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与仪式的文化解码

2010-12-31 00:00:00王良范
山花 2010年17期


  在中国的版图上,西南是一个地理区域,也是一个政治区域,更是一个文化区域,这种综合性的区位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从远古到今天一直扮演着一个独特且重要的角色。从总体上来说,西南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复杂,这不论是地理景观还是人文景观而言都是如此,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就是多样性与多元性。不仅如此,它应该还包含了西南文化内部隐藏的意义的幽暗和深远。这里生息繁衍着最为复杂枝蔓的多种民族,发育着最为多样的语言群落,分布着差异纷呈的文化形态,以及琳琅满目的生存技术和多姿多彩的生活样式。用生态学的概念来比附的话,可以说西南在中国的大地上呈现出来的是最为壮观,最为丰富,最为多元,也最为深厚的生态性文化场域。也许正是由于它的这种丰富和多元,在中国国家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在边缘与中心互动建构的关系上,无论从地缘政治、地缘经济和地缘文化的意义上,西南对整个中国的稳定和平以及健康发展,一直起着一种刺激、维护、屏障、涵养等支撑的作用,其历史和现实意义可谓深远重大。在全球化的今天,西南将仍然以它多元性和滞后性的文化蓄力影响着中国的现代性进程,而这种持续的影响在全球一体化的时代似乎有着某种新的特殊的意义。重新解读西南应是摆在今天的人们面前的一个新的课题。
  何光渝先生和何昕女士的《原初智慧的年轮——西南少数民族原始宗教信仰与神话的文化阐释》(贵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出版)就是一部重新解读西南文化的学术专著,而且是一部很有分量的学术专著。作者的论题和论域定位在对西南少数民族原始宗教、神话与仪式的阐释上,这样的选题可谓直追西南文化的根底。一个文化探幽的工作在两位学者的研究和写作中逐渐展开,慢慢地形成了一幅清晰的文化地图。这幅图像如此的神秘,因为它来自于遥远的岁月;这幅图像又如此的清楚,因为它依然存活在西南世居民族当下的生活世界。作者的研究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时空交错的点面上去捕捉一个颇为有些形而上的文化之谜——原初智慧。
  谈到智慧,人们总是联想到那些伟大的哲学思想,譬如儒家的伦理、道家的无为、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或者联想到那些白发苍苍、头脑睿智的智者,譬如像孔子、苏格拉底、佛陀、海德格尔之类的人物。仿佛智慧这种东西是存在于这些伟大的哲理之中或是出于这些超凡的头脑。不错,这的确是一个事实,在我看来这种智慧是一种太成熟的智慧,人类确实也因为这些智慧而得到福泽。但是这些智慧还不是智慧的根源,智慧的根源恐怕得追溯到更为远古苍茫的历史中去寻找,要到人类尚处于初民社会的生活世界中去寻找。想象一下当早期的人类从蒙昧中走出来,面对宇宙苍穹,面对莫测的自然环境,面对太多太多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和生活现象,人类会怎样构造出一个整全的观念去把异在于人类之外的这个复杂的世界整合包容起来,从而给自己在这个世界中一个定位,人类怎样为自己的生与死这样的问题立定一个意义的框架。这确乎是一个难度巨大的问题。解决这些问题需要什么?需要智慧。从文化的观察上来看,原始初民已经有解决这些的方案了。由此我们也可以窥知到他们的那些原发性的智慧。
  摆在我面前的这部七十多万字的大书《原初智慧的年轮》,就是一部探讨根源性智慧的学术专著。作者把智慧的观察聚焦到原始初民草创的智慧上。初民智慧是一种什么样的智慧呢?这个问题实际上一直在刺激着所有对文化感兴趣的学者,这部书要回答的正是这样的问题。
  大致说来,作者把初民社会的原初智慧定位在两种形态上来考量,即神话与仪式这两种形态。这两种形态几乎可以囊括初民社会的整个精神生活。这里需要提醒一下,当我们说到初民社会的精神生活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轻率地想象初民的精神生活是一种超物质的,或者说是解决了温饱之后的一种闲暇娱乐,或者是一种高蹈的纯思想性生活。恰恰相反,初民社会的精神生活恰恰来自于最为现实的目的,和最为现实的生存焦虑。当这种精神形态的东西展现uI4YfoWZGcKRflvEc0D/Nw==之时,它们所指向的其实是最为迫切的生存目的。某种意义上,初民社会在进行一次宗教的膜拜,在叙述一个神话,或者在开演一场仪式时,对他们而言就像要采集、狩猎、种地、生育、学习一样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存劳作。在初民那里,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从来就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而是浑然一体、混沌圆融的。这恐怕是原初性文化的最大的特征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把初民社会的这些精神生活看作是像他们开荒种地、狩猎采集、耕织建房、生殖养育一样的一种生存智慧。
  但是,一个神话的创生和叙述,一个仪式的准备和开场,毕竟不是种地、狩猎、生育本身,它们又有着自身的特征和特性。因此对它们进行现象学的描述,阐释学的解读,伦理学的判断,文化学的分析,甚至审美学的阅读,也是非常有意义和值得去做的工作。
  西南因其地理、生态、文化的复杂多元,它的原初宗教、神话、仪式亦随之呈现出扑朔迷离、万象纷呈的局面。面对这样的局面,如果没有一种理论的抽象、概括、分类和阐释,恐怕任何一个人都会被这众多纷繁的文化事相弄得昏头转向、不知所云。《原初智慧的年轮》这部书的作者,运用了宗教学、神话学、仪式学的理论,拨云见天、举重若轻地把整个西南地区复杂多样的原生态文化(宗教、神话、仪式)讲得清清楚楚,令人信服,使人茅塞顿开,耳目一新。这是很见理论功底的一部书。我在大学是从事宗教学和人类学教育的,看这部书后,我的感觉是,希望我的学生们也来读一读这本书。相信这个阅读对宗教学、人类学有兴趣的学人是大有裨益的。
  《原初智慧的年轮》的作者,用了十多万字的篇幅来讨论西南地区各民族的原始宗教。在这一论域中,作者运用的宗教学的基本理论来源于西方经典的宗教学理论和西方宗教人类学大师们的经典著作。比如说在讨论到西南各地的原始宗教起源时,作者所用的术语和理论主要来自于M·缪勒和E·泰勒的学说;在讨论到巫术时,其理论运用来自于弗雷泽和马林诺夫斯基;原始思维的讨论则得自列维·布留尔的启发;谈到图腾崇拜时,则可以看到杜尔凯姆的影响;论述神话与宗教关系时,则可看到对恩斯特·卡西尔和列维-斯特劳斯理论的活用,讲到宗教和社会的关系时,作者运用了费尔巴哈、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以上提到的这些宗教社会学大师,都是国际上最为著名的伟大学者,他们的相关理论已成为举世公认的经典性论述。作者在《原初智慧的年轮》这部著作中体现出来的,是对这些理论的娴熟而综合的运用。学习宗教社会学的人都知道,在接触到这些伟大理论时,会看到其中所涉猎到的材料都是来自于世界各地原著民的例子,比如美拉尼西亚人、布须曼人、努尔人、玛亚人等等。在何光渝和何昕的研究中,我们看到原初宗教的发生、演绎的过程,也在西南的土著民族如苗人、彝人、基诺人、佤人、侗人、布依人等的社会文化中呈现。这说明人类的历史和文化其实是有某种统一性和规律性可寻的。因此,西南地区各地世居民族的原初的文化也就不是一个孤立的、怪异的、不可思议的奇风异俗的世界,而是和中国其他地方的民族文化,乃至世界各地各民族的文化有着相似的缘起和经历。所不同的是,当其他地方的这些原生性的文化已经历变或消失,而西南的原著民族中尚还保存大量的原生态的文化或者原生态文化的痕迹。
  在这个意义上,我把《原初智慧的年轮》这部书看作是普世性理论和地方性知识的完美的结合,一个非常有创意的结合,堪称西南研究的新的经典之作。
  如果说对西南的原始宗教的探索和讨论是这部书的主题的话,那么对这一主题的深入细致的现象学描述与文化阐释,则是通过神话与仪式这两个文化形态而丰满地展开的。作者在总纲式的原始宗教讨论之后,花费了更大的篇幅来讨论西南的神话与仪式。在“神话:原始的宗教释义”这一章及续章,作者用了二百五十多页的篇幅来做这项工作,我认为这是该书中写得最为精彩、也是最为吸引人的部分。在一般人的理解中,往往把神话看作是人类童年时代的一种粗陋的知识和对世界天真的想象,但作者的研究却告诉我们,对于原始初民来说,神话其实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真实表述,并且是“真实的最高形式”。在这些章节中,研究者对神话的认识和考量,可以说是处处闪现出真知灼见。这里我必须引用原著中的一段话来说明我的判断。作者在书中这样写道:
  
  “原始初民的生活原则是‘实用’,他们始终生活于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劳作之中,他们无暇,也无兴趣对于经验事物进行单纯的模拟和虚构,也不需要‘解释’什么,如马林诺夫斯基所认为的那样,他们只需要提供传统的‘先例’与‘特许证’,因此他们并没有我们所谓的‘神话’观念,而只有神话叙事。在初民的心目中,近接的历史、半历史的传说,以及纯粹的神话,都是彼此交融,相互接连的,既不是虚构的故事,也不是过去的记录,而是关于更大的实体的陈述,‘这实体,既包已往,又包现在——还活着的现在’,神话实际上发挥着同一的社会功能,即‘将传统溯到荒古发源事件更高、更美、更超自然的实体而使它更有力量,更有价值,更有声望’。我们当然可以从文学的立场出发去研究神话,但神话最接近宗教、历史和科学的无疑是:神话总是对某种‘真实性’的信仰。在初民看来,神话是真实的,甚至是‘真实的最高形式’”。(《原初智慧的年轮》P239)
  这段文字可以说是道出了神话的天机与真髓。以我个人的人类学田野的经验来说,我经常惊异于那些苗族的古歌师在吟唱苗族古歌时,歌者与听者一起沉浸在庄严凝重,神圣出位而流泪满面的迷狂状态的场面。原因就在于对他们而言,他们所叙述的神话就是他们真实生活的另一种展开形式。正如《原初智慧的年轮》书写的那样:“神话,它不能不是真实的,因为它是部族生活的‘特许证’,是‘宪章’,是部族世界的基础,没有了神话,部族生活和他们的世界就没有了延续下去的理由,就失去了借助‘解释’其起源,解释其原初‘存在理由’的生活真实性,也就失去其立身之地。”(《原初智慧的年轮》P242)对我而言,苗族古歌神话只是一种文学形式,或是苗族的史诗而已,而对于吟唱古歌的苗人来说,古歌是他们与天地万物同在,与祖先同在,与生命同在的一种文化操作。在那个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