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吉寺附近的藏民,在播种青稞的时候,有时能从土地中翻耕出许多破碎的弹壳。那些弹壳与一些人的命运有关。他们中有些死掉了。那次战斗结束后,红军掩埋了牺牲的战友和敌人的尸首,翻越雪山,向北走了。有的受伤留了下来,变成村民中的一员,从此与自己的队伍失去了联系。现在我们知道红军是在朝黄土高原上一个名叫延安的县城走,但在当时,他们不知道红军要往哪里走,连红军官兵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不知道那支精疲力尽的队伍还会走多远,他们会全军覆灭,还是浴血重生?
坐在田梗上,许多人惴测着当年的战斗场面。历史在变成课本上的文字以后,就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它删去了大量的细节,只剩下一些需要背诵的年代和事件。它像业已完成使命的英雄,在后人的颂歌里反复出现,除此之外,它已与现实不再发生任何关系。但在这里,历史却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可以碰触、感应和交谈。在交谈中,我们了解了历史的细节,历史也得知了它在未来的命运。
四川北部的阿坝州,红军在这里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他们需要面对的困难包括,弹尽粮绝,胡宗南部队的追剿,来自内部的分裂,以及自然环境的挑战。70年后,我来到阿坝州,沿汶川理番,卓克基,刷经寺,毛儿盖,包座,巴西、班佑、腊子口一线行走,川北以它奇瑰的高原景观迎接我们——圣洁的雪山、一望无际的草原,纯净的湖泊,以及遍地的野花,它试图以自身的美丽对历史作出修饰,
而真实的情况是,对于弹尽粮绝的红军而言,这里并不是天堂,而是地狱。在绝美的风景之外,大地显示它的另外一层意义,就是残酷和恐怖。美国老头子哈里森·索尔兹伯里曾经感叹:“摆在面前的敌人是大自然,而不是人。”毛泽东曾经警告过杨成武,“在野花的下面隐藏着沼泽,一分钟之内就能把人吞掉。”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著名的《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中记录了红军战士翻越雪山所付出的代价:“由于坡度不大,终年积雪的山顶看起来似乎就在眼前,实际上山脚的海拨就已相当高,结果造成大家对高度的错觉。虽然几个月来的行军和缺粮已使大家十分疲乏,开始爬雪山倒似乎很顺利,可是,没多久,进入了一个冰雪世界。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山上没有路,踩在冰上滑倒了,挣扎着往前爬,却没有气力。但谁也没有想到会死,也不知道海拔14000或15000英尺的高山上氧气如此稀薄。有的人挣扎着要站起来,结果却永远倒了下去。”
在历史现场,我突然觉得自己离历史很近,时间的巨大障碍突然消失,空间正用它的每一个细节讲述历史的真相。我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成为那支神奇军队中的一员。不需要背诵历史的颂词,他们的业绩已经历历在目,令我们深感悲壮和自豪。所有的颂歌都不能与他们的业绩匹配,如同所有豹恸哭都无法得到他们的默许。那些牺牲在雪山草地上的无名烈士们现在已经变成风景的一部分,只有细心的人能够觉察他们的存在。
红军长征不仅创造了人类战争史的奇迹,同时面对着人类生存极限的挑战。再细致的地图也会掩埋历史的事实,只有在历史现场,我们才能真正明白红军所选择的道路意味着什么。“红军行进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越来越深入到被英国探险家埃里克‘泰克曼爵士称为’中国最鲜为人知的地区。这个地方在地图上是个未经勘测的空白,没有人来探过险,没有人居住过,而且也不能住人。这里实在不像是中国。凡是中国人来到这个只有月亮,雪山和一望无际的荒原之地都会感到不适应。”我立刻明白,为什么只有走这条路,才能使红军摆脱和国民党军的接触,获得暂时的喘息。这是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这赋予这条地球上的红飘带以极强的象征意义。它不仅仅是一条现实中的道路,同时也是一条精神上的道路。它为曾经濒临绝境的中国人提供了起死回生的巨大的精神动力。
我们用内心和笔表达自己对历史的敬意,对于历史而言,我们的笔墨无足轻重,但历史,却从此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消失的传奇在我们的身体里重新生长,使我们的生命变得丰富,厚重和坚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生命是历史赋予的,我们也将根据历史的要求完成自己的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