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国教书,读泰国的中文报刊,诚一大乐事。由于完全不懂泰语,上网、看国内电视也有诸多不易,因而看泰国的中文报纸,就成了知晓天下大小事、包括泰国大小事的主要途径。泰国有中文报纸,据考证可追溯到20世纪初的《汉境日报》。一百多年来,前前后后约有五十多家中文报纸创办、发展以及消亡。上个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由于当时的国际氛围,中文报纸被全部禁绝;中国改革开放后,中泰关系越来越融洽,20世纪80年代至今,又有了七八种中文报纸,都集中在曼谷。
读泰国中文报,虽乐,有时私下却有点尴尬,因为,哪怕是一般性的新闻报道,不时有些不“懂”。且看一些标题:“优差招聘内有古惑”;“衰贼行衰运,抢无被围攻”;“闹市陶豪出租”;——这些勉强能推测出。不过,有些文章中的句子,就大费思量了:“揆首总是强调所规订使泰国错误的执行国基会之措施,……”——夹缠不清,至少有歧义。“他已重再声明,不需要干预他国内政,但我们可保留意见就对本区域国家的影响者,相信此项政策对于缅甸不会发生影响”——句中的“就……者”,令人迷惑。“渠称,我们应当认真研究改变工作方法的维护各国政策的一致性,东协各国与其他国家在国际舞台上会谈地位及国际对东协国际的形势看法”——到底“研究”什么?类似句子,几乎天天见,甚至版版见。
中文系出身,骨鲠在喉,于是提笔致信编辑部。词语可不论,但语法错误,就造成“病句”,因而我称之为“行文佶屈聱牙,校对粗疏简放”云云;而“贵报承担着为泰国华人延续母语传统的责任……”云云,语气或许有点刺耳,但自认为是“拳拳之心”,故而“尚祈明鉴”云云。后来,待久了,看多了,才发现自己真是中年孟浪,甚至有点无知无畏。这些所谓怪异的词语,所谓病句,当然是因为不符中国现代汉语的规范,尤其是书面汉语的规范,但是,能断定它不符合“泰国式汉语”的规范?此类汉语既然天天在泰国中文报纸上出现,而这些报纸又是泰国普通华人接触中文的主要材料,至少他们是能“懂”的。或许,这种特殊汉语可直接命名为“泰国汉语”,一种方言汉语,一种海外分支汉语。
从明代中叶以来,华人大量地迁移到泰国。数百年来,除了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他们与中国始终保持密切的文化联系,而且其汉语发展的方向也大体一致。但是,毕竟隔着千里万里,尤其是社会环境差别甚大,因而语言的表现有所不同是必然的。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中国建立推广普及普通话以后,“泰国汉语”与中国汉语,无论是书面汉语还是流行的口语,都逐渐拉开了距离。
就口语而言,潮州话至今仍然是泰国华人使用最普遍的汉语方言。由于泰国华人经商者甚多,甚至在商业圈中,除了泰语,就是潮州话最流行,成了仅次于泰语的第二商业语言。我曾在曼谷的“皇家萱律寺学院”(RAJABHAT INSTITUIE SUAN DUSIT)“语言中心”工作,也在这个学院的“成教院”兼职,就时常有一些“成教生”要求我教他们“Jer Ji”,使我大为迷惑。后来才知道这“Jer Ji”在泰语中指的是“潮州话”。另外,在“唐人街”,尤其老一代华人中,粤方言、客家方言也大有人讲,反而是“普通话”很少有人能讲,这几年情况才有了变化。
当然,书面语言更能确切地表现泰国汉语的特点,更能确切地说明泰国汉语的特点。因此,泰国的书面汉语能更确切地表现差异。首先,在词汇方面,与中国汉语相比,泰国的书面汉语,哪怕是流行的报刊,古汉语词出现的频率大大多于中国。类似这样的文章标题常常出现:“设桃觞为寿翁祝嘏”,“揆首科宫觐见”,“杨海泉博士七轶晋七荣寿”等等。一些在中国基本上不再使用的古汉语词,也频频在泰国中文报刊上出现,如“仝人”、“孺人”、“病黎”、“恫言”等,还有什么“月杪”、“萱堂”、“府尹”等等。更有意思的是,他们还创造性地使用文言词,发明出如“阃号”(女性的闰名),“斟盘”(斟酌)、“鸠工”(完工)等等。开口“渠称”,闭口“贤昆仲”更是普遍。而看见这样的话句:“黎氏一共诞下了十四个孩子”,中国人就只能会心一笑了。古汉语词的使用,增添了古雅的色彩;可是,泰国书面汉语,又常常将大量的俚俗方言口语词用人,两者结合,就更加有趣。
在泰国这特殊的社会文化环境中,方言词除在日常生活中,在华人中自然普遍使用外,即使在正规的书面汉语中也频频出现,最主要是潮州方言,其次还有粤方言与客家方言。如“火砻头家(潮州方言,粮食加工业老板)同心暂停业务”,“朋友说奇云一直希望与妻子复合,只是因为他有搞搞震(粤方言,胡闹)的前料,……”在经济方面,这些词如“核数师”(审计师)、“心贤”(会计师)、“工值”(工钱)、“出承”(出租);在日常生活方面,如“天光”(天亮)、“球证”(球类裁判)、“上落”(上下)、“接驳”(接洽)、“厝”(屋)、“亚舍”(富家公子)等等都为常见词语。而且这三种方言在泰国书面汉语中有融合之势,这也成了“泰国汉语”的特色之一。
当然,泰国汉语几百年来,也有其自身独特的发展,还不仅仅是保留了较多的古汉语词和大量地运用潮、粤、客家方言,还有一些“创新”。其突出表现为,利用已有的汉语词素,并按照汉语构词规律新造合成词。例如“今日出纸五十张”,指报纸版页。“长气潜艇率先航向新世纪”,指水下续航时间长的潜艇。“警官遭拒捕,遭致当场死捉”(打死):“调查卫部购药舞弊路向”(情况):“使馆盘银负责人出席落成典礼”(财务)等等。其次,新创缩略语,而缩略方式与普通话不同。根据语境推测,“防长”(国防部长)、“教长”(教育部长)问题不大;可是“实长”就不容易知道是指工业部长。“委会”(委员会)、“颁施”(颁布实施),可以理解,而“机铁”呢?这是指机场地铁。用“本京”指首都曼谷,用“经颓”指经济疲软,用“拓市”指开拓市场,也费思量。再其次,一些外语词的译/IT9ztAfkUIYjSXVAqU6Cw==音,也与普通话不同,如将“新西兰”译为“纽西兰”,“泰米尔”译为“淡米尔”,“萨达姆·侯赛因”译为“胡森”等等。更有相当多的词直接采用泰语词译音。例如“宋干节”(泼水节),“陶豪”(城市民房),“添汝”(斋僧),“哒啦”(市场),“摩梭”(初中)等等,这常使我们来自中国不懂泰语的人莫名其妙。而“农产品下降二十保升”则直接用英语“precent”译音。
更有趣的是,一些长期在泰国流行的词语,近年来在中国也开始流行。如泰国汉语“大象秀”、“鳄鱼秀”中的“秀”,还有停车称之为“泊车”,冰箱与“雪柜”,手巾与“面巾”等等。——“出口”的汉语经过改造又转“内销”了。当然,这些词汇也确实传神而有生命力。
词汇是语言中最活跃的要素,地域、社会的差异,必然会导致某些变异。但是,如果稳固性强的语法结构也有了变化,那么这种变异就相当深刻了,而泰国汉语也确实出现了一些语法变异,如词序的变化和词语搭配的变化。最常见的是“状语后置”,如“朝东走”成了“走朝东”,“左转弯”成了“转弯左”等等。不知道这是否是受粤方言的语法结构的影响,因为粤方言中也常有状语后置的现象。不过更可能是受泰语的影响。泰国学生学习中文,这样的句式在作文中屡见不鲜:“我与父母吃饭在家里”,“他比我学英语好”等等,常常需要反复纠正。还有些词语搭配也非常有趣,“刹车加多把脚”、“瑶族博物馆够吸引”、“产电机构正寻求天然煤气价降低”等等。
当然,泰国汉语的变异还不是一种本质性的变化,没有改变汉语共同语的基本面貌,只是一种语言的地域性变异,可称之为汉语在泰国的发展与创新。而泰国汉语文化本身也是泰国多元化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因而,探讨研究泰国汉语,既是现代汉语变体研究的重要方面,也是当代泰国文化研究的重要方面。
泰国汉语的变异,也带来一些问题。近年来,中泰在经济、政治、文化各方面交流越来越密切,这也导致泰国的中文教育越来越繁荣。从20世纪80年代起,泰国各师范学院以及商业专科学校都开设了汉语课程,1994年主要为华人青年学习中国文化的“崇圣大学”创立,1995年在泰国北榄府成立“中华国际学校”。而且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后,更是掀起了“中文热”,泰国的重要大学都有了中文专业。而90年代以来,各个层次的学校中,汉语教师主要来自中国,来自中国大学中文系,每年数以百计。这些教师教授的都是规范的普通话和简体字,这就与泰国华人以及学习中文的泰国人平时阅读的中文材料的“泰国汉语”和繁体字冲突。本应相互促进的汉语学习,反而相互干扰。可喜的是,已有四十多年历史的曼谷的《中华日报》社,在2004年创办了《中华青年报》,开始以简体字排版印刷,其语言,也向中国规范汉语靠拢,开设的一些栏目如“编者的话”、“历史与文化”、“封面故事”更与中国报刊接近,或许这是中国汉语与泰国汉语相通相融的重要一步。随着在中国留学的泰国人包括泰国华裔的增多,随着接受中国规范汉语的泰国学生的增多,未来“泰国汉语”将怎样发展,还应期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