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火车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7期


  本来我会直接出门去找灵删,然后去机场,偏偏因为头晚想着灵删,兴奋得睡不着喝了好多醋,结果不仅没有帮助睡眠,还搞得肚子不舒服,最后一次从厕所出来就接到前妻电话,是楼下房东上来通知我的,前妻可不知道灵删送我手机。电话中她嗓子沙哑我实在听不清楚,当时屋外闹哄哄的,清晨从附近小机场起飞的该死教练机栽进小老六家田头,一条街的人像过节看耍狮一样涌去观看,不断有爪子拍门叫房东一同去。好多分钟后我才听明白,前妻今早取了牛奶返家时突然昏厥被路人救起现在医院急诊室等待检查,脚肿得像泡粑落不了地。我的脑子转了半天终于搞懂,她告诉我这个,是因为她原本中午要送儿子圭蒂乘火车去白城工作的,我惊讶圭蒂一向迟钝傻里傻气,三本毕业一直呆在家,竟然还能去白城,这让我想起那句话:只要有运气,狗屎也会发光。
  送圭蒂的事落在我头上。
  我急得要把自己劈成两半的念头都冒出来,飞机两点半起飞,赶紧告知灵删稍稍耽误一下就奔前妻家。从我居住的城乡结合部到市区,过桥梁钻隧道,一路上我都没想通,咋个运气总不和我在一起?
  嗨啧嗨啧上了七楼,还没到门边,嚣张的人声和音乐声几乎撕碎我耳朵,我还以为走错了,印象中的圭蒂虽无出息却是安安静静喜欢一个人独处的。重新数了楼层然后敲开门,一脚踩在一堆软得像牛屎的鞋上差点摔跤。关掉音乐的一群男女围着我,有人夺走我手中塑料袋,这让我急,那里面装着各种药物,现在不比年轻时,出一次门啰里啰嗦,还是灵删为我准备的。可是还没要回袋子,帽子又被揭掉,实在有点害羞,昨天理发师下剪太崴就靠帽子遮挡,不过他们要看我也无所谓,但是小厮儿些对头式不感兴趣,热衷在我身上搞小动作,掐地虼蛋,甚至有人朝我敷蛋清,半天我才搞懂他们误认为我是派出所来搞调查的,近几天不时有条子来嗅,像狗一样,这栋楼有人用气枪射了对面五楼美女的屁股,当时美女光腚在凉台上提腿。我对此毫无兴趣,暂时也不顾袋子帽子,我在人群中寻找圭蒂,说实话,有这么多朋友来送他,我可以放心走人,但既然来了,我还是要啰嗦他几句,到了白城,不要粘脸粘腮忙着给家中打电话,先熟悉环境,不说欺负别人,起码不能让人欺负。对圭蒂来说,这些来自父亲的话字字千金,他会受益一辈子。一个穿着紫色T恤的小骚女从墙边一个小子怀里钻出来,指我客厅旁边的房间。
  那是前妻卧室,我把头探进虚掩着的门,镶进眼眶里的是圭蒂趴在地上从床底掏东西的图像,憨包,他妈才不会把值钱的藏床下,这个我知道。我并没有出声,圭蒂可是觉察到动静,迅速爬起来,嗯,我一下没有适应长出我一大截的儿子,去年我出狱暂住这里时,眼看瘦小的圭蒂卷缩在客厅里,不时撕下写着我至今都记不住名字的卵大学寒假作业本,揩串串清鼻涕,我还真担心他长不大。十八变后的圭蒂并不看我,直奔紫T恤,让我吃惊的是,小骚女一见他就闪进卫生间,圭蒂冲进去吼问把遥控器藏在哪里?同时挥舞皮带抽得她嗷嗷乱叫,然后一把将她推出来,咣当锁上门。紫T恤扑在门上恶声恶气地骂,我劝她不要装魁,她使劲一拍大腿,怪我为何不早说?我又劝她不要样样顺着圭蒂,否则他也烦,小骚女再拍大腿,我真担心她把裤子拍成旗袍。
  圭蒂稀里哗啦冲了便池打开厕所门,从斜投过来的目光中,看不出他是否欢迎我,我不管这个,想像原先一样揉揉他,圭蒂躲开我的手,他不高兴任何人搞偏他发型,那种长短不齐方向不同的发式叫酷。他拉上黑色紧身裤拉链,问,好久不见,有点长进不得?我左右看看,确定他是在说我时,差点被噎死,而他居然表示不反对我用卫生间,憋得脸红筋胀相当难看。他指点如何使用马桶见我无动于衷,才明白我在生气,他觉得滑稽,喊来紫T恤表演一个瞎子逗我笑,不然装跛子也可以。我恼怒地推门把小骚女关在外面。圭蒂拉下脸,不客气地叫我往旁边站一站,对着镜子拔掉腮帮上冒出的一根细毛,然后刷牙。让我稍稍心宽的是,他不光糟蹋我,心目中同样没有他妈,他并不打听老妈在哪家医院,顶多关心导致老妈昏厥的是什么病,会不会遗传?我幸灾乐祸的同时,也多多少少为前妻叫屈。圭蒂咕噜咕噜漱了口,奇怪我咋个还不走?老妈还有别的吩咐?看得出圭蒂不愿意我插足他的生活,我只得把脸皮抹下别在腰里,表示祝贺的话以后再说,以免误他赶车。圭蒂莫名其妙看我一阵,才恍然大悟拍拍我的肩,非常轻松地表示他不去白城了,他的日子排得满满的,下午去飙车,明天朋友过生日,要排练节目,不知道他多才多艺?紫T恤冲进来,朝我挥舞细胳膊,警告不准带走圭蒂,她已经怀孕,没有圭蒂的春天会很忧伤。我呆呆地看着她的嘴巴上下翻动,半天才从圭蒂出人意料的决定中回过神来,一翘屁股顶开房门出来给前妻打电话,前妻气得直喘气,花了好几万才托白城的朋友给圭蒂找的工作,那是她开饭馆累死累活多年攒下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圭蒂离开这里,他的朋友每天在附近医院服了美沙酮后就来找他,偷走家里的电脑和照相机,至于女朋友,根本就是婊子,上大二时因为人流一再旷课早被开除,她要回校老师就要跳楼。前妻奇怪我咋个一声不吭?我劝她不必大惊小怪,我一直就不看好圭蒂,顶多是一根细木条成不了才,像他那样学不了好只能学坏。前妻可不爱听这话,电话那头气喘吁吁倒让我担心,半天她缓过劲来叫我赶紧把圭蒂送走,一定!白城单位后天报道,火车票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你不是很厉害吗,对付不了一帮小崽?这几句话倒刺激了我,连抓三下头皮,返身进屋,我没有多少时间闲扯,灵删的小嘴巴一定翘得可以挂瓶子。我一把揪住正伴着音乐扭动身子的圭蒂,这让他很不高兴,叫朋友们把粗俗的我安排到门外去。我差点要笑,打好多年烂仗,哪种场合没见过?不等小杂皮们靠近就装憨倒地还吐口水,一伙人吓懵了,半响一起飞出去叫车要送我去医院,我一下跳起提上行李拉住圭蒂,他疯了一样对我拳打脚踢,还说他的生活他做主。简直让我恶心,吃穿靠家长你做哪样主?!夹紧他朝外走,下了楼梯圭蒂还在挣扎,他说,起码让他喝完那杯咖啡。
  后门外街道旁正在植树,我们跳开大坑,刚挤上公交车交了票钱,就被人拉下来,说我先前奔跑时挂倒了路边水果摊,要求赔偿摔烂的苹果。我假装羊癫疯吓退摊主后,公交车早开了。我们迈上29路中巴车,狗日的司机更鬼,不坐满人死了舅子也不开。好不容易追上33路车,恰遇前面单车上油罐子掉落,大巴车轮在油地上打滑,差点侧翻,圭蒂吓得脸青面黑,上了火车走进卧铺车厢才缓过劲,一脸不屑地看着我说,你以为你赢了?我不想和他罗嗦,三下两下把行李放上架子,转身就走,我要赶回去,好不容易巴结上灵删,我可不想失去这次机会,反正白城那边已知车次有人接站。走两步我又返回,一身脏兮兮地去机场也太烦。圭蒂听说我想借件上衣竟然换了人似的大方,反正老妈给他装满行李包的衣服他一件不会穿,尽管丙城现在花红柳绿但细雨纷飞仍然寒气浸人,他宁可感冒也不要臃肿。我穿上衣服就走,他还在身后祝我好运,可能以为我是去挑逗女乘务员。
  下了车厢猛地停住,我见紫T恤一伙也来到站台,东张西望,有人拨打手机,我的心一下悬起,实在不放心圭蒂,我想找人顶替我送他,赶紧拨打伊弟电话,伊弟原来是我们邻居,上星期才遇见的。伊弟同意白吃白喝去白城玩,但要带上他老婆一起走,我见过他新结交的骚货,郊区野猫坝人,又胖又矮还作怪,见面就嗲声嗲气说她是一个小女人。我去他妈的挂断电话重返车上。圭蒂正喂喂的一见我就关掉手机,一边触摸着我的胸,奶声奶气说,咋个搞的,才穿上就弄脏了,莫非太激动,鼻涕眼泪一起飙?我推开他的手,急急慌慌,要他向我保证不和朋友联系老老实实去白城,并指出紫T恤怀的不定是谁的崽不用担心。圭蒂莫名其妙看我半天忽然眼睛一亮,说他明白了我有更重要的事,他连连催我并陪我往门口走时,火车已启动,我们急匆匆跑到门边,想下去已不可能,我跳了半天,只得给灵删打电话,保证到下一站下车打的赶回去,电话那头气得没听完就挂了电话。
  
  我不理会圭蒂复杂的眼光,打听下一站叫永定。圭蒂告诉我,一小时后到站。好像很关心我,不晓得是真是假。
  乘务员过来换票。
  我们面对面坐在下铺上。圭蒂手机响了,他叫对方闭嘴!随即又喊一声:狗屎!挂断电话,稍隔一下电话又响,他看一眼号码,干脆递给我,说是老妈打的。我忙摆手拒绝,心里不是一般泼烦,想想又觉得不好,拿过手机,刚喂了一声,火车进洞,信号中断。我问圭蒂你妈讲哪样?他说无非就是问上车没有?一边脱下高帮黑色帆布鞋,躺在铺上,双手蒙眼,他嫌火车长得难看,更讨厌咣当咣当的声音敲打得他心慌意乱,怪就怪老妈有恐高症不敢坐飞机。我倒不反感坐火车,说实话,这下铺比我屋里那张钢丝床舒坦太多,要没事的话,躺着慢慢品尝忽上忽下弯弯曲曲的味道非常好,如果能吊在车门外扶手上,吹着风穿越崇山峻岭我会欢呼。这边是山区,弯多隧道多,过了马威站,一马平川,火车全面提速,那感觉就差点了。圭蒂翻过身来问我能不能少讲?他讨厌我说不了三句话就打响鼻,像马一样。我正要骂他,火车出洞手机又响,这次前妻直接打给我,问我们吃了午饭没有?行李包里有她准备的各种零食,我唏里呼噜答应后挂了电话。我晓得她喊我吃东西,实际上就是要我伺候圭蒂进餐,我才不耐烦,我等会就要下车,虽然这么想,我还是取下行李包。前妻确实弄得不少,坛坛罐罐里装满各种菜,生怕圭蒂在白城吃不到可口菜,我知道她喜欢搞吃的,除了蒸肉,就是做泡菜,又酸又脆,此外卤菜也拿手,卤鸡翅卤鸡爪卤豆腐干,我一样样往碗里夹,又拨打电话问前妻,一小瓶油是搞那样的?她说放泡菜里拌着吃,这个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这可不是以往我享福,而是吃的也没有我的份,她只顾圭蒂,每次做的刚够两人,母子围着铁炉子砸得津津有味,不能不让我发毛,可无论我扔了多少纸壳,也丝毫改变不了前妻。那次我决定砸点值钱的,我下了很大决心刚举起一个碗,屋外李麻子酒醉驾车轰隆隆撞进隔壁小超市,他从后门出去就直接进了派出所,毁掉自己倒清醒了我,现在我就用这些保留下来的土碗盛着菜。可恶的是圭蒂不看一眼,我叫他搭个手,他说他口干。我提了水瓶灌了开水回来给他倒上,也给自己倒上一杯。其实我喜欢喝茶,可前妻和儿子从来不喝,我也就不指望了。放回坛子时,竟然在行李包里发现茶叶,我问圭蒂你妈改变喝茶了?他要我去问她。
  火车咣当咣当,灵删打来电话,我保证一小时候后见她。灵删不语,她旁边是巴哪样赫的钢琴曲,她告诉过我的,半响,她的声音滴滴嗒嗒,称机会只有一次哟,嗯,让我骨软筋麻好一阵。
  手机又响,是圭蒂朋友打的,这次他格格地笑,翻身坐起,一把拦住推过来的食品车,挑着各种食品,我搬弄手指一二三地数,麻辣鸡丝、方便面、矿泉水,最后拿起啤酒瓶看看牌子,放回时不小心掉地摔碎,他对我的责备根本不睬,有哪样稀奇,反正不要你陪。我又气又笑,嘴上说没钱,但我不会让他掏钱包的,我走上去,却被他挤开,付钱给了乘务员,还不要求退。我真的想讲他两句,还没张口,他就摆手,同时两包食品抛到我跟前,还朝我做了一个吃的动作。
  我发狠地吞泡菜。
  圭蒂捏紧鼻孔,他讨厌那股酸味,作怪哦,我有意凑近他朝他吐气,我不信他会死。圭蒂挥舞矿泉水瓶抵抗,警告我不要太猖狂霸道,一瓶子敲得我头闷闷的差点咬破舌头。我可是一个忍耐有限的人,当即揪住他命令吞下酸萝卜。我一边扔给他纸巾,一边说我就是一个皮厚卵粗不讨人喜欢的人,做哪样?不怕!在老家那个卵子山沟沟中学时,县城来的老师见我就发誓把我拿下。那天我冒着大雨去上课,狗日的不准我进教室,命令我到外面把鞋底泥巴搞干净再来。那么大的雨,满地黄汤汤咋个搞干净鞋底?我很洒脱地拔掉鞋砸到狗日的脸上就进了城。不是吹牛,捡垃圾当背篼,哪样没干过?后来帮工地老板开车拉沙拉水泥,老板高兴,赏我一条猪腿,但不准打读书的馊主意。
  咕噜咕噜,圭蒂喝了几口水,拧紧矿泉水瓶盖,斜靠在铺上,大腿压着二腿,冷冷地说,老妈不止一次讲过千万不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我先确定睡中铺的杂种已经睡着,然后我指出你圭蒂又有多大出息?为了培养你,当初你老妈要我勒紧裤腰带不吃肉,你还没出生你老妈就打定主意,要你学书法学钢琴电脑和外语,一共十二门。你吐哪样舌头,千真万确。我知道这哪里是不吃肉就可以做到的。我必须动用我的智慧。我要圭蒂严肃点,我告诉他,在我们居住的城乡结合部,因为城市扩建,大规模拆迁,好多人占地突击种房获得巨额赔偿,我把苦苦挣来的钱全部投进建了六层楼房,哪个晓得有关部门不仅不给补偿,还算作违章建筑责令拆除,这可要了我的命,索性带了你妈搬进六层房子死守,半夜听到推土机的轰隆声,我下床开门想探个究竟,还没看清楚就冲进几个陌生人,连我带你妈一起架上车嘟噜一趟拉到郊外扔下,那里离我们夏天游泳的小贯河不远,河风嗖嗖过来,冷得发抖,天麻麻亮我们返回时,六层楼房已经被推倒。不要和我说哪样遵纪守法,连想都不要想,我一把拉下开推土机的杂种,把铁家伙开到路上堵了一条街,围观的闲散人员真是人山人海,我疯狂得还想开着推土机往前冲,你相信我,不讲假话。后来我被踢进牢里,和你妈离了婚,是我提出的,她也没有反对。
  圭蒂一言不发看着我,哪样意思?我问,是不是觉得对不住我们?不是?圭蒂动一动嘴唇,我忙摆手叫他打住,我猜他是想知道我和他妈有没有感情?我不想和他讲这个,我自己清楚,我顶多告诉儿子,他老妈粗枝大叶,脾气毛焦火辣并不是我真正喜欢的类型,不能说的是,我要找的女人是灵删,她只长脑筋不长个子,过去闷声憋气,明明喜欢我偏又不承认,也怪我耐烦心差点,那时我拉水泥有点钱,工地上管食堂的女人们都喜欢和我鬼混,我也就不想在灵删身上多费力。和圭蒂老妈搞定后,灵删就去了外地。前段时间遇见至今未嫁的她,才知道在外面搞不到事,回乡来投资。当时我怪不好意思真想找个角落藏起来,想不到灵删并不嫌弃我,还夸我终于像个城里人了。灵删说她因公务繁忙,想托我带一箱糖果去南城她表兄处,她暗示既然可以让我参与家务事,不是不能考虑嫁我。我实在不能告诉圭蒂,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搞翻灵删,气死他妈,或许我很卑鄙,但我不假,这是我搬离前妻家租住叮当漏雨的屋子里就有的想法,我要坚持。
  一时恨不得飞到灵删跟前。
  车窗外,永定站牌一晃而过。
  噫,我惊叫,咋个不停?推开圭蒂朝乘务员室冲,才知道本次列车所有小站都不停,下一个停靠站是马威,到达时间是凌晨三点。嗯,一拳砸在桌子上,哎哟,痛得我直甩手。
  灵删来电话,问我上了的士没有?不要急,南城上空电闪雷鸣,航班延误。
  我差点要笑。
  毛病!圭蒂嘀咕一句,拉了被子蒙住头,一下又掀开,把嘴里杏仁核吐在果盘里。
  午休时间,车厢里电视关闭,非常安静,火车徐徐减速,临时停车。窗外公路上车来车往,我忽然注意到车窗没锁可以打开,心理一动,越窗上路拦车就可以返回灵删身边。我决定了,手扶车窗,正要——喂,圭蒂叫我,那是种孤立无援相当可怜的声音,我一身冷汗赶紧到他身边,其实他是叫我把装满垃圾的果盘端去倒了,他怕那股味道。我吼一声放着时,窗外一列货车呼啸而过,风吹得盘里瓜子壳乱飞,我辟里啪啦拍打身上,火车已缓缓启动,越来越快,我气乎乎躺下,手机又响。
  是前妻打的,问我在搞哪样?我没好气,反问她在搞哪样?电话那边一阵沉默,我不由放轻语气,问她好点没有,痛不痛,有没有伤骨头?她说正在输液,头不晕了,查不出原因,各种检查结果都正常,血糖喽,血压喽,包括小便,左耳有点问题,不太听得清,医生建议住院作进一步检查,她不愿意,猜想可能是最近太累的缘故。前妻换了话题,问圭蒂在搞哪样?我回答在睡觉。前妻要我到车厢连接处说话,她不想让圭蒂听见,小崽子很鬼的。我起身穿鞋,发现里面满是瓜子壳,我不耐烦推敲是风吹还是圭蒂干的,倒干净穿好去了连接处。前妻问圭蒂是否跟别人联系过?她要求我一定得把圭蒂手机收了,到白城再还。我笑她紧张过分了。她说你晓得哪样,圭蒂名堂多多,你才和他打交道不知道,盯紧点,必须寸步不离。我差点就要吐出到了马威就下车的话,到了嘴边,变为:累不累嘛,他要实在不想去白城就算了。前妻骂我憨,白城对圭蒂太重要,人家已经答应,圭蒂只要进了单位,从办事员到科长处长一路小跑前途光明。不忙,不忙,我问前妻,你讲的这个人是我们的圭蒂?得到千真万确答复后,我说话开始有点结巴,这就不只是圭蒂自己狗屎放光的问题,而要上升到给祖祖辈辈露脸的层面。前妻还说,你不希望他好?我口水滴嗒连连表示当然希望。所以说喽,前妻在电话里一再强调你重任在肩!又劝我先不要忙挺胸脯,好像看见我一样。末了加一句:这辈子你总得做成一桩事吧。
  
  这句话虽然让我不安逸,但也只是一刹那,我顾不了自己了。我在连接处站了一会儿,等心情稍稍平静些,然后带着微笑返回车厢。我想圭蒂正等着我的拥抱,他会热泪满眼眶。
  圭蒂可没等我,他鬼鬼祟祟蒙在被子里打电话,声音很低,我埋下身去听,在讲老杂皮如何盯得紧的话,肯定是讲我,头脑一热,不由分说掀开被子夺过他手机。圭蒂朝我翻过身子,漫不经心摊开手掌,示意我还他手机,我牯头牯脑一动不动,甚至不想声明是他母亲的意思。圭蒂不耐烦,催我快点还他,不要开憨玩笑,火车上无聊,他想听听音乐,玩玩游戏。见我仍然不动,一下跳起来抢,幸亏我反应快,圭蒂急了,骂我老疯子,神经病。我叫他懂点事,莫非想翻天?!他不要我管,他说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从我离开他们,他就独立了。我忍不住推他一把,圭蒂暴跳如雷,砸桌上东西,瓜子杯子,点心水果。睡中铺的乘客尖叫:不要浪费。我一声不吭,蹲在地上一样一样捡起,装进塑料袋放回铺上,一边提醒蹿下来帮忙收拾的乘客当心,不要被碎玻璃划破了手。圭蒂抢上一步,搜出乘客藏进怀里的一包巧克力扔在我的铺上。
  我声明我不想要他的吃食,圭蒂才不理我,躺在铺上喘粗气,忽然一跃而起,甩开我的手,他要去厕所。哼,他把我当谁?想麻麻咋咋和我玩脑筋,门都不得,我立马起身,我可不是他妈,要是她,就算不受骗,也不可能跟他去厕所。圭蒂似乎知道我跟来,闪进厕所狠狠关上门。我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就算玩大号也该出来,伸手捶门,半天他才出来,我说我尿胀,一步跨进仔细地嗅,我真的担心他在里面吸毒。返身出来,和圭蒂撞在一起。
  对视着,圭蒂眼光充满敌意。
  半响,我侧身让乘客进厕所,我们到了车厢连接处,他的眼光仍然停在我脸上,问,又是老妈叫你来盯我的?那个贱人。我叫他说话客气些。噫,圭蒂两眼眨得比车轮还要快,说,你晓得了卫护了?呃,我不管你们如何,不要干涉我,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我冲上一步又退回让开过往乘客,圭蒂真的管不着我是否愤怒,他两手摸摸裤包,忘了带烟,要我给他一支,话没说完一只爪子就非常放肆地伸向我兜,我赶紧捂住手机。他摸出烟,皱着眉看一看牌子,只好将就,问我来不来一支?他叫我不要吊脸,无非才是一支烟嘛。又朝我要打火机,不给的话就要把一包烟丢在地上踩烂。我咬紧牙关,才没被他喷出的烟熏咳嗽,我打定主意装憨,不然我就要教训他。圭蒂可是得寸进尺,一张幼稚得要命的嫩脸贴到我跟前,问,老妈给你多少钱?我给一万,不嫌少吧?我忍都忍不住就问,真的?哈——他一笑,我真的想搧自己一嘴巴,不过我不会打自己,要发火也得朝对方,我骂小杂皮你信不信?圭蒂换了人似的并不生气,他说今日见面才晓得老妈说的一点不错。我惊叫,你妈经常提到我?圭蒂冷冷地看着我,而后敲一敲我脑壳,说声音很正常呀,咋个说话傻里傻气,也不想一想,老妈提到你,会有好话?我实在不想被他噎死,扑上去,起码要拧肿他的嘴,火车猛然一挺,我撞在门上,好痛!
  又是临时停车,这趟卵车,见车就让。
  圭蒂问我,要不要给额头上的包抹点万精油?我拒绝,同时指出,你妈也好不到哪里。他说他信,老妈不负责任,只晓得玩,经常有男人来找她,躺在卧室看电视,老妈在厨房做吃的,还叫男的出来帮她拴围裙,我转身把烟戳熄在壁上烟缸里,决定归还圭蒂手机。一抬头,看见窗玻璃上,圭蒂正在我身后做鬼脸,我忽然明白又上了他的当,狗东西在拼命挑拨我和前妻关系,圭蒂的确太鬼,我回过身,圭蒂奇怪我咋个还能笑?我说我为哪样不能笑?你妈做哪样我无所谓,我只管你。
  圭蒂怪异地看着我。
  过来一个乘客,背对我们,面朝窗子吼叫,我要制止他,再有伤心事也忍着点。圭蒂拉住我,说我一样不懂,人家那是吊嗓,降E大调,吚—呀—哦,我真的想吐,同时不能不承认圭蒂的确比我强,可惜有时犯浑。
  广播里通知餐车供应晚餐。
  圭蒂说他饿了,我答应马上去给他泡方便面。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你不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圭蒂说他要去餐车就餐。
  嗯,是天生的作怪,还是又在搞名堂?我跟着他经过十四车厢,过道上很闹,乘警揪住一个混车小崽喊补票,小崽相当无赖地说没钱。乘警搜了裤兜又伸进裤裆,估计不是扯了鸡巴毛就是捏了卵蛋,小崽哎哟乱叫,抱住我求帮忙,圭蒂只管朝前冲,我急忙甩开小崽追上去。火车尖叫,猛地摇晃,我和圭蒂撞在一起,他不要我扶,哪怕摔跤,也不想让人觉得他无能。
  谁?
  餐车明亮,坐满了乘客,圭蒂愿意等。我顺着他的眼光在餐车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他的同龄人,松了一口气。第三排座上乘客吃好起身,圭蒂抢在前面去占座,身子随车晃动,差点碰翻邻座酱油瓶,我赶忙扶住,圭蒂又险些撞掉服务员的盘子。
  我们隔壁而坐,等着点菜。
  车窗外是斜阳中不断向后飞跑的农田树林和房屋。我说去白城沿途变化大,原先没有铁路,弯弯山路两边偶尔有几家东倒西歪的小客栈,我住过。圭蒂看我一眼,老气横秋地说,一个人有哪样意思。我不安逸,说你咋个以为我是一个人?那时我带着你妈,你冷笑哪样?逑的浪漫,我们是想去白城发展,比现在去打工的厮儿些醒悟得早多喽,不过因为连天暴雨山体滑坡堵了公路才泡汤。
  我猜不出圭蒂看我的眼光里有哪样意思。
  圭蒂从服务员手中抢过菜谱没拿稳,从地上捡起后不高兴我叹气,菜单掉地有哪样稀奇,又不是掉你的东西。瞟一眼菜单,又递给我,不好意思,上面好多字不认得。鬼崽子,冤枉是大学生。我照着菜谱念:韭菜炒鸡蛋。他摆手,换西红柿炒也不行,他根本不吃鸡蛋。我建议来条鱼,红绕的?他又摇头,从不吃鱼。我才发觉他不是一般刁,不吃豆腐猪内脏,小葱青椒香菇木耳一概拒绝。我不由毛焦火辣,说你又不是生在皇宫,话到嘴边又吞回,不眨眼地看着圭蒂,莫非真的是大人物?心里高兴得有点发抖,面上却装镇静教育他粗细都得吃。圭蒂不耐烦地问我,讲话能不能不打响鼻?他说他其实要求不高,就喜欢吃点熊猫餐,就是竹笋嘛,或者外婆做的水煮肉片。圭蒂有意把外婆二字说得很重,我心里不免发酸,圭蒂从来不提他爷爷奶奶,那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在我坐牢最困难的日子,还把山里采来的牛篣拿去集市上卖掉给圭蒂汇钱。
  圭蒂拍拍我手背,问咋个呆呆的?他说他可以不吃,叫我点自己喜欢的,他请客。我警告他休想要回手机,他笑了,说他只想陪我喝喝酒。他叫我不要奇怪,他承认过去对我有误解。今天相处,才知道其实我有很多让他敬佩的地方。吔,我可怜的眼睛肯定发红,不然圭蒂不会递给我纸巾,这真的让我有点那个,叫感动?
  服务员记下菜名走了。
  窗外晃动着冷月冷山冷溪,火车前方是火爆爆的大城市,我忽然发自内心敬佩前妻,正是她一根筋走到底,圭蒂才会有今天。这方面我的确不如她,过去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娃娃长大了,能过上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咪摸的日子,前妻为此经常和我吵,当时我真的认为她那股子干劲非常无聊,我累了一天跨进家门已经是凌晨,还要帮她捶背,一边听她责备圭蒂不好好学习老打瞌睡,将来只能像老爸找点盐巴钱。我格外讨厌她老把圭蒂的无出息和我联系在一起,更讨厌她命令我把圭蒂弄掉地的面包捡起来吃了,有灰怕哪样,吹一吹照样吃。我知道不脏的话根本轮不到我。狗东西,生下圭蒂后,我的地位好比从白天进入黑夜,原先我睡觉喜欢打光胴胴,她认为刺激,还常常抱着我说,要的就是白天三顿饭,晚上两个蛋,后来竟然骂我不文明,农民习气。她自认为城里人,其实也是边角废料那一类,我不买账,吵急了,我连提小板凳砸她的念头都有。鬼崽圭蒂更可以,安安静静坐一旁,学着电视里小和尚闭着眼敲木鱼。嗯,娶她生他,我连肠子都悔青了。我不止一次要求婆娘买张车票,我要回乡下。当然我不会走,我们总是吵了又好,然后再吵。有时候我真的不晓得她咋个想,一个劲埋怨我无出息,可是机会来了拆我台的偏偏又是她。有关这个我从来没有告诉圭蒂,本来我是要当工地车队长的,那次老板召集车队成员在大树下木板房开会,那天我特意穿了西装还拴了领带,尽管起床急忘了穿内裤,还是像模像样坐在前排等着老板宣布决定,老板憨里憨气憋足气很严肃地刚张嘴,前妻靸了木板拖鞋噼里啪啦跑进会场,奓番番地叫我立马回家找第三期《健康》,就是上面介绍草药五朵云加地草风烧腊肉治疗瘫痪,还有蒸猪腰子治咳嗽的那本卵杂志,她说圭蒂的书法老师急需。我卵根子火冒,说鸡巴老师得的是尖锐湿疣最好得艾滋病死掉。我不怕得罪老师,我一直就反对儿子学书法,桌子前站都站不稳,写一撇一捺,整个身跟着跑。婆娘可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死了我也不能死掉老师,拉了我就要走,我实在讨厌她的燥辣,T恤下一对大咪咪太刺眼地一起一伏,上面还很不严肃地趴着猫,更讨厌的是,她的翘屁股后面跟着大黑,狗日的有女主人宠着,平常就不买我的帐,现在更是喊都喊不听,吊着舌头,肆无忌惮地在屋里东舔西嗅,在大家脚下弯来直去。现在的人讲究,哪个不怕被咬得狂犬病?全部跑光,当然包括老板。队长一事自然泡汤,回到家,我们乒乓翻天打了一架,婆娘打架一向讲究,不用拳头靠指甲,我的一张脸被抓成美国星条旗。表面上我也是个贱人,打完后,照样按吩咐去楼下给她端牛肉粉,其实我才不是省油的灯,在粉馆后面黑咕隆冬的房间里和老板娘乱搞一回,然后一本正经回家,喊:来,吃粉。
  
  现在我心怀感激地和圭蒂碰着杯。
  圭蒂端酒到嘴边摇摇晃晃洒了一半,我说不得关系,屁股一抬,重新再来。圭蒂惊讶我的酒量,能喝三斤?他遭不住。我同意他不喝,叫他吃菜,如果确实不喜欢,我就不客气了,用筷子都嫌斯文,直接用手抓,不瞒他,再来几盘我也能一扫而光。圭蒂表示非常羡慕我,这让我高兴,以过来人的口吻劝他出门在外不要挑肥选瘦,身体重要,从他呼出的气气中就知道体内缺少很多东西。圭蒂说伙伴们会照顾他的。我没听懂,你咋个晓得将来会认识怎样的人?圭蒂不眨眼地看着我,半响,非常恳切地要我饶了他,不要吃惊嘛,真的,他说他一点都不想去白城,真的讨厌别人为他安排生活。没容我回过神,他又说知道我也有事,不如一起在马威下车返回丙城。我的心咚咚地跳,努力镇静问他以后想干哪样?他说还没有想好,也许去乡村,自由自在。我一个喷嚏,我就是从农村出来的,那里人往城里跑都嫌慢。圭蒂强调他和我不一样,我告诉他,吃饭是一样的,靠哪样为生,去偷去抢?圭蒂叫我放杯子不要太重,酒都溅到他手背上。我叫他回答我的问题,圭蒂说凭他的智慧能生活得很好。他才不管我是否要呕吐,反正不想去,当什么长毫无兴趣。他就想走自己的路,怕出事一样不尝试是不完整的人生,好悲哀。我急,他更急,特别是听说花好几万给他找工作,一下跳起来,称简直是对他的侮辱,连问给谁了?是不是姓周的叔叔?将来遇见一定揉死对方。我好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前妻一再叮嘱不要告诉圭蒂的。不过我并不相信他敢拿姓周的怎么样,说说而已。可是圭蒂保证他不开玩笑。我真的见不惯他又冲又幼稚的样子,还说大不了去坐牢,反正有人管饭。我一定要压住他,不然要翻天。我吼起来,我绝不答应!圭蒂要我小声一点,邻桌的人在看我们。我说看就看,一猫鞭!
  圭蒂笑了,说能喝你就再喝点,又斟满。
  手机响了,是灵删,她相信我已在返回的路上,问田野上是不是蛙声一片?她不安逸我不吱声,莫非还没回来?断交!
  刚断了电话,前妻又打来,我叫她少罗嗦,这次我押也要把圭蒂押到白城。她喂喂了好几声,她听不见,身边太吵,刚送来一位病人,是个疯逼,烧了开水让三岁儿子看着,自己出去打麻将,结果儿子滚进锅里被开水煮爆,男人知道寻到精武馆喊她回家,她还说不忙再打一圈,被男人一刀砍下手臂。噫,我想问她,说这个是哪样意思,莫非管不好儿子你砍我手臂?对方挂了电话。
  服务员过来结账,餐车已经打烊。我指一指圭蒂,他弯腰系鞋带,服务员去别桌忙了一番回来,圭蒂又要去吐痰,他才出去乘警便过来,警告我想赖账要关进行李房。我付清钱款,那是灵删给的,她要我买件新衣服再去乘机,我舍不得。离开餐车遇见圭蒂,他奇怪我身上有钱?我忽然明白,是他叫来乘警。圭蒂毫不隐瞒,他这么做的目的,是要和我分开,一人清净些。我气急败坏要打他,狗东西忘了早先抱着我说冷的那个夜晚,可一看他憨里憨气把脸伸过来,又实在下不了手,只能拍打自己脑门,怪自己咋个养了这么个儿子。
  灵删又来电话,笑嘻嘻说,办完事后,我可以搬去和她同住。喂,喂,喂,她问我咋个不说话?我想了又想,最终挂断电话,只能这样,圭蒂的前途比我的幸福重要。
  回到车厢,我口干舌燥,倒上一杯水,解开衣扣,脱下外衣丢还圭蒂。他叫我让一让,他要把衣服装进行李包。经过身边,看我一眼,问身上伤咋回事?是不是当年送他去上钢琴课时路滑摔跤摔的?我摇头,圭蒂一下明白是他早上对我拳打脚踢留下的。他呆呆地看着我,我倒有点不习惯,警告他不要说些酸溜溜的道歉话,我会起鸡皮疙瘩。一边扶住铺旁脚踏梯,火车又在晃动,我有点头晕目眩,毕竟酒喝多了,我躺下来。
  过道上人来人往,广播里通知卧铺车厢还有余位,需要的旅客速来补票。
  迷迷糊糊中,过来一位戴着口罩的女人,一点不客气地挪开我的脚坐下,对着我嗡声嗡气叽咕半天,我才明白,她补的是四号上铺,可是她有风湿病,膝盖弯不了爬不上去,问能不能和我调下铺?我大手一挥,叫她找别人换。女人摇头叹气,称现在好人不多了,整个车厢睡下铺的都不干。我翻身朝里不想和她罗嗦,可是女人脸厚,我感觉她得寸进尺又在往里面挤,我只得弯起双腿,很难受,实在遭不住,我叫她去找乘务员想办法,女人不干,找乘务员就得加钱,她舍不得,老公在小煤窑里拼死拼活挖来的血汗钱让她去白城修复烫伤的鬼打脸,呜——呜,一边揩眼泪,我最怕看见女人淌猫尿,一见我就心软,这是我的弱点,一再吃亏也改不了。我忍着头痛爬起来,和她调换四号上铺,临走给圭蒂打一个招呼,他拉我一把,说,你好憨。
  我是憨,提都不提和圭蒂调换铺位。我头昏脑胀坐在车厢尽处仰望四号上铺,转念一想,这儿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离厕所近,先前我酒和茶都喝多了,估计今晚会N次往那里跑。心里刚平衡,车厢熄了灯,借着脚灯我费力爬上去,放平身子,睡意袭来,睡得正香时,偏偏被尿胀醒,想着上下困难,就尽量憋,实在遭不住又爬下来,狗日的厕所门偏偏紧闭,我赶紧去别的车厢,可是一律如此,等了半天不见动静,踢门也无反应,去叫乘务员,才知道火车已经快进站,厕所关闭。一看表,可不是已经凌晨三点,打听一下,马威站要停车七分钟。一想到车开后才能使用厕所,这可要了我的命,无论如何憋不了那么久。有乘客拉肚子蹲在洗脸池上玩大号,我有心跟着学,刚拉下拉链,乘务员捂着鼻子冲上去瞄准那人粪门猛射一脚,大喊罚款!我迅速退回。好不容易熬到进站停车,我不顾一切跳上站台冲向花台后边涮涮涮,爽得我真想对过往乘客欢呼。站台上人来人往,大包小包,肩挑背扛,我左躲右闪往车门走,猛然停住,我看见戴口罩的女人,后面跟着的,竟然是圭蒂!这可让我真正吃惊不小,原来他们是同伙?!我毛骨悚然,确实我太憨,没有小崽们脑筋转。圭蒂停在我跟前,面色苍白,声音像烧开的壶盖叮叮当当乱抖,叫我不要管他,没有用的,朋友们已开车在站外等他。我骂他糊涂,他们是嫉妒你害你。我要他立马跟我上车。看来圭蒂还是愿听我的,他乖乖地回转半个身子。可是口罩很过分,半眼不看我,伸手拉住圭蒂。可能在她看来,根本没有必要再理我,下都下车了,还能再弄上去?何况他们的同伙已经赶到,一下子围住我们,吔,这可考验我的能耐了,我浑身冒汗,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小杂皮们这次可精了,哈哈笑起来,说声对不起师父,纷纷朝我挥手,拜拜!拥了圭蒂朝出站口走,边走边议论老鬼倒地的姿势太糟糕。我急得要疯,莫非我连这个也失败?我冲上去警告他们不要小看我,小厮儿些嬉皮笑脸纠正我不能说“看”,要说“瞧”。我忍无可忍,我发起毛来手劲蛮大的,一群人叽啦乌叫,趁他们散开,我拉了圭蒂朝车门跑,那时站台上铃声响起,乘务员喊上车啦。我把圭蒂推上车,本来我应该一步跨上去就没事了,偏偏我想奚落小杂皮们一下,不然我不舒服,我停住脚朝他们挥手拜拜,再加上一泡口水,开开心心再回身时,乘务员要关门,火车缓缓启动。我慌乱起来,赶上几步刚要抓住圭蒂伸来的手,被冲上来的狗东西们抱住,箍得我出不了气,圭蒂在乘务员身后大喊不要伤害我爸--声音被关在车门里,火车呼啸出站,我的心差点跳出胸膛。
  车声消失,我的愤怒全部发泄到小厮儿些身上,直到公安赶来,杂皮们一哄而散。
  皮带斜了半边的联防小崽奉命带我去派出所,路上问清原委,说扰乱治安要么罚款要么刑拘随便你挑选,我只能央求他给我留够去白城的车票钱。
  我在客车站候车室待到天亮,然后登上开往白城的班车。心里告诉前妻,我不会输的。
  真的后悔没收了圭蒂手机无法联系,不过我确信圭蒂会盼着我去,我也考虑以后能不能在白城租间房子住下,边打工边照料圭蒂,哪怕他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爬虫。
  然而我没有见到圭蒂,他根本没去上班,我焦急万分想要报警时,接到他的短信,说已经找周叔叔要回几万块钱,一些寄还老妈,一些给我作辛苦费,其余的他带上远走高飞,想我们时自然会联系。
  我独自乘火车返回,心里不是一般的沮丧,几次想给前妻打电话又放弃,我没有想好,是向她承认我这辈子确实干不成一桩事,还是埋怨她安排我这次出行一点卵价值不得,误我正事。
  犹豫再三,最终却是拨打了伊弟电话,叫他去帮我探探灵删是否会原谅我?他说不用探,灵删早走了。
  我回过神来已是黄昏,我试打前妻电话,她竟然说她就在火车上,噫,我又糊涂,你好了?或者根本就没病,事先知道灵删底细有意安排救我?妻说她来我车厢,见面再说。我慌忙起身,朝左右两个门张望,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到眼眶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