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开身份是市纪委第二纪检监察室主任唐堂。我一般不去市纪委坐班,查案办案,基本上都是放在僻静的宾馆。这几天,我们就在工人疗养院包了三个房间,准备把A县的交通局局长马军双规。
经过两个月的周密调查,我们发现,马军在国道新线的建设中,收受了施工方的巨额贿赂,从土建到绿化,到灯光、标志标线,每一个环节,他都没放过。
我正在仔细研究马军的材料,孙克明和吉为民推门进来。
“唐堂,什么时候动手?”孙克明摩拳擦掌,遇到大案要案,还是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没出息。我提醒他:“孙克明同志,请叫我唐主任,尊重一下领导好不好?”孙克明笑起来:“是是,我又忘了,唐主任。”
吉为民虽然才加入第二监察室,还从来没真正办过案子,但他镇定自若,看来是个好苗子,我没看错。他恭敬地走近,递给我一支中华烟,卡嚓一声,等我徐徐吐出一口烟,才道:“唐主任,请指示。”
我把桌上的材料推到一旁,说:“克明,为民,我们明天动手,明天是周一,马军正常上班,我们9点30分进局里把他带来。三天之内,一定要撬开他的嘴,让他把吃进去的赃款吐出来。”
孙克明和吉为民挺直了腰背:“保证完成任务!”
下午,我布置孙克明和吉为民再把双规马军的方案仔细推敲推敲,确保万无一失,然后开着黑色的别克君越前往位于市郊的第九人民医院。
周末到这个幽静的地方来,是我的必修课。我的母亲在这里养病。
市民通常把第九人民医院叫精神病医院。
是的,我的母亲患了精神病,严重的精神病。自从10年前父亲坠楼身亡以后,她就失语,还失忆了。她就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无语,陷入漫长的冥想。
现在,她静静地坐在病床上,看着雪白的墙壁,眼珠间或一轮。我拿了上好的牛角梳,一下一下替她梳头。母亲还不到60岁,但已经是满头的白发。原本她的头发是那样的黑亮、茂密,父亲一死,一夜之间,就白了一半,然后,在沉默中,她的头发就一天天地失去了颜色,就像一个缺水少雨的荒山,绿油油的芳草在太阳的曝晒下,逐渐枯萎、稀疏。对母亲而言,头发的颜色就是她的生命力,当她的头颅上变成白茫茫一片的时候,我想,她的意识也已经空空荡荡。
母亲的气色很好,唇红齿白,可以说,她呈现出的是一种安详的神情。只是这样的安详,让我心痛至今。因为我知道,自打父亲离开后,她就再也没了安详。也许,她的内心世界里时刻浊浪排空,惊涛拍岸,只不过,我看不到。我只看到平静的海面,看不到深海的暗流,更看不到海底奔涌的岩浆。就像世人只看到我风光无限地令贪官污吏闻风丧胆,却看不到我内心的寂寞和迷惘。
“妈,明天我又要办个案子,如果情况复杂,办案不利,我可能会出长差,这样,我可能就不能正常来看你——不过,妈,你放心,医疗账户上的钱应该足够你用上二三十年。”妈妈乖巧地低着头,任我把她的白发梳理整齐。
10年前的母亲可一点也不乖巧,说实话,母亲是个厉害的角色,作为一个资深的初中数学教师和班主任,学生都非常怕她——当然,我也是怕她的。父亲也是怕惧她的。虽然父亲是中学的校长,在学校里就是个土皇帝,作风独断专横,说一不二,但我对父亲毫无恭敬畏惧之心——从小,我就认为,父亲就是只纸老虎。
就是这只纸老虎,把母亲害惨了。
10年前,我在戏剧学院表演系上大三,对未来的演艺生活充满了遐想,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年春天,4月12日,这个日子因为是若干年前,一个政党对另一个政党展开屠杀的日子,我才记得那样清晰。这一天,我在和班上的同学排练莎士比亚的经典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一幕,我,罗密欧,正要在痛不欲生中自杀,搁在口袋中的手机响起来。我对美丽的朱丽叶说声对不起,接了电话。
电话是市纪委的一个同志打来的,他的声音竭力要装出和蔼、沉重的样子,但依然很尖利,针一样从听筒里刺出来,我当即被扎得耳聋目眩,失魂落魄,体无完肤。
这个奇怪的声音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希望你能正确对待,希望你能坚强,是这样的,你的父亲,今天下午,在市纪委请他配合调查的时候,从卫生间的窗口跳下,坠楼身亡……”
他们没有告诉我母亲的情况。等我在医院看到母亲,发现她已经不哭不笑,一言不发了。她的同事告诉我,母亲听到父亲跳楼身亡的消息后,就嚎啕大哭,哭得昏死过去,醒来以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母亲知道父亲被纪委带走了,母亲甚至很清楚父亲被纪委带走的原因,但她没有想到,父亲这一去,就是一条不归路。
多年以后,我在家里整理母亲的备课笔记时,看到了母亲在一本笔记后面写的一段文字。
她写道:“正道担任校长10多年,不会一点问题也没有,但也不会有多大的问题,无非就是收了点教师的烟酒,拿了点校服啊书本啊课桌椅的小回扣,统统加起来,恐怕也够不到立案判刑。他的为人我知道,在建教学楼宿舍楼体育馆图书馆的时候,多少建筑老板送钱过来,他都拒绝了。本质上,正道是个胆小的人。这些工程,到最后,都是公开招投标的。而这样做,他也得罪了打招呼的某些局领导和市领导。这次突然查他,没准就是这些人在报复他。脚正不怕鞋子歪,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他很快会回来。所以,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暂时就不告诉儿子了,免得他担心。……”
到现在,我自己也成了纪委的干部,但我始终没有搞清,没有多大问题的父亲,怎么就会畏罪自杀?面子问题?宁折不弯?受了委屈?或者,果真罪孽深重?
反正,父亲就是只纸老虎,在母亲面前如此,在纪委面前亦如此。
我为有这么一个纸老虎父亲,深感羞愧。
我现在做的一切,就是在为父亲赎罪,雪耻,忏悔。
由于反腐败的形势比较严峻,自打两年前我担任市纪委第二纪检监察室主任以来,每年都要亲手办好几个案子,每一个案子都是雷区,一不留神,就会把我们炸得粉身碎骨,但还好,我小心谨慎,周密部署,把所有的案子都办成了铁案。目前,我手下只有孙克明和吉为民两个助手,工作还是非常繁重,但兵贵在精而不在多,我们三人齐心协力,同舟共济,生死与共,还算一帆风顺。
这不,双规马军也不费吹灰之力。我命令孙克明把守在大门,我和吉为民雄纠纠气昂昂直扑办公桌前。
马军刚到办公室,正从皮包里掏了包烟要抽。香烟才送到嘴前5公分,我们就扑了进来。他一愣。
我掏出工作证晃了一下,严肃地说:“我是市纪委第二纪检监察室主任唐堂,马军同志,接到群众举报,反映你的一些违纪问题,请你配合调查。”
马军拿香烟的手哆嗦得厉害,宽阔的额上汗珠突然就冒了出来。他颤抖着把香烟递给我:“唐唐……唐主任,抽支烟……”
我接过烟,稳稳地放在他桌上的工作牌前。工作牌上,方面大耳的马军憨态可掬地笑着,反面还打印了一句廉政格言:身正不怕影斜。这句话,我很熟悉。
吉为民伸出手:“请把通讯工具暂时交给我保管。”
马军乖乖地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吉为民接过,道:“谢谢配合,另外,请带好随身物品,立即跟我们走。”
马军收拾好公文包,讪笑着:“唐主任,能不能,让我和家里说一声?”
我装出一幅沉思的样子,稍顷,说:“这样,马军同志,你就说要到市里开个重要的会议,要开三天。马军同志,如果你配合调查,把问题说清楚,三天之后,说不定能还你自由。”
马军感激不尽:“谢谢唐主任,谢谢唐主任,我一定配合……那,能不能,对局里的其他同志,也这样说?给我个面子……”
我掏出手机:“这我可作不了主,这样,我向纪委贾书记请示一下。”我拨了个电话,说:“贾书记,我是唐堂,对,我们在马军同志的办公室,马军同志的意思是暂时不要公开他被调查的事情……好的,好的,就按您的指示办。”
搁了电话,我冷笑道:“一向铁面无私的贾书记今天好像法外开恩了,马军同志,你把办公室主任叫来,交代一下。”
马军点头哈腰:“太谢谢了,唐主任,太谢谢了。”拿起桌上的电话,威严道:“小王吧,你来一下。”被叫了“小王吧”的一个小老头模样的人迅即小跑进来,低眉顺眼道:“马局,有什么吩咐?”
马军一下子恢复了官腔洋调:“我要到市里开个重要的会议,会议的时间初定三天,可能还要延长,有什么情况,向周局请示。”
“那我马上通知小李开车送你。”“小王吧”说。
“不用,市里有车来接我的,你忙你的去吧。”马军挥挥手。
“小王吧”一走,我就发现,马军的腿都是软的,费了好大劲,才跟我们上了车窗前放置着市纪委铜牌的别克商务车。
马军缓缓步出长长走廊,宛若上刑场。我恍然看到了10年前父亲的凄惶背影。
孙克明开车。我和吉为民把马军夹在中间,一路无语,直奔工人疗养院。在途中,马军嗫嚅着想要说点什么,被我“有话到了规定的地方再痛快地讲”噎了回去。
下车,进4楼最东边的房间,将马军公文包和钱包中的身份证,中行、建行、农行卡,现金2340元,市区最高档的会所“天上皇宫”的贵宾卡,商业帝国文丰大世界的购物卡……一一搜出并登记好,马军签字,“马”字本来就歪斜,“军”字的最后一笔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直到他放下笔,我才开口讲话。
母亲可以10年不说一句话,我现在也能做到一整天不说话。我也要求两个助手学会沉默。沉默常常是最好的武器。凝视着对手,一言不发,而压力就在静默的空气中越来越大。那些心中有鬼的官员,在这样的氛围里,崩溃的速度就会加快。
这是一个商务套间,马军靠墙坐在椅子上,我和孙克明端坐在桌前,我翻开一本封面上是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字样的厚厚笔记本,把一支水笔夹在本子中间;孙克明面前放着一叠抬头印着“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记录纸,他把笔捏在手中,随时准备记录;吉为民则在一旁支起一个三角架,把一台摄像机对准马军。
我说:“根据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条例,我们奉命对你进行讯问,希望你放弃侥幸心理,向组织说清自己的问题,早日回到工作岗位。”
“是是是。”马军点着头。
“姓名?”我问。
“马军,马克思的马,解放军的军。”
“性别,年龄,民族,籍贯。”
“男,48周岁,汉族,江洲市东林镇人。”
“现任职务和住址。”
……
按照惯例,先把马军的基本情况记录在案。这些问题,他回答得特别痛快,他还想自由发挥,讲述他从大学毕业到担任交通稽查所所长、交通局副局长、局长的工作经历,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突然道:“你先好好考虑5分钟,你最想向组织上坦白哪一件事情?”然后,我就低头看表,再抬头盯着他。
马军动动了嘴唇:“我……”
“请5分钟以后再讲!”孙克明用笔敲了下记录纸,说。
5分钟的时间,很短,但马军很难熬,他的小眼睛不敢和我对视,一会儿看天花板,一会儿看摄像机,一会儿又看地板。这种眼神显示,他的问题很多,他不知道我们掌握了他的哪一个问题,他不知道先开口说哪一件事。5分钟后,一般的人不会坦白交代什么,他们会闪烁其词,旁敲侧击,通过反问和观颜察色来揣度我们的底牌。
果然,马军也是这样的货色,他说:“我担任局领导10多年,担任一把手也已经有六七年,在工作中一定存在着不少疏漏、失误,也得罪了一些人,你们也知道中国的情况,有时候,当领导的也是身不由己,违反纪律的事情,我肯定干过,但是违法犯罪的事情,我是绝对不干的,我以我的党性、人格来保证。”
我轻蔑地哼了声:“哦,那你就先说说你干了什么违反纪律的事情。”
马军开始大谈什么超标准购车、接待,指使财务科虚开发票冲账,抹平不正常开支的窟窿……
孙克明奋笔疾书。
我打断了马军的话:“马军同志,希望你不要避重就轻。你不想想,如果是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我们会来找你?如果没有掌握你受贿的确凿证据,能把你带到这儿来?你真以为我们纪委的同志吃饱了撑的?”
马军沉默,擦汗。吉为民看他可怜,抱着革命人道主义的精神,悄悄递了两张面巾纸给他。马军感动地向他哈了下腰。
“这样,你再好好反省两个小时,等吃了中饭,再讲。你不急,我们更不急。”我站起来,扭头说,“克明同志,为民同志,你们俩先陪着马军局长,我出去一趟,向贾书记汇报一下,也了解下其他同志的进展。”我走近马军,冷笑:“你可以咬紧牙关,但有的人会竹筒倒豆子。”我拍拍他的肩膀:“马局长啊,好自为之,你应该清楚组织上的态度,是以挽救同志为主啊!”
马军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出了401,我进了403房间,躺在床上,开了电视机,看起NBA篮球赛来,湖人对马刺,打成胶着状态。
我就不信马军的心理素质是铁打的。
我们纪检干部的心理素质才是铁打的。我、孙克明、吉为民的心理素质尤其是铁打钢铸的。当然,我和孙克明已经经受住了实践斗争的考验,吉为民还得等待熊熊烈火的检验。
趁着这个空闲,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工作经历以及我的两名助手的基本情况。
前面说过,10年前,我的校长父亲在接受纪委调查时跳楼自杀,母亲因此中断了教师生涯,进了精神病院,我在痛苦和迷惘中挣扎了一段时间,渐渐振作起来,戏剧学院毕业后,就混迹江湖,从这个剧组跑到那个剧组,跑过无数龙套,演过无数无名小角色,把挣的钱都扔到了第九人民医院。母亲虽然有公费医疗,但自费部分也相当可观——就是护理人员的工资,就够我对付的了。直到两年多前,我决定离开演艺圈,找份安定的工作,有丰厚的收入,也能很好地照顾母亲。
鉴于我在演艺圈丰厚的工作经验和对目前社会各阶层人士的精当分析,我动用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力量与背景,轻易地进入市纪委并担任第二纪检监察室主任。根据分工,我们的任务是承办违纪案件查处工作,监督检查各市县党委、政府及其领导干部贯彻执行党的方针政策和国家法律法规规章的情况及党风廉政建设情况,协助各市县查处重大、疑难违纪案件,协调、指导各市县纪检监察工作。工作职责不少,但我感兴趣的是办理违纪案件。
担任第二监察室主任后,我首先把孙克明挖来当我的得力助手。
孙克明是和我从小玩大的伙伴,从幼儿园到高中,我们都是同班同学。那时候,我生活在校园里,因为父亲是校长,我作威作福惯了。孙克明的父母都是学校食堂的工友,仰仗我父亲的照顾混饭吃,孙克明打小就是我的跟屁虫,颠颠地追随着,我指东,他就不敢打西。当年,相貌堂堂能歌善舞的我考戏剧学院表演系,尖嘴猴腮五音不全的孙克明居然也要考,为此,差点被他抡惯大铁铲的父亲打断腿。到最后,壮志未酬的孙克明郁郁寡欢,发挥失常,只考了个本地职业大学的文秘专业。毕业以后,如果我父亲还健在,他倒是可以到学校去搞搞文秘工作,就靠他抡铁铲菜刀的父母,他要么贼胆包天起来,挥舞两把菜刀闹革命,要么就束手无策,游手好闲,一毕业就成了无业游民。他自然是可怜的后者。当我在《三国》剧组一会儿魏兵一会儿吴兵时,他整天关在家里,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发火,一会儿想上网一会儿上吊,找不到网线,找不到绳索,也找不到北,找不到自己。
孙克明其实聪明伶俐,智商在我之上。当我还在一些野鸡剧组演着太监匪兵流氓无赖下岗工人的时候,孙克明的事业红红火火蒸蒸日上,那几年,我母亲的治疗费护理费,他可没少慷慨支持。
孙克明的事业很简单,一个字——骗。
他在《知音》《故事会》《健康》《农民百科》等等全国发行量大的杂志上打广告——“你家里有古钱币吗?你的古钱币值多少钱?本服务中心提供中国古钱币图文大全及全国各地古钱币交易市场地点电话……”广告上印着五六枚各个朝代的钱币,标价都是成千上万,就这样一个拙劣的广告,效益惊人,一本进价十几元的《中国历代钱币图谱》,加上薄薄几页油印的全国各地古玩市场和博物馆的地址、电话,邮购价最高的时候是128元,最低的时候是68元。如果还想购买《民国银元大全》的,价格是208元。
购书的汇款单源源不断而来。最忙的时候,孙克明专门雇了两个人包装图书、邮寄。短短几年,孙克明成为当地最有钱的人之一。
许多边远地区的农民按图收购古钱币,搞得倾家荡产,到最后,卖不出一枚钱币。有人背着钱币找上门来讨要说法,被孙克明一顿臭骂:“我是让你学会鉴赏古钱币的,而不是收购了发横财的!”有人便愤然投书报社,揭露骗局。但上当受骗的人还是源源不断,乐得孙克明一边骂傻逼,一边数钱数得手抽筋。
直到孙克明利令智昏,干出了非法印刷《中国历代钱币图谱》的事来。
到出版社购买正式出版的钱币图书,都要十几元或者更贵,但自己到地下印刷厂印,成本只有几元,孙克明便聪明反被聪明误,贪小便宜吃了大亏了。一日,新闻出版、工商、公安联手查上门来,把孙克明拎了进去。
孙克明获得自由的代价是:一夜之间,从富人变成穷人。
兄弟落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我以市纪委第二监察室主任的身份和孙克明进行了一次长谈,严肃批评了他欺骗广大穷苦百姓的行为,我向他通报了我国目前严峻的反腐败形势,希望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我让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学习纪委的文件,并陪他到市委党校青年干部培训班旁听了一个月的先进性教育课。从他写的学习心得可以看出,孙克明同志在很短的时间里被洗了脑,他脱胎换骨,获得了新生,他的思想觉悟有了极大的提高,具备了一名纪检干部的思想素质和心理素质。
孙克明同志又愉快地成了我的跟屁虫。我们成为纪检战线最有力量最有前途最具冒险精神的搭档。两年多来,我们认真准备,精心选择,承办了多起大案要案,取得了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双丰收。
可以说,孙克明一夜之间,又从穷人变成了富人。
俗话说,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我要发展自己的事业,要在纪检战线站稳脚跟,必须培养自己的亲信。近来,我更加认识到人才的重要性。和孙克明讨论研究后,我决定把吉为民调入第二监察室。
吉为民其实是我师弟。我们都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只不过他是导演系的,而且,比我低了四五级。我在他导演的一部功夫片中演过一个说了三句台词就被杀死的武当道士。第一句:“谁?”第二句:“是你?”第三句:“啊……”就这三句台词,我和吉为民却成了莫逆之交。
那天,在拍摄现场,我拎了木棍正在发呆,一个男人突然闯进摄影棚,操起一把没开锋的宝剑直扑监视器后的吉为民,嘴里叫:“你个畜牲,你个混蛋,你敢睡我的女人……”吉为民吓得脸色煞白,翻倒在地。眼看着宝剑就要戳到他的小脸,我的木棍把剑砸飞了。
我护驾有功,后来在这部片子中又出演了个有10来句台词的小角色。本以为此后有青年导演吉为民提携,总能有机会红起来,岂料,吉为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狗改不了吃屎,还是喜欢潜规则那些抢着献身艺术的女孩子。3年前,这小子倒了大霉,一个没能上戏的女孩把和他上床的视频发到了网上,一个女孩则告他酒后强奸,虽然最后没有进监狱,但害得他被电影公司辞退,导演梦彻底破灭。我找到他的时候,在继创办的影视传媒公司破产后,广告公司也正要关门。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关门大吉后,就准备猛喝白酒,把自己醉死。
我第二次救了他。
我要求他远离女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走投无路的吉为民慎重地考虑了我的建议,抛开了虚无缥缈的幻想,愿意成为我的助手,从虚头巴脑的演艺圈、不着边际的生意场进入紧张刺激的反腐败领域。
我虽然仅仅是第二纪检监察室主任,但在用人问题上,我说了算。
双规马军,是吉为民首次参与办案。我得让他多锻炼,在实践中,才成长得快。
毕竟是当过导演的,吉为民似乎天生就有运筹帷幄控制局面的本事。在吃盒饭的时候,他建议我单刀直入,直接抛出我们掌握的马军和A县金光大道路桥有限公司牛同生经理之间的亲密关系。“我们可以暗示他,牛同生已经交代了问题,他抵赖,没用。”吉为民说,“然后,我们以主动交代问题可以算自首,及时退出赃款可以免以刑事处分为诱饵,让他说出银行卡的密码。”
“为了迷惑他,我们可以透露这样的信息,就说纪委只掌握了他受贿数万元的证据,只要配合调查,会从轻发落。”吉为民补充说。
我点点头。
回到401房间,孙克明和马军也已经吃好。马军只吃了一点点。就是一点不吃,只要饿不死,我们就不怕。
摄像机打开后,我坐中间,孙克明在右,吉为民在左,我们开始了攻坚战。我需要的是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夜长梦多,变数越大。
“想好了吗?愿意主动交代问题了吗?”我说。
马军摸摸鼻子,说:“想好了,我愿意主动交代问题。是这样,2009年,彩虹桥改造,当时县委王副书记的小舅子张纲揽下了这个工程,在招投标中,我做了手脚,事后,张纲给了我两万元。这个钱,我不得不收下,如果不收下,王副书记会对我有看法。”
我冷笑。这个马军,真是狡猾,把牵涉到领导的问题交代了出来,这会让我们左右为难,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吉为民把我们的为难恰到好处恰如其分地暴露了出来:“马军同志,这个两万元我们会去核实的。不过,今天我们暂时不深究,我们想听的是,你和牛同生的关系。希望你说的,和牛同生说的,不要牛头不对马嘴!”
马军加快了摸鼻子的频率,鼻子很快红起来:“牛同生,牛经理,这个这个,我想想……”
我说:“好好想想,说清楚,啊,多大的问题啊?说实话,现在受贿千万的都多了去了,你这点毛毛雨,要不是有人举报,领导批示,我们还懒得查。说清楚了,退了赃款,有多大的事啊?市交通局康局长好像很器重你,家丑不愿外扬啊。所以呢,马军啊,你的出路,完全取决于自己。”
马军也许是鼻子摸多了的缘故,眼泪都出来了,激动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反省,把情况说清楚。”
表态不错,但轮到要交代问题,他又沉默了。
他一定是在盘算,是彻底交代,还是逐渐交代?牛同生到底交代了多少?
牛同生和马军交往多年,承接了A县的多个道路工程,累积起来,能少得了吗?马军如果清白,他能买得起三套房?他能有钱送女儿到英国留学?
马军犹疑着,他被我们三人长时间的沉默压得喘不气来,终于,他说:“今年3月,为了感谢在新国道工程中我给予的帮助,牛同生给了我……10万元……在我的办公室,钱装在一个茶叶盒中。”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靠,一笔就是10万,一笔就能把自己送进监狱,看来,再骗他说从轻发落,他也不会相信了。吉为民眼睛亮起来,他也看出来,马军是条大鱼啊。吉为民点点头说:“坦白就好啊,还有吗?”
马军连连摇头:“没了没了。”
鬼才信。但我们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松了口气,我说:“看来牛同生没有说谎啊。这样,我向领导请示一下,看看有什么指示。”我掏出手机,向外走去。
5分钟后,我回到房间,在原位坐好。我说:“马军同志,贾书记的意见是,希望你及时退出赃款,这样算是自首,可以不把案子移交检察院。”
“太谢谢了,太谢谢了,我马上退赃,只要不移交检察院,哪怕就让我退休,回老家当个农民,我也满足了。”马军向我们抱起双拳,连连作揖。如果现在贾书记在,我敢肯定,马军跪下来舔他的臭脚都愿意。
“银行卡的密码是多少?我们马上把12万元转到纪委账上。”吉为民说。
“中行卡是007007。”马军说。
“建行和农行卡呢?”吉为民继续问。
马军说:“中行卡上应该够了。”
狡猾的马军。我阻止了吉为民的继续发问,说:“克明同志,你马上去办理转账手续。”
“是,唐主任。”孙克明立即拿了马军的身份证、银行卡走了出去。
我把记录纸推给吉为民,示意他负责记录。我对马军说:“到目前为止,你的态度很端正,希望你继续认清错误,向组织交心。再想想,牛同生除3月份给了你10万以外,以前有没有给过?另外,希望你主动一点,我们已经通过银行清查了你的存款,主动上缴是一回事,被动查扣是另外一回事,建行卡和农行卡的密码是多少?”
马军沉默。
逼急了,他就说:“记不清了。”
我遇到了从事纪检工作以来最难啃的骨头。
“你这态度,凭那个12万,就可以判你10年有期徒刑!”吉为民有点沉不住气。
我摆摆手,让吉为民看着他,现在不要和他他啰唆。我从套间来到房间,倒头就睡。让我好好睡一觉,晚上,再来对付你!看看到底谁能扛得住!
傍晚时分,孙克明带来了好消息:中行卡上整整有28万元!他用007007的密码也试了另外两张卡,但密码不对。我们估计,另外两张银行卡上的钱可能更多。
我对晚上的工作作出部署:吉为民携带两张银行卡到市区,在某个有自动柜员机的地方等候;上半夜,我来讯问马军;下半夜,孙克明来讯问。一旦问出密码,通知吉为民立即把钱转出。
我就不信,马军的骨头会那么硬!
人在缺乏睡眠的情况下,精神会很快崩溃。
马军就像是一管牙膏,挤出一段以后,到了深夜12点20分,终于熬不住,又被我挤出了一段。他哭丧着脸,说出了建行卡的密码。
我立即发了个短信给吉为民。
很快,吉为民的短信回过来:80万!我操!真是个大贪官!
我回短信:你在哪里?
他回:天上皇宫会所。
我回:注意安全。
我打着呵欠,下班。
孙克明从床上爬起来,上班。
迷迷糊糊中,孙克明把我叫醒。
我睁开眼睛,看到马军已经胡乱躺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搞定了?”我轻声问。
孙克明点点头,说:“我把密码发过去了,但是,吉为民到现在还没回音。会不会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啊?我们的行动很隐秘很周密啊。”我拨打吉为民的手机,听到的是:“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他在天上皇宫会所,可能信号不好。”我说,“过会再打。”
然而,再打,听到的是:“您拔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靠,这小子,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我把档案袋翻了翻,发现马军的天上皇宫会所的贵宾卡不见了。“妈的,”我骂,“别给我惹出事来。”
百密一疏。或者说,人的素质最重要。或者说,思想改造是个长期的的任务。或者说,干部的道德品质问题要常抓不懈。吉为民好色的毛病坏了我的大事。在天上皇宫会所等待密码的时间里,吉为民禁不住诱惑,到前台一查,马军的贵宾卡上还有一万多元的余额,就进去沐浴,按摩,然后,就和美丽的女郎在包厢里颠鸾倒凤,云雨汹涌。从历史上来讲,吉为民是个一搞女人就要出纰漏的家伙,这次也没打破魔咒。就在他仙仙欲死的时候,警员如天神下凡,把他从云端打落。
就在我不断打他手机的时候,他身上的银行卡、身份证、贵宾卡和手机中没来得及删的短信引起了警方的怀疑,他的骨头比马军还软,他真正是竹筒倒豆子,坦白说:马军的身份证是真的,吉为民的身份证是伪造的,我的真名是吉祥,同伙有孙小林、魏德海,魏德海假称是市纪委第二纪检监察室主任唐堂,他们在工人疗养院,把马军给双规了……
一直打不通吉祥的电话,我和孙小林准备把马军扔下,暂时离开。就在我发动别克商务车时,警方已经把大门堵死了。
我认输。
我把这两年多来办案过程中积累的笔录、录像资料交给了警方后,就保持了永久的沉默。我和母亲一样了。
母亲是疯了,我可没疯。
或者是,母亲没疯,我疯了。
或者是,我们都没疯,这个世界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