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桥与拆桥:康德与沃特斯

　　面对大自然的天然鸿沟，不管是河流还是高山，大海还是冰川，人类学会了架设桥梁。而在人类的精神领域，当思想体系出现鸿沟时，思想家们也总是千方百计架设桥梁，以便思想能从一端顺利地进入另一端，从而使思想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如果没有沟壑，原本一马平川，架桥自然就是浪费精力，多此一举。我们今天在驾驶学校，便常常能见到那种架在平地上的桥梁，那是为了训练学员驾驶车辆过桥的能力而故意架设的。在思想领域，我们是否也在平地上架桥，为了架桥而架桥，其目的只在于安慰或者训练我们的思维能力?当代美国理论家沃特斯在他的《美学权威主义批判》一书中，就指责德国哲学家康德在思想的平川上架设了一道多情的桥梁。
　　我们知道，康德将世界分割为现象和本体，现象界存在着自然秩序，本体界存在着道德秩序。康德为了论证自然秩序的存在，写了《纯粹理性批判》；为了论证道德秩序的存在，写了《实践理性批判》。前者属于人的认识能力问题，后者属于人的欲求能力问题。在二者之间还有一个情感的愉快和不快的问题，这就是判断力的问题，正是这个问题将二者连结起来。于是，1790年康德写了《判断力批判》一书。“从美学史来看，德国‘大革命’发生于美学领域……这场革命与英国国王查理一世和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被斩首等历史事件具有同等意义。康德为这场自由民主运动撰写了最初的独立宣言……这场革命可以说是艺术思想史上的哥白尼式的堇命……”
　　《判断力批判》并不是针对现实生活中的审美活动或者创作经验而涉及美学问题的，它实质上是要在“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之间架设一座桥梁。为什么要在二者之间架设桥梁呢?因为在康德面前有两个相对独立的领域：一是主要由知性行使职权的现象界，一是由实践理性行使职权的彼岸世界。前者是认识的领域，目的在于求得知识；后者是道德领域，目的在于达到善。前者是必然性，后者是自由。这样不仅世界被一分为二，人也被分为两半。它们之间缺乏联系和沟通。于是需要将二者联系起来的桥梁。这就有了判断力，“知性和理性的各种立法，通过判断力而联接”。在本体和现象的巨大鸿沟上面，审美筑起了一道桥梁，因为审美经验一方面和事物的表象相联系，另一方面也能引导我们走向超越的理念世界。判断力就是“反思判断力”，就是审美，它不是从普遍性原理推导出的判断，而是通过个别现象去寻找贯穿其间的“普遍性”。譬如，“自然的合目的性”就实现了对象与主体的契合。
　　问题在于，现象与本体之间、主体与客体之间果真隔着巨大的鸿沟吗?如果原本就是一体，并没有分隔开来，那么还有架设桥梁的必要吗?因此，林赛·沃特斯认为，康德精心设计和建构起来的巨大的桥梁工程其实是“自作多情的桥梁工程”。
　　长期以来，我们热衷于架设这座桥梁。“美学仍然是一种在自造的分裂物之间寻找和谐性的努力，仍然是试图混合和穿越假想中无法沟通的界线的模仿式游戏。”然而，“或许我们这些劳作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对我们自身的囚禁?我们不曾设想，在人类与非人类之间是否有其他的相互贯通的方式，而这恰恰是我们应该设法探讨的问题。把主客体连接起来以构成一个完整的自我，这似乎曾经是我们的哲学的主要神话。”
　　我们作出一种区分，想象一种鸿沟，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制造一种障碍以便可以穿越，并因此而获得穿越的幸福和丰功伟绩。“我们区分了主体和客体、语言和事物、形式和内容、字面意义和比喻意义……而这种分隔了我们的世界的高墙‘与其说是一种本质，还不如说是一个幻觉’。但是，它的影响力却是真实的，它是一种伤害了我们的力量。简而言之，我们制造了这一分裂，以便能够制造一座沟通它们的桥梁。”
　　既然没有鸿沟，我们就没有必要架桥。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马平川或一片汪洋，我们又该采取怎样的行动呢?沃特斯所提供的解决办法是：“我们的目标应该是体验而不是认识……只有在体验中我们才能够把握客体。”我们应该放弃桥梁的建造，下河去游泳，因为体验总是第一位的。其实对于康德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体验。康德认为，“所有人类在自然中‘寻找到的’那些结构、法则和形象都存在于人类自身之中，而非存在于自然之中，而且，恰恰是它们规定了人类与自然的区别。”康德试图用一种物质主义来瓦解顽固的理念美学的自鸣得意。这种物质主义认为，在表象之下并没有其他东西，而人类对这些表象作出的反应会反作用于人本身。因此人的体验才是至关重要的。而后人对于康德的误读主要是因为，那些读者们头脑中充满了笛卡尔哲学里的某些假想性前提，这使得他们无法认识到，康德哲学从根本上与唯心主义是相对立的。海德格尔曾经说过：“现代主观主义……完全误解了创造力，把它看作是自主的主体的天才表演。”结果我们得到了主体高于客体的“主体优先权”。而事实上，主体从来就离不开客体，也没有什么优先权。
　　因此，德曼告诉我们：“你必须亲身体验艺术，因为你的个性和自我并不是任何人可以分配给你的什么东西，它也不是你可以一劳永逸地获取的东西。获得自我意识的过程是一场战斗，而且是一场必须一再发生的战斗，因而它使你的体验成为不可剥夺的。它是一个事件或一种行动，即你可以肯定它是你已经经历了的东西。”
　　康德架桥，沃特斯拆桥。其实架桥也好，拆桥也好，主要看是否存在鸿沟，是否有沟通和连结的必要。思想上的鸿沟是无形的，思想上的平地同样也是无形的。思想无形，因此可以千变万化，风景各异。为了架桥，先给思想设立鸿沟：或者为了拆桥，先将思想设定为平川，其思路如出一辙。看来，架桥拆桥全看思想者如何思想，一旦思想者不再思想，所有的架桥和拆桥活动都将自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