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暧昧

2010-12-29 00:00:00林妙聃
世界文化 2010年9期


  2009年5月29日,蛰伏七年的村上春树推出的两卷本长篇小说《1Q84》在日本登陆,在12天内的销售量就过百万册,书店全部断货,整个6月都不得不挂着“再次入货未定”的标语。一方面是村上迷们积蓄了七年的期待总爆发,另一方面是日本国内出版社的疯狂加印和世界各国的译者们埋头苦译,这一切都再一次造就了村上神话,日本国内媒体甚至异口同声地惊呼“卖疯了”!相信在日本,还没有任何一位纯文学作家能够引爆如此的销售狂潮,出版商在加班加点时也应该默念“痛并快乐着”吧。与此同时,《1Q84》中提到的CD音乐如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乔治·奥威尔的著作《1984》也搭了村上的便车,销售量一路狂飙。
  今年4月,中文简体版的《1Q84 BOOK1 4月~6月》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让众多翘首企盼的村上迷们放松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享受久违的乐趣。7月,《1Q84 BOOK2 7月~9月》如约而至,当读者还在抱怨小说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时,方知还有BOOK3紧随其后,当然那一定会是今年9月份以后的事情了。这次的译者不再是村上春树的“御用翻译”林少华先生,而是改为曾经翻译过《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的学者施小炜先生,孰优孰劣,恐怕也是见仁见智吧!
  在风风火火的销售业绩背后,我们也能洞察在纯文学作品不大景气的今天,为何村上春树的《1Q84》能引发世界性的浪潮。首先,村上春树自从2002年出版《海边的卡夫卡》之后,一直在构思一部像《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综合小说,新作会是之前所有作品及村上多年思考的总结,这自然会引起村上迷们的广泛关注。另外,村上春树在2009年获得耶路撒冷文学奖,并力排众议亲往以色列领奖,还发表了《壁与卵》(也译为《高墙与鸡蛋》)的获奖感言,当时很多媒体都评论村上春树是在“跑步进入斯德哥尔摩”。且不说近几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都是以流散文学为主题这一惯例,村上如日中天的人气到底是使他离诺贝尔文学奖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当然,这一切都不影响村上春树再一次成为世界瞩目的作家,他的新作自然也不可小觑。
  最重要的一点,村上春树无疑是日本现代纯文学作家走红的典范,他的路线似乎是介于纯文学与大众文学之间,即举着纯文学的旗走大众文学的路,我想这也是日本国内的纯文学作家对村上往往颇有微词的缘由吧!装帧精美的封面、吊足胃口的宣传、如火如荼的版权之争,大众文化传播的手段已经悉数登场。村上春树又是众所周知的“小资教父”,小说里充满消费文化的印迹,这一切都更加贴近大众文化。在作品内容方面,自从东京地铁沙林事件和神户大地震之后,村上春树就以“斗士”的姿态示人,他的作品《奇乌形状录》《海边的卡夫卡》《地下世界》《天黑以后》以及《东京奇谭集》等都存在影射现实的隐喻,与其早期作品中弥漫着的虚无主义情调渐行渐远。对于《1Q84》村上说:“我想要超越纯文学的范畴,采用各种各样的传达方式,确保引出大量的话题,将人的生命嵌入当今某种时代的空气之中。”日本媒体也评论:“如此重大而复杂的题材,可视为日本文学在新千年的伟大开篇。”看来,《1Q84》的走红简直成为了必然。
  《1Q84》仍然采用村上惯用的双线并行手法,标题分别为青豆和天吾,即小说的男女主人公。这可以说是一个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寻找彼此在十岁时即开始的初恋,凭着两只手握在一起的震颤和余热,在茫茫人海中苦苦追寻,最终青豆为了保全天吾的性命而饮弹。这也可以说是一个都市传奇故事,表面上以健身教练为业的青豆实则是一个职业杀手,谋杀的目标均为在精神和肉体上虐待女性的男性:天吾表面上是补习学校的数学老师,实则是为了让17岁的美少女拿到新人奖而替人改写小说的枪手。这更可以说是一个宗教故事,青豆出生在一个有宗教信仰的家庭,为逃离被强加的信仰而离家出走当上了职业杀手,最终杀死了强暴多名未成年少女的“先驱”首领:天吾遇到了从宗教组织“先驱”中逃离出来的17岁美少女深绘里,并为其改写透露“先驱”内部情况的小说《空气蛹》。青豆与天吾最终殊途同归,都与宗教组织“先驱”挂上了钩,他们都意识到天上挂着两轮月亮,空气变了,风景变了,规则也变了,他们都处于1Q84年中……
  如此纷繁的线索,也许这确实可以算得上一部“综合小说”,并且村上春树的魅力元素一个都不缺,品牌、音乐、名酒、性交、隐喻……《1Q84》中,最大的亮点恐怕就在于村上这一次将笔触延伸到了宗教主题上来,这也是继奥姆真理教和9.11事件以来他一直关注和思考的问题。事实上,一路走来,我们发现,在村上的生命轨迹中,对其影响最深的公众性事件共有三件,20世纪60年代末期的全共斗运动,1995年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和神户大地震。对于全共斗运动,村上一向采取疏离的态度,神户大地震是“天灾”,而沙林毒气事件却是“人祸”,加上从小受父亲影响了解到的日本在“二战”中的罪行以及9.11事件等都对村上的创作观产生了相当大的冲击,因而他出版的很多作品都在探索“恶”的问题。至今他持续关注的是两个问题:“物语”(故事)和“体制”(System),他在以色列发表的演讲《壁与卵》中明确表示“体制”就是一堵高墙,每个个体都或多或少的是鸡蛋,“以卵击墙,我愿与卵共存亡”,所以他要写出能对抗“体制”的“物语”来。《1Q84》中,出现了“小小人”的隐喻,这让我们联想到乔治·奥威尔的名作《1984》中的“老大哥”,他们都是类似于“体制”的东西,当然都是“恶”的东西。而天吾、青豆、深绘里通过种种手段都是为了对抗“体制”的病毒——“小小人”,从而维持世界上的善恶平衡,而所有出场的人物都是善恶共存的个体,因此他顺势提出“世上没有绝对的善,又没有绝对的恶,善恶不是静止的固定不动的,而是不断变换场所和立场的东西”。这一结论让诸多评论家大跌眼镜,甚至一直称村上春树为“斗士”的林少华先生也认为“很多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变得很暧昧含混,连基本的是非观都没有了”。
  作为村上春树多年的读者,我认为他在《1Q84》中流露出来的思想变化,是有迹可循的。从处女作《且听风吟》开始,村上春树就一直以相对主义的眼光铺设隐喻,无论是他追求的“现实的非现实性和非现实的现实性”,还是“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我们都会发现村上非常喜欢在事物两极的中间地带求索。无可否认,《奇鸟形状录》和《海边的卡夫卡》中,村上春树都在塑造绝对恶的形象,但是到了《天黑以后》,他笔下的白川则成为“相对恶”的化身,在这点上日本学者小森阳一、黑谷一夫等从《海边的卡夫卡》中就嗅出了村上对善恶所持的暧昧倾向。一直到《1Q84》的出版,我们发现村上春树竟真的在转换中迷失了。究其原因,我想首先要想到日本人根深蒂固的无常观,村上春树愿与卵共存的态度不是与《平家物语》的作者并不确定明确的立场而是站在弱者一边的行为如出一辙吗?
  20世纪以降,战乱不断,宗教纷争,整个世界都处在混沌无序的状态,村上对此也深感担忧。他以邪教组织作为切入点推而广之,认为一切体制对人类思想的钳制都类似于《1984》中所描写的庞大恐怖的体制之恶,从而推断出善恶的相对性以及一切体制的反人类性,所以坚决表现出“与卵共存”的态度,这看似也是一条行得通的逻辑。诚然从老庄思想到佛教经典中都提倡事物的相对性,那么是否我们就应该陷入相对主义或者历史循环主义的泥淖呢?永远站在少数派一面就一定是正确的吗?我们只能说村上在发现了善恶之间互相包容和转换的相对性之后,只是将其具有的相对性展现出来,却没有继续履行作家的职责将表面的相对性引入历史的绝对性中来。善恶也好,好坏也罢,必是相生相伴的,但是“物语”的制造者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拨开现实氤氲的面纱,从而推断某种体制对于推动人类历史的发展和人类文明的进步是善是恶。当然,《1Q84》还在继续,我们期待村上春树走出暧昧的漩涡,重拾“斗士”的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