一只蚂蚁,或者像一只蚊子,或许连蚂蚁蚊子也不如。蚂蚁在冬天还知道躲进洞穴里休息呢,可是我……我真的感到了疲劳,我看了一眼依在车厢上打盹的卖木刻年画的中年妇女,也依在靠背上慢慢地混沌起来。
  我一直昏昏欲睡。在昏睡中我感觉到列车在冬季的平原走走停停,直到最后一次睁开眼才看到我对面坐着的中年妇女和那个黑脸汉子都不见了。我看到那帮歌舞团的演员正在一边喊叫一边从我的身边经过。我朝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小眼睛大嘴巴的女人问道,这是哪?
  红马。
  红马?我从她的话语里清醒过来,红马就是我要下车的地方。我站起身来,还好,我看到我的提兜还在行李架上,我把它取下来。这时那个大嘴女人又朝我说,你也下车吗?
  我说,下车。
  那女人朝我笑了一下,忙闪身给我腾了一个空,我就挤进了下车的人群中。由于拥挤,我的前胸紧紧地靠着她的后背,我的下颔被她的头发划得生痒。这时她弯腰去看什么东西,她宽大的屁股正好顶在我的两腿之间。尽管隔着一个寒冷的冬季,我还是突然产生了一种触电的感觉,我想和她做爱。她这时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从她的呼吸里我闻到了一种冰淇淋的气息。那气味使我想起了马响,想起我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碰过女人了。我被这种思想浸泡着一直到走出车厢,扑面而来的寒风才使我清醒过来。除去那幢孤独的高高地立在台阶之上的候车室之外,我看到四周到处涌动着雾气,雾气的出现使我面对的红马失去了本来的面目。置身于雾气之中的红马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狭窄的巷子供我行走,我看到在巷子的两侧是一些装载着无数秘密的房屋。
  在越来越浓的雾气里,我告别了那座孤独的候车室和一些在雾气里时隐时现的树木沿着单薄的铁轨往前行走,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在铁轨的右侧有一道墙,墙上用朱红色书写着某种商品的广告标语。在一个用破碎的水泥楼板垒起的百孔千疮的厕所前我停下来撒了一泡尿,之后我走进了一条肮脏的街道。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前方传来,我抬头看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身影,有一些面目不清的人开始和我擦肩而过。随后我在街道的两边依次看到了如下一些名词和能使这些名词成立的实物:
  几间房屋。几间落了门锁的房屋。
  一片只有围墙没有顶盖的建筑。我看到有一个留长发的女人提着裤子从里面走出来,在寒冷的空气里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尿臊气。我立住脚,朝那个女人说,喂。那个女人站住了,她的手刚好离开她的腰间,她的衣服随着垂落下来。
  我说,请问,你认识马响吗?
  马响?
  对,马响。
  我不认识。说完她不再理我,径直走进一家小卖部。
  一家小卖部。
  一家打面粉的机房。一个落满了白色粉粒的屁股对着门口晃动,那屁股的拥有者正在机器边忙活。
  一家杂货部。在雾气里我闻到了醋的气味。
  一家餐馆。灰白的炊烟从餐馆里冒出来,立刻被雾气所包容。
  一家挂了牌子的旅店。旅店里传来了哼哼叽叽唱歌的声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使我再次想起歌舞团里的那个小眼睛大嘴巴的女人。我听到隔壁餐馆里哧哧啦啦的油锅把那歌声摁进去炸得叭叭作响。
  一家影剧院。破旧的大门前冷冷落落。
  派出所。在过道的墙壁上有一个新置上去的光荣榜。有两个身穿制服的民警走出来,其中一个民警的脸上长着许多粉刺。长一脸粉刺的民警立住朝我看了两眼,而后他们穿过肮脏的街道走到对面的餐馆里去了。
  邮电所。这是我在红马看到的惟一的一所墙壁被涂成绿色的房子。
  一家理发店。理发店的门前有一台发电机,正在工作的发电机使得理发店里灯火辉煌,明亮的灯光使店里的那几个浓妆的女孩子显得与众不同。
  一家投影厅。投影厅的门前挂着一个用棉被做成的帘子,帘子的腰间已经破烂,露出了灰白色的棉花。投影厅前的音箱里发出嗡嗡作响的声音,一个女人正在浪声浪气地对过路的人说,你来呀,你上来呀……它的电源同样来自理发店门前的那台发电机。
  一家五官科诊所。
  一家医院的大门。由于越来越浓重的雾气,我没法看清医院内部的结构,院子里仿佛一个无底洞,充满了神秘感。我看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人在雾气里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如同一个幽灵。
  一家小型的商店。
  一家卖油条的小铺。
  一个卖蒸馍的挑子。
  一家卖胡辣汤的小铺。
  一个烧饼炉子。
  又一个烧饼炉子。
  一家卖稀饭糖糕的小铺。
  在我看到这些放置在同一道相通的棚子下的小吃时,我感到了饥饿。我突然想起从早起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一口饭。我离开充满泥泞的街道走进棚子里,几张脸一同面向我,异口同声地说,你咋吃?
  我看了他们一眼说,来碗稀饭,拾几个糖糕。之后我选了一条凳子坐下来,我对正在给我盛稀饭的女人说,你认识马响吗?
  马祥?
  马祥的名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突然从那个女人的嘴里跳出来,使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脱口问道,谁?马祥是谁?
  马祥就是马祥。
  瘦子,他是个瘦子?
  是个瘦子。
  他也是红马人?
  他不是红马人,你说他是哪里人?
  我的心惊跳了几下,说,他回来了?
  女人说,回来了,几天前我就见他在街上转悠。
  突然出现的情况使我有些惊愕。那个女人看着我脸上的一片惊慌,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说,你找马祥?
  不是。我说,我找马响。
  马响?男的女的?
  女的。
  噢……
  你认识她?
  不认识。她对端糖糕过来的男人说,你认识马响吗?女人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是个女的。
  男人看了我一眼说,她是干啥的?
  以前她在这里教过学,她父亲也是老师。
  噢……男人说,那你到学校里去问问,前面不远就是一所小学。
  我就这样不止一次地向我遇见的人们询问马响,可是他们都说只认识一个名叫马祥的人,几天前他刚从外地回来。在这里,马祥赫赫有名,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一个名叫马响的女孩子。最后我沿着那条满是雾气的街道来到了一所小学校的门前。小学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学校里已经放了寒假。我在上了锁的铁门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门边的一间小屋。我看到一捆又一捆各种各样的破烂在屋子里堆积着。我侧着身子挤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子霉变的气息。我说,有人吗?
  你找谁?
  我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起初我没有听出说话人的性别,等我把身子移到屋里,在暗淡的油灯光下我才看到同我说话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女人。我对她说,我找马响。
  马响?
  是呀。
  刚才来的不是你?
  刚才也有人来找马响?
  才走没多会儿。
  找到了吗?
  没有。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同你一样,是个男人。
  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
  那你认识马响吗?
  你说的是不是马泰奎的闺女?
  是她,她爹就在这个镇子里教学。
  老女人说,白天她不在这儿,晚上才来这里睡觉,学校里有她父亲一间房子。
  你知道她家在哪儿住吗?
  教堂那一片吧。
  教堂?
  她家离教堂没多远。前天我出去拾破烂就在教堂那边见过马泰奎。
  我结束了与老人的对话,走出她那问充满霉变气息的小房子。我肩挂提包重新站在那对铁门前朝学校里观望,我再次看到一团一团的雾气在我的视线里流动,灰白色的雾气改变了雾气中的房子的颜色。雾气中的房子在我的感觉里是那样地遥远,那样地不真实,仿佛是一些在水中漂动的幻影。就是这个时候,我的手触到了挂包里的刀子。我从挂包里掏出那把刀子,我的拇指一用力,泛着青光的刀子就从刀鞘里跳了出来。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里,我看了一眼那把刀子,然后合上刀刃又重新把它装回去。我抬头看了一眼暗淡的天色,我想我应该到教堂附近去看看,我想在天黑之前尽快找到马响。
  我在雾气四游的大街上一次又一次询问与我擦肩而过的行人,最终找到了教堂。教堂里冷冷清清,但房门却洞开着,通过很深的房洞我看到了一束摇摆不定的烛光。我在教堂的门前踌躇不前,这使我感到意外,在陌生而偏僻的红马竞有这样一个教堂,我深深地感触到了上帝的力量。仿佛有一只神灵之手在烛光那里召唤我,我身不由己穿过一排又一排简单的座椅和头顶上一条又一条挂满了三角形的不同颜色的纸旗,来到了烛光前。在烛光的后面我看到了受难的耶稣。痛苦流溢出主的肉体和面容在摇曳的烛光里四处碰撞,这使我感触到了真切的苦难在时间里的飞翔。面对痛苦我感到了恐惧,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孩子,你向天主忏悔,寻求他的宽恕吧。
  在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我转过身来,看到在我的身后站着一位银须白发的老者,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近我的,他仿佛上帝派来的无所不晓的智者。面对智者我无从言语。
  老人说,忏悔吧,我的孩子,你现在来到这里,一定是想对天主说出你的心里话。
  我说,我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一座教堂。
  上帝无处不在。我的孩子,你想寻求天主的帮助?
  我说,我要找一个人。
  只要他在这个世界上,你就一定会找到他。
  她就在这个镇子里。
  请说出他的名字,看天主能否帮助你?
  她叫马响。
  马祥?我的上帝,请宽恕这些罪恶的灵魂吧。
  不,不是马祥,是马响,她是个女的。
  春天就要来了,我的孩子,鲜花总是伴随着女人,去吧,你会见到她的,她就在前方等待着你的到来。
  在摇动的烛光里我离开了教堂,无处不在的雾气重新把我吞没。在前面的雾气里亮着一盏又一盏毛茸茸的光团,黑夜在雾气之中又一次降临。这时,在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鞭炮声,突然响起的鞭炮声使得腊月的夜晚是那样的空旷。好像是受到了感染,当第一鞭爆竹响起之后,接连不断的炮竹声便四处响起。接连不断的爆竹声让我忘记了行走的目的,我为此感到迷惑。我叫住一个从对面走过来的男人说,为啥乱放炮?
  那个男人很认真地在灰暗的灯光里看着我说,你忘记了今天是啥日子?
  啥日子?
  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
  哦,要过年了。
  是的,要过年了。
  这使我备感孤独。我说,这附近有旅店吗?
  你一直往前走,在派出所对面,有一家旅店。那个人说完,便沿着街道匆匆而去。
  按照陌生男人的指点,我来到了那家旅店。这是我曾经路过的那家旅店,在旅店对面的影剧院门前亮着一盏明亮的电灯,在那里我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们是我在小火车上见过的歌舞团的人。剧院房顶上的喇叭里,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女人正在预告今天上演的节目,她的声音同雾气一样在镇子里四处传荡,向红马人宣告着歌舞团的到来。许多青年男女开始在雾气的灯光里晃动。我穿过他们横在空中雾气里的身影,径直地走进旅店。一个大胡子正坐在门边的桌子前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住店吗?
  我说,有房间吗?
  有。说着他把一个本子调过来放在我的面前,把你的身份证填一下。他看我在兜里摸来摸去,又接着说,得有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可不行,派出所里每天都来查夜。
  我有身份证。我说,我有。我终于在皮夹克里面的一个兜子里找到了身份证,我把身份证放在桌子上对他说,你帮我填吧,我冷。
  大胡子拿起身份证看着在本子上写了一阵,然后抬头看着我说,住楼上吧,楼上清静。
  我说中,住哪儿都中。
  大胡子把身份证还给我说,住几天?
  先住一天吧。
  现在结账还是明天结账?
  我想了一下说,明天吧。
  你上去吧,204房间,里面已经住了一个人。
  等我离开桌子,大街对面喧闹的声音又陡地一下涌进我的听觉里。我回头朝那里看一眼,满街里都是被灯光照亮的雾气。在暗红色的雾气里,我看到那个在小火车上卖门画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她对大胡子说,大哥,你就让我住下吧,天这么冷。
  不中不中。大胡子连声说道,没有身份证不中。男的还好说,你一个女人家,不是不让你住,要是派出所半夜里来查店,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就住一夜。女人哀求的声音从潮湿的空气里传过来,听上去有些打颤。
  大胡子说,你去教堂迁就一夜吧,那里有椅子,还有煤火。
  我看着她无耐地转身离去,但她乞求的目光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由于我的思想沉溺在她那凄楚的面容里,我在通往楼梯的走廊里和迎面过来的一个人碰了个满怀。那是一个女人,她尖叫着在地上蹲下来,但是她的尖叫声被从剧院房顶上传来的喇叭声吞没了。透过从外边射过来的灯光,我看到蹲在地上的是我在火车上见过的那个大嘴巴女人,她蹲在地上一边哼哼着一边斜着她的小眼睛看着我。
  我忙弯下腰去拉她,我说,碍事吗?
  把人撞死了。说着她呼地一下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就往她怀里摁。隔着她身上的毛衣我摸到了一团喧和的东西。她说,你慌个啥?慌着回家吃奶不是?看看,都给撞出水来了,你吃吧,这给,你吃吧。她说着,就紧紧地靠在我身上,她的手顺势往我的裤裆里捞摸了两把。她说,你饿了吧,这回我叫你吃,叫你吃个够……
  她正说着,我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忙推开她,转身看到大胡子提着一瓶开水走过来。
  你一会儿过去,我在剧院里演出。大嘴女人一边对我这样说着一边往前走,她又对迎面过来的大胡子说,给我送的水吗?
  大胡子说,楼上的,204房间。大胡子随手指了一下我说,你们是一路的?
  女人说,当然是一路的,他是我们领导,这你看不出来?他这么帅的人,还能不是领导?他整天领着我们捣。那女人一边笑着一边走进雾气里不见了。
  大胡子把目光从雾气里收回来对我说,你自己掂上去吧。说着他顺手把茶瓶递给我。
  我接过大胡子递过来的茶瓶,转身独自沿着一架狭窄的楼梯往楼上去。站在二楼的过道里,我看到了充满雾气的街道,在剧院门前的灯光里,有一些模糊的身影,我企图从那些身影里找到大嘴巴女人。一想到她我身上就涌过一阵热浪,我一边想着女人一边推开了204的房门,没想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子酒气。在灯光下,我看到那个假释的黑脸犯人正坐在桌前独自喝酒,这使我感到惊奇。我说,咋会是你?
  他手中的酒杯停在空中,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我说,咋,不兴是我?
  我干涩地笑了一下说,兴,咋不兴。我把茶瓶放在桌子上,随手关上房门说,我想着你回黑马去了。
  没有,黑脸说,下来看个朋友。
  看过没有?
  没有。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说,你是红马人?
  不是,我说,我不是红马人。
  噢。他把手里的酒杯送到唇前一饮而尽,然后放在桌子上,提起酒瓶把酒泻进酒杯里往前推了推说,来,喝两口,喝两口祛祛寒。
  我把提兜丢在属于我的那张床上,同时我的胃里也涌出了对酒的渴望。我已经有好多日子没有喝过酒了,就像许多日子以来我没有沾过女人的身子一样我也有许多日子没有喝过酒了,我那变得有些贪恋的目光扫了一下黑脸汉子手中的酒杯,转身走出门去。在楼下大胡子那儿我要了一杯半斤装的兆丰酒,又要了半斤牛肉和两袋花生米回到楼上。我推门走进客房的时候,朝黑脸汉子举了举手中的东西。把菜放在桌子上。我拉开酒杯盖子喝了一口,就有一团火从我的喉咙里淌下去,接着把我的胃都燃烧了。我对黑脸男人指了一下桌上袋子里的菜说,吃。吃吧。
  黑脸男人用通红的眼睛看我一眼,也不说话,粗糙的手执着筷子就去叨菜。接下来,我们没有再说话,我们各自端着自己的酒一口接一口地喝。等杯子见底的时候,那半斤牛肉和那两袋花生米也光了。我感到头有些晕晕的,就脱了皮衣和裤子,拉开被子躺了下来。我在恍惚之中听到外边的喇叭声一次又一次地从门缝里挤进来,许多日子的疲惫一下子朝我挤压过来,我很快就睡着了。
  在恍惚之中我听到有咚咚的脚步声,我睁开眼睛看到有强烈的灯光把眼前的世界照得通亮,这使我一时忘记了身在何处。我挣扎着坐起来,可我又困得要命,我的头沉沉地怎么也抬不起来,我只好再次躺下来,听着那咚咚的脚步声走近我。在灰暗的光线里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来到我的床边停住了,我看到了她涂得火红的大嘴巴。我说,是你?她没有吭声,而是用充满淫荡的眼睛看着我。她伸手抚摸我的脸庞,那手然后又插进被窝来抚摸我的胸膛,她那纤细而光滑的手指仿佛一道神圣的光环在我的身上照来照去,最后那手又移到了我的双腿之间。大嘴巴女人看着我,对我发出一种声音,那声音从遥远的天际边荡过来对我说,想吗?我被她的目光烤得双唇干裂,我渴望着从天际里荡过来的声音化作暴风雨到来之前的雷电,我渴望触电的感觉,我渴望她的肉体,我不由得向她伸出双手。那女人站起来,迅速地脱去身上的衣服。她丰满的肌体仿佛一道白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她掀开被子,丰满的肉体就朝我压过来。我在她肉体的挤压下慢慢地往下沉,她的身体化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的海洋把我淹没了。海浪在我的身体上涌动着,我收紧肌肉,抽出双手抚摸着撞击我的海浪,海浪掀起的波涛声不停地撞击着我的身体,一浪高过一浪。我就要被淹死了,我就要死了,就让我死吧,我的上帝呀,你让我在这蓝色的海浪里长眠不醒吧,让我在这蓝色的海浪里死去吧,你让我死吧……
  突然,我听到撞击我的海浪声里又加进了一种古怪的声音,我被那种古怪的声音所惊醒。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但是,那声音却把我从沉睡中召唤出来。我睁开眼睛,那盏灰红的电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我懒懒地躺在被窝里不想动,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弄湿了我的内裤,我把手伸进去,在双腿之间我摸到了一种黏糊糊的液体。我模糊地记起梦中的情景,我不知道那个大嘴巴女人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我伸手在床边的墙壁上摸到了一根细小的绳子,一用力,头顶上亮起的灯光就驱赶走了房间里的黑暗。
  这时,我突然想起在这间小阁楼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在我刚才沉浸在男欢女爱中的时候,我忘记了他的存在。我慌忙支起身子,可是在另一张床上我没有看到那个黑脸汉子,他的床上空空荡荡,只有一条驻满寒意的被子,这使我感到意外。他到哪儿去了?我坐起身来,想披上我的皮衣,但接下来的情景使我大吃一惊,我的皮衣不见了!而盖在我被子上的却是他那件破旧的军大衣。是他,是那个刚刚从劳改农场里放出来的黑脸偷走了我的皮衣。我日他娘,这个杂种!
  我迅速地下床穿鞋,蹿到门边拉开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屋子里,关上门,思索着这个时候我该到哪儿去。我来这儿干啥了?我是来找马响的呀,对,我得到学校去找马响。由于那半斤兆丰酒的缘故,我差点忘记了来红马的目的。为了去寻找马响,我现在不得不把那件破旧的军大衣穿在身上。等穿上那件军大衣,我闻到了我身上有一种只有在号子里才有的尿臊气,一闻到那种尿臊气,我就想起了瘦猴马祥。可是没办法,为了马响,为了能在这个寒冷的异乡找到马响,我只有穿上这件充满尿臊气的军大衣。我日死他那浪娘,那个黑脸把我的皮衣偷走了。
  现在,我回忆着那天夜里我穿着黑脸破旧的军大衣走出那间小阁楼的情景。在阁楼的门口我听到从大街对面的影剧院里传出来的歌声。那天夜里,那场在乡间演出的歌舞还没有结束,我似乎看到了那个小眼睛大嘴巴的女人手拿话筒站在舞台上浪声浪气唱歌的情景。我走下阁楼,穿过楼道来到大街上。大街上的雾气仍然很浓,在这寒冷的冬夜里这些在空中游荡的水汽仍然没有结冻依附在大地之上或者依附在其它物体之上的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还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呢?在冬季的夜间,我们这儿很少能看到这样的大雾,难道不是这样吗?这种现象很异常。
  我站在雾气里,对面剧院前的灯光仿佛离我十分遥远。那灯光如同一枚升在天空的太阳,我当时怎么也弄不清我所面对的是黑夜还是白天,我有一种身处梦境的感觉。我要到哪儿去呢?我在雾气之中裹紧大衣,寒冷使我的头脑渐渐清醒,我的思想回到了沉沉的黑夜里,我又一次记起了我来此地的目的。马响。我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句,就沿着街道往前行走。我模糊地记得,今天下午我就是这样行走才渐渐接近那所小学校的。
  在街道里,一切都被雾气所弥漫。卖小吃的摊子都消失了,现在那里只有一排模糊不清的小棚子。更远处,有一两盏灯光在雾气里仿佛夏季夜间里的萤火虫晃动着。我渐渐地接近那像长了许多灰红色绒毛的灯光,像绒毛一样的灯光使我感到新奇。我一边独自行走一边观赏着那个长在空中的怪物。我穿过那怪物放射出来的光亮沿着疙疙瘩瘩的路面往前走,最后又走进了黑暗里。离那红毛怪物越远,我越感觉到夜的深沉,从我身边飘过的雾气一阵紧过一阵。正当我感到迷失方向的时候,我听到从对面传过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我立在黑夜里,等那声音逐步走近我,在那脚步声就要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突然说,喂。
  那脚步声突然消失了,我听到一个人急促的呼吸声,我说,小学怎样走?
  小学?
  我说,是的,小学。
  前面。那个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完就不再理我,他在黑暗的雾气里继续往前走。
  我听着那个人渐渐地走远,这才转身往前走。按照他的指点,我果然很快来到了一个铁门前,那就是我要找的小学,大门边那所老女人居住的房子证实了这一点。我站在铁门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越过这道铁门进到学校的腹部。我试着推了一下铁门,意外的是那铁门却没上锁,我让我感到惊喜。可惊喜之后,我又有些惊慌,我有一些做贼的感觉。我回头看着身后的街道,街道两侧的房屋仍然沉弱在由夜黑和雾气构成的颜色里,我无缘无故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挤进铁门,朝院子里走去。
  我不知道这所院子有多大,在黑夜里我没有看到灯光,只听到雾气在空中走动时和树木枝条相撞的声音,只听到雾气在撞到树枝上又凝结成水珠滴落下来的声音。后来我想,这样雾凝成水的天气应该不是很冷的,可是那会儿我为什么会突然哆嗦起来?那件军大衣穿在我身上仿佛就是用草纸或者树叶做成的,突然失去了御寒的功能。我哆哆嗦嗦地往前走,猛地看到眼前一黑,像有一个巨大的怪物朝我扑过来,我吓得惊叫一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等着那怪物来把我吞掉。可是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动静。我慢慢地睁开眼,然后伸出手感觉到那是一堵冰冷的墙壁。我似乎有些明白我现在的位置和处境了。可能是我一进学校大门就一条直线往前走,我一直走到和大门相对应的围墙边也没有碰到任何建筑,所以我在不知不觉之中把一排又一排的教室都抛在了身后。我想,按照常规,老师的宿舍或者办公室应该在学校的尾部,如果现在沿着这堵围墙行走,说不定我就能找到老师的住室,找到老师的住室,我就可以找到马响。马响,你在哪儿?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你害得我好苦呀,找到你我决不会轻饶你!
  我决定沿着围墙去寻找马响的住所。我沿着围墙行走,脚下是一些坑坑洼洼的土地或者一些破碎的砖块,最后我终于来到了一排房子前。我在房子的墙壁上摸索了一阵,发现那是一座建筑的后墙。我停一下倒了倒鞋帮里的砂粒,又从房子的后墙来到了房子的前墙。那些建筑门窗的距离证实了我的推猜,这里果然就是教师的住室,这使我感到惊喜。站在第一个门边我想,这是不是马响的住室呢?我伸手敲了敲门,可是我没有听到动静。我又顺着门框往上摸,在适当的地方我摸到了一把铁锁,无言的铁锁告诉我,马响并不在这间房子里。于是我就一直这样往下摸过去,一把铁锁又一把铁锁。等我摸到第七个门的时候,门上的锁消失了,只有一根门链在我的手边摇动了几下,尽管门链晃动的声音有些冰冷,但我仍然有些激动。我轻轻地敲了敲门说,马响。
  在那个黑夜里,我没有听到马响的声音。我又接着叫了一句,马响。而后我又说,我是谭四清。可是,我仍没有听到有人回答我。我想了想就用力推了一下门,没想到那门就像学校的大门一样竟然也开着,这使我再次感到意外。我站在门口朝黑洞洞的屋子里叫着,马响。屋子里仍然没有动静,寂静里,我听到有一只马蹄表在喳喳喳地走着。我伸手在门边的墙壁上寻找电灯开关,那开关果然很常规地就在门口的墙边悬着,我就顺势拉了一下,就听叭地一声响,电灯亮了。然而,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使我惊慌失措,我看到有一个头发纷乱的女人仰卧在床上,她赤裸裸的一条腿垂在床帮上。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那只垂挂在床边的大腿使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接着,我发现屋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我想,在这之前可能有人来过。我一边往床边走一边叫道,马响,马响。那个女人纷乱的长发止住了我的脚步,她不是马响。半个月前,马响还留着一头短发,马响的头发不可能在短短的十几天就长这么长。眼前的情景使我明白,我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房间。
  在那个寒冷的黑夜里,我不敢贸然走近一个把大腿垂挂在床边的陌生女人,我又叫了两声,可是她仍然没有吭声。屋里的情景使我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出现了意外。这种想法给了我勇气,我走过去把手伸向她的大腿,我试图先把她的腿送回被子里去,然后再叫醒她,这样一来我们都不至于难堪。但是,我的手触摸到的大腿却很凉,我摸到的仿佛不是女人的大腿,而是一条蛇,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慌忙往后退了一步。就这个时候,我听到从外边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朝这里响过来。我惊呆在那里,最后还是被纷乱的脚步声所提醒,我知道,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我迅速转身走到屋外,在黑暗里惊恐地逃窜,然而一棵粗壮的大树把我给撞倒了。我捂着撞得生疼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有几把手电筒在雾气里晃动着朝我刚才呆过的房子那边奔跑。从那间屋里射出来的灯光把院子里的雾都照得一片明亮。那几个人拥进屋里,屋里立刻响起了呼叫的声音,马响,马响……
  马响?我木呆地站在黑暗里,听着他们在屋子里喊叫。我想,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是马响呢?她不是马响。我正这样想着,就见他们抬着那个女人从屋里出来了。其中一个男人说,先去派出所报案吧。
  另一个男人说,先送医院,救人要紧。说着,一群人就抬着那个女人在雾气里渐渐地走远了。我知道我不能在这里停留,我得追赶他们,他们抬走了马响。说不定那个女人真是马响,她的长发或许是我看花了眼,或许她压根就留着长发,是我的记忆发生了错乱。如果要是这样,我的天哪,那是在我来到之前,马响就被别人打伤了,或者是被别人强奸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追过去,我恍惚地看见他们的手电灯光在前边的雾气里走,可是当我穿过学校的大门,来到大街上的时候,那群人突然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手电灯光也不见了,只有纷乱的脚步声从前面的某个方向传过来,我就只好朝那声音追过去。我在黑暗里追赶着,可是追着追着,连那脚步声也消失了。我立住脚,站在黑暗里喘息,像风一样流动的雾气使我感到了寒冷,我裹紧身上的大衣,在黑暗里辨别了一下方向,又朝前追过去。
  在行走中,我感觉到两边的树和房屋渐渐地稠密起来,有一两只狗在关闭的大门里朝我汪叫。狗叫的声音在冬天的黑夜里听起来使人毛骨酥软,我几乎是小跑着离开那里,可是更多的狗叫被我咚咚的脚步声所唤起,每走到一个地方,都会有狗在紧闭的大门里朝我汪叫。我很久没有听到过狗的汪叫声了,在行走的过程中我突然这样想到。小时候我常常在夜间被狗的狂叫声给闹醒,我躺在床上听着屋外村道上的脚步声渐渐地走远。妈那个×,狗叫有啥可怕的呢?我这样给自己壮胆,它们不过是一些狗,有啥可怕的呢?这样想着,我就放慢了脚步。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我一停下来,狗的叫声就消失了,夜也跟着安静下来。
  站在寂静的黑暗里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寒冷的雾气从我的耳边嗖嗖地刮过,我抖起大衣领子护着自己冻得生疼的耳朵。我想,我总不能在这里转悠一夜吧?我得尽快找到马响。马响现在怎么样了?她是死还是活?或许那个赤裸着大腿躺在床上的女人根本不是我要寻找的马响,她或许是另外一个名叫马响的女人。说不定我要找的马响压根就不是红马人,要不她为啥一直都不让我跟她一块儿来红马呢?说不准就是这样。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有一次,在翻阅我所居住的那个城市里的电话号码簿时我就发现了这一点。在姓张的条目里,光叫张强的就占了整整三个页码,我数了数有一百三十八个。我日他先人,这么多张强,如果他们其中一个人犯了案子,这么多张强上哪儿去查?我日他那先人,世间有这么多人叫张强,就不准有两个女人叫马响了?那可真的说不定,现在我得尽快去找那个被抬到医院里去的马响,只有先找到她,才能证实我的猜想,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快地接近我要寻找的马响。可是,医院在哪?红马的医院在哪?
  夜在我的视线里是那样的深厚,厚得看不到一点光亮。我的天哪,我这是在哪里?上帝呀,请您帮帮我吧,请您给我一点光亮吧,让我听到一点人的声音吧!以前我是多么地讨厌我的同类,可是现在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一个人。我这样胡乱地想着往前走,最终在我的前方出现了一束微弱的灯光,那灯光使我的心里涌过一股热浪,我几乎想喊叫起来了。可是由于世事莫测,我还是强忍着自己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朝那灯光摸过去,我真害怕我的脚步声会惊飞了那一丝灯光。
  我来到了那丝灯光前,原来那丝灯光是从一个窗子里射出来的。我走近窗子,通过没有拉严的窗帘朝屋里窃望。我最先看到的是一只晃动的烛光,在烛光里我再次看到了受难的耶稣。耶稣的出现使我突然明白过来,在这个寒冷的冬季里我再次光临了这座乡村教堂。当我正准备离开窗子寻找教堂门口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我顺着声音在暗淡的烛光里看到了那两个正在说话的人,那是瘦猴马祥和那个卖木刻年画的女人,他们的出现使我吃了一惊。瘦猴马祥正在一张一张地看着女人递给他的木刻年画。瘦猴马祥说,就这些吗?
  那个女人说,就这些。
  这些我都要了。瘦猴马祥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在那个女人面前晃了一下说,这些够吗?
  女人说,该多少我要多少。
  我都给你,你得给我办事。
  女人说,我一个女人家,又不是这里人,能给你办啥事?
  瘦猴说,你在家里躺在床上,给你男人都办啥事?
  女人吃惊地看着他说,你想……
  瘦猴说,明白了吧?
  女人颤抖着声音说,这没床,天又冷……
  瘦猴说,你转过身去,双手摁着前边的椅子,我就能使你舒坦,来,快点,对了,就这样……
  隔着窗缝,我看到那个女人听从瘦猴的话,双手摁着前面的椅子然后把腰弯下去。瘦猴拉下女人的裤子,上去就卡住了女人亮在他前面的屁股,开始一下一下地朝前用力。瘦猴在用力时所带动的风摇曳着他们身边的烛光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在那个冬夜里,在弥荡着痛苦的教堂里,肉体带给他们的快感使这对陌生的男女很快就忘掉了眼前的一切。我站在窗外的雾气里,偷窃着那对快乐的尘男俗女,竟一时忘记了离开。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穿皮衣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我看到那个人就是偷我皮衣的黑脸汉子。黑脸汉子走到正在晃动着身子的瘦猴身后,他用手拍了一下瘦猴的肩,瘦猴突然停了下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提起裤子就转过身来,我看到瘦猴马祥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脱口叫道,黑马。
  黑马冷笑着说,大哥,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好事?
  瘦猴哆嗦着说,我弄完,我弄完你弄……
  黑脸汉子说,就这吧。黑脸说着,他右手握着的刀子就猛地一下刺进了马祥的肚子里。瘦猴马祥惊叫一声,睁大双眼看着黑马倒了下去。
  那个呆立在一边的女人这才清醒过来,她提着裤子就往外跑,她一边奔跑一边叫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女人惊叫的声音在教堂里响起来的时候,我也醒悟过来。我迅速地离开窗子,也在街道上奔跑起来。雾气在我的耳边发出呼呼的响声,我的后背一阵阵发紧,我仿佛看到手持刀子的黑脸在后边紧紧地追赶着我,他一边追赶一边朝我喊道,站住——最后,我被一道手电灯光拦住了,那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只有闭着眼睛停下来。我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朝我问道,深更半夜,你跑个啥?
  我惊慌着说,杀人了。
  灯光后面的人说,谁杀人了?
  黑脸,黑脸在教堂里杀人了。
  黑脸?
  他把马祥给杀了。
  灯光后面的人说,你是谁?你不是红马人。
  我说,我从外地来。
  灯光后面的人说,噢,我想起来了,今天下午,我在派出所门口见过你,你是不是叫谭四清?
  我伸手罩着眼睛看着那灯光说,你咋知道我?
  咋知道?你不是住在剧院对门的旅店里吗?204房间,我查过登记册了,还会不知道?我告诉你,这镇上不论每天来多少外地人,都别想逃脱我的眼睛。哎,你不好好地在旅店里睡觉,跑出来干什么?说不准你有病吧?
  我没病。
  没病?没病深更半夜里你出来乱跑?还说杀人了,谁杀人了?
  黑脸杀人了?
  哪个黑脸?
  他刚从劳改农场里出来。
  劳改农场?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我没说梦话。
  没说梦话?说不准你这是在梦游吧?
  我不是梦游。
  不是梦游?下午我见你的时候,穿的是件皮衣,这会儿,你咋穿着一件旧大衣?
  灯光后面的人说着,就拿灯在我的身上照来照去。他对另外一个人说,说不准他是个小偷,先把他带回去关起来再说。说着,就有一个人从灯光后面走过来推我,我看到那是一个身穿制服的民警。
  我在两个民警的看押下,来到了红马派出所。在这之前,我又一次看到了我所寄宿的那家小旅店,看到我临时居住的房子里还亮着灯。在大街的另一边,那场歌舞已经结束,但影剧院门前的那盏灯还亮着。我看到有两个歌舞团的男子裹着大衣从关闭了的大门里挤出来,穿过满是雾气的街道,朝我们走过来。我停下来看着他们,身后的民警就推了我一掌,他厉声地说,走,看啥!
  那两个男人和我们擦肩而过,然后背道而行,我被那两个民警押进了派出所。在派出所一间明亮的屋子里,我看到那个刚才和我说话的民警脸上长着许多斑点,今天下午,我确实见过这个人。我正要和他说话套套近乎,可他却朝我腿上踢了一脚,他说,老实点,把你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
  我只好按照他的话,把身上所有的兜子都掏遍了,但最后只找到了一张纸。斑点民警把我手中的纸接过去,放在灯下去观看。斑点民警看完之后抬起脸来,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就是黑马?
  黑马?我说,我不是黑马。
  你还不承认?这上边明明写着你的名字,你的外号就叫黑马,这你瞒不了我。我告诉你,我从警校一毕业就分到了红马,那个时候,你刚刚去劳改,是不是?你的事儿我听得多了,都是我的同事给我讲的,你有个拜把子大哥叫马祥,是不是?你刚一判刑,他就把你老婆给占了,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黑马。我争辩着,这大衣也不是我的,这假释证也不是我的,那个黑脸把我的皮衣偷走了,他刚才还在教堂里……
  教堂?谁在教堂里?
  你说的那个黑马,他把马祥杀了……
  这时有个民警走过来,斑点民警对他说,他是有点不正常。说着,他把手中的那张纸递过去,然后对他说,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他就是黑马。
  黑马?后来的民警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说,他不是黑马,黑马我见过。
  他不是黑马?
  不是。
  噢……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斑点民警朝外问道,谁?
  斑点民警的话还没有落音,就有一男一女闯了进来,他们一脸的惊慌。那个男的说,不好了,马响被人杀了。
  马响?哪个马响?
  马泰奎的闺女。
  谁说的?
  我说的,她在医院里躺着……
  另一个民警说,别慌别慌,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
  那个女的说,真的,真被人杀了,我亲眼看见哩。
  斑点民警说,你亲眼见的?你看见是谁杀的?
  那个女的说,我也没有看清楚,我和马响都在学校里守夜,我出来解手,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有一个黑影进了屋,我听到马响在屋里喊叫了一声,就没了动静,我吓得不敢进屋,就赶紧跑出去叫人,我跑得慌,没想一下子撞在了一棵树上,我被撞晕了,等我醒来又往外跑……
  好了好了,别说了。斑点民警打断了他们的话,然后对他的同事说。我们先去现场看看吧。那个民警也同意他的建议,他们就先后走了出去。他们好像把我给忘记了,他们不再理我,把我一个人丢在了空荡荡的屋子里。我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他们来到了大街上,我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沿着街道往前走,我想他们可能是往南边的小学校去了。我想喊住他们,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停住了,我想趁这个时候去医院看看马响。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医院,可在医院里我却没有看见一个人。我在微弱的灯光里走过一个圆圈门,然后又走过一个圆圈门,医院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到处都是关闭的门。我想,或许住院部就不在这个院子里。
  那个黑夜在医院里我并没有找到马响,我只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冬青树在雾气里晃来晃去,那或许是一些鬼魂的影子。在医院里,夜间往往游荡着一些死人的灵魂。在和平年代,医院里是死人最多的地方,所以那些死者的灵魂就聚集在一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向熟睡的活人发出一阵又一阵的低语和倾诉,那就是我们的梦。面对那些低语和倾诉,我感到了惊慌和害怕,我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医院,又一次来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同样空无一人。我裹紧身上的大衣往回走,最后又回到了旅店里。那帮歌舞团的演员们刚刚卸完妆,他们一边吃着夜宵一边发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商谈着何时离开这个小镇,要到别的什么地方逗留,商谈着无论如何也要在腊月二十八赶回老家去过年。我一边听他们谈论一边走上楼去,我推开阁楼的门,屋里两张床上没有一个人。我想,那个黑脸今晚肯定不会回来了,他偷走了我的皮衣又在教堂里杀了人,他肯定不会回来。我这样想着,脱掉军大衣钻进被窝里,由于寒冷,我不得不把大衣重新盖在身上。我想,这个鳖孙,今个不会回来了,他偷走了我的皮衣。我这样想着一些杂乱的事情,就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斑点民警和另外的两个民警站在床前,他们手里都握着枪,斑点民警手里除了枪还拎着一根皮带。他朝我身上抽了一下说,起来!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一看他们手里的家伙我就害怕。可我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斑点民警说,还不起来!
  我忙掂起皮衣穿在身上,皮衣?我的皮衣仍然盖在我的身上。那个黑脸鳖孙啥时候回来的?他又换走了他的旧大衣?
  另一个民警朝我扬了扬手中的兜子说,这个兜是你的吗?
  我说,是。
  他用带着手套的手扬了扬手中的刀子说,这把刀子是你的吗?
  我说,是。
  走,跟我们走。
  我跟着民警走出了小阁楼,沿着楼梯往下走。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出很高,雾也都躲到树枝上去了,变成了银色的雾凇。在阳光下,满世界的雾凇把我的眼睛都映花了。我揉了一下眼睛站起身来,我看到阳光穿过那个小小的窗口照在仍旧躺在我身边的那本稿纸上。我知道,我无法向他们说清几天前我的那次红马之行。现在,我独自一人待在牢房里,我的亲人没有一个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在这间寒冷的牢房里,我暗自伤神。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鞭炮声,我知道人们都在准备过年了。我突然想起了那座九级楼阁式的砖塔,想起了住在塔下的妻子和儿子,我不由得叫了一声,旗,我的儿,你知道爸爸现在在哪里吗?一想到儿子,我就忍不住泪如泉涌。我两步来到门边,通过门上的窗口我看到了冬日中午的阳光,那阳光照花了我的眼睛。在阳光里,我再次看到了红马街头那些挂在枝头上的银色的雾凇。多么漂亮的雾凇呀!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结满枝头的雾凇。红马的雾凇。红马,那里有我的情人马响,可是我却没有找到她。马响,你在哪里?你真的不在红马吗?你不在红马又在哪里?马响,我日你那先人,你害得我好苦呀!
  咦,我日你那先人,红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