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初,中央台《子午书简》给我一个美差,帮忙推选2009年值得推荐的三十本书。这一年因为拍《上海传奇》,新书看了不少,但大都是和上海有关的历史掌故,推荐给读者未免偏狭。正犹豫间,很多出版社为评委寄来样书,书籍蜂拥而至,用传统修辞手法可叫如雪片般飞来。我像得了宝,心情快乐。
其中三册一套的《中国地下社会》,封面装帧非常亲切,褐色的底子上,白色线描的风景人物。很像我老家不定期寄来的《汾中校史通讯》。我的母校汾阳中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1906年建校,1915年美国卡尔顿大学及基督教公理会将其改建为教会学校。因为和卡尔顿大学是一个董事会,所以民国年间的优等学生,可以直接去美国读书。里根时代美国驻华大使恒安石的父亲就是汾阳中学的英文老师,恒大使1920年出生在汾中。我上学的时候,有一天食堂突然改善伙食,由馒头改吃包子,一打听原来今天大使回来“寻根”,吃包子属于外事活动的一部分。
大使回来,倒也不空手,送了一大堆东西,包括一台十六毫米电影放映机和几段美国风光的拷贝片。我欢喜机器,便将放映机“霸占”了好长时间。大使感慨学校丁香林的面积小了,也叹息原来的网球场盖起了楼。回去参加一百周年校庆的时候,有我早恋记忆的丁香林只剩下几棵树了。姑妈说我们这一辈毕业生英文差,她开始用英文唱圣歌,回忆她们那个时代的美式新年联欢会。
在风沙满天的山西小城,原来有过如此直接的西式教育,以及珍藏在老一代人心中的美好记忆。
看《汾中校史通讯》才知道,汾中也出了很多革命干部,1930年担任校长的余心清是留美博士,是冯玉祥的幕僚,好像跟周恩来走得也很近,解放前策反过孙连仲,解放后当了中央人民政府典礼局第一任局长。我常想马克思主义在民国年间,一定像今天的“环保”、“女权”一样,是时髦的学术,其中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改变现实的社会需要,另外也多少有些青春浪漫的思想,是一种没有多少深思熟虑的浪漫选择。而一旦选择了这种“浪漫”,好像就必须相信它,不能更改,于是便成了信仰,为了自己人格中忠诚的一面,只能一直信仰下去。
而《中国地下社会》则是从晚清讲起,既有杜月笙、张啸林、黄金荣这类青帮,也有孙中山和洪门。前几天在多伦多唐人街看到“多伦多洪门致公党”的巨大招牌,就觉得历史好近,从未走远。《中国地下社会》其中有一册谈到了“一贯道”的历史,这让我心跳加速,急不可待地读了下去。“一贯道”由晚清白莲教分化而出,到民国年间由山东济宁人张光壁发扬光大,全国传教。“七七芦沟桥事变”后,该道更是借助日本人的势力。依托天津迅速传遍全国。
我最初听到“一贯道”之名,还是在很小的时候。那时,我们家出门就是公安局。往前走几步就是法院。没事的时候常跑到法院看审判犯人,犯人里面既有传说中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偶尔也会有在性方面犯了错的同龄人。有一天看审判席上一伙精壮农民身穿蓝黑布衣,仔细一听才知道,这些大叔是秘密会社“一贯道”的成员,最幽默的是其中年长的一人,相貌平常如乡村木匠,他竟然在他们村登基当了皇帝。
在吕梁山深处一条羊肠小道可达的乡村,同样日月轮回,四季更替,同样有电线穿过,供电局的车和邮电局的摩托也会偶尔经过。外面改革开放的信息,并不因山高路远而断绝。恰恰是这样的地方,有人自封为皇帝,他把自己的兄弟子侄封为各类大臣。而他们传承的竟是已被政府镇压已久的“一贯道”会道门。
想一想,他们也是晨钟暮鼓,他们也有早朝晚报,也有前庭大臣,后庭宫妃。看来共和已久,皇权依然有吸引力。似乎在批判皇帝金口玉齿的同时,人们也羡幕这种权力。似乎在批判皇帝后官佳丽三千、醉生梦死的同时,人们也向往这种奢华。皇权的魅力正好跟我们的欲望,跟内心的黑暗一拍即合,随时随地都可以死灰复燃。就像这一群乡下壮汉在他们的乡村有了他们的朝廷。从另一个角度看,因为以同样集权暴力的方法推行革命,权力和暴力最大程度地张扬了它可以剥夺一切的魅力,至于革命的目的和期许,很多人却假装着忘了,留下的只是权力的快意。
翻翻这本书,竟然看到了汾阳两个字,原来民国年间“一贯道”被分裂为四个支派,其中有一派是汾阳人郝宝山从济宁带回汾阳、孝义一带,将此道“发扬光大”。这也解释了为何在我的老家,常有审判“一贯道”的大会,在北京捧着此书,才发现对家乡的了解又多了一层。
看窗外白雪飘飘,就想我远处的家乡,那个出过革命者、美国大使、曾经有过山村朝廷的土地今天是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