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跃而下

图/黄奇

1

由于种种原因，陈默以正处却不得不到陇水任县委宣传部长。近一个月后的一天，陈默被副书记彭一民约出去喝茶。彭一民是陈默党校同学，关系比较好。到了茶楼包厢，陈默发现自己一个多年没联系的大学同学刘金锋也在。刘金锋现在是陇水县企业三德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的副总经理。三德集团是一个以加工电解锌为主的企业，有四个分厂，其中有两个硫酸厂，两个电解锌厂，年产值过亿元。

三人一起喝茶聊天，突然彭一民问道，陈部长，你对企业改制，有些什么想法？陈默猛不丁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愣了一下。

彭一民笑说，目前，企业改制的问题争论很大，尤其是刘总他们那个公司，大家的感觉是评估过低，有的人还上纲上线，说什么这个方案会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这是哪里跟哪里嘛。第一，这是独立的评估单位作的评估，应该是客观公正的；第二，我和董书记、林县长的想法是统一的，我县国有企业改革改制的问题，重点是要引进先进的企业管理制度，既然是改革，就不可能算得那么细，改革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嘛。

陈默笑了起来，明白了彭一民今天的目的。陇水县国有企业改革改制，县级领导中争议确实比较大，尤其是刘金锋的三德集团，更是焦点中的焦点，反对的声音主要来自于张子诚和安若山，张子诚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而安若山当政协主席前也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对企业有一定的了解。两个人的说法一样，认为企业资产评估过低，如果按这个评估去操作，国有资产流失将达到一两个亿。

三德公司的改制上，县长林之风和县委书记董嵬各有打算，各扶持一派。董嵬扶持公司董事长胡为东，而刘金锋争取到了林之风和彭一民的支持。最后两派势均力敌，于是有了一分为二的改制方案。尽管有矛盾，但董嵬和林之风在企业改制的问题上，却是统一的，坚持要按原方案实施，两派都不承认政协所说的评估太低的说法。

这个时候彭一民特别提到了企业改制的事情，陈默不由得不警惕起来。当下，陈默笑着说，我是办公室出身，对企业却是非常陌生的。这时陈默手机突然响了，他于是找了个借口走了。

第二天下班后，陈默在办公室加班，就听见门一响，抬头看时，竟然是董嵬。董嵬找陈默谈的居然也是企业改制的事情。大意与彭一民差不多，说企业改制不可能那么公平，如果不肯让出一点利益，谁还愿意拿这些企业？

董嵬走后，陈默一时无法平静下来。这两天的时间，从彭一民到董嵬，都给他灌输了一套企业改制的代价论，实在让他想不出是为什么。陈默接触张子诚很少，但知道这个人责任心很强，也确实很倔强。据说，当年三德集团准备在乌龙河的上游建一个硫酸厂，张子诚愣不同意。后来，老板干脆绕开他，把报告直接递给了县委和县政府主要领导，县长常务会上，以票决的形式把这个报告批下来了。张子诚气得当场摔了杯子，冲出了县长会议室，声言不干这个副县长，回家种田去。事情闹到这一步，最后怎么缓和过来，张子诚不再提撂挑子的事，陈默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张子诚的出身也挺有意思的，他原来是县经委主任，九前年的那届政府选举，本来不是候选人的他竟然高票当选副县长。组织找他谈话，要他退出，他说既然代表选了我，我就决不会中途退出。市委组织部派去指导选举的人没有办法，只得向市委汇报，竟然得到了要求大会尊重选举结果的指示，于是愣把这个副县长当了下来。张子诚认为三德公司

改制方案会导致国有资产大量流失，陈默感觉这不会是空穴来风。只是，陈默知道，自己在这中间起不到任何作用，既不能给张子诚以支持，也阻挡不了那个改制方案的实施，只有沉默，才是他惟一可以做的。

2

县委常委会终于召开了，就在召开前一天，陈默肾结石突然发作，进医院避开了这次常委会。会后，三德集团被一分为二，被胡为东和刘金锋分而食之。

此后不久，陈默去省委党校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任职培训。培训到一半，热带风暴罗娜来了，又被通知回去下到乡镇指导抗击罗娜的工作。

在路上，陈默给宣传部副部长龙永寿打了个电话，问现在县里的情况怎么样？龙永寿笑着说，像打仗一样，都动员起来了，县里还划分了责任区，宣传部的责任区在乌龙乡，重点是乌龙河沿岸的安全。乌龙河沿岸，县委的牵头领导是您，县政府的牵头领导是张子诚县长，他也已经到了。

乌龙河是陇水县最大的一条河，也是县城的饮水源头，县城十多万人和邻县十多万人，都饮用这条河的水。乌龙河早年进行了梯级开发，从陇水县城上去有四座大坝，应该说是具有相当强的抗灾能力的。

回到陇水，陈默直接去了乌龙乡。到了乡政府，乌龙乡党委书记侯军简单汇报了一下乡里抗击罗娜的部署。正说着，张子诚回来了，见面就说，部长，知道你要来，我本来是要等你的。但想到广源集团的硫酸厂就在乌龙河边上，不太放心，就去了那里。陈默问道，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吧？

难说。张子诚沉重地说。我给刘金锋打了招呼，要他从明天开始停产几天，等罗娜过去再行生产，效果不太好。估计因为改制的事，他可能对我有意见，对我不理不睬，我感觉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

陈默笑着说，这个刘金锋，好心被他当成了驴肝肺，明天我再给他打个电话，这事还真是不能马虎。

第二天，陈默给刘金锋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彩铃响了好一阵也没有人接，正想挂上时，却通了。电话一通，陈默就听到刘金锋那头懒洋洋地问，喂，哪位？

陈默一怔，立即明白刘金锋不是不知道是他，而是当初改制时陈默没有帮他，得罪这个老同学了。陈默就想把电话掐掉算了，但想了一想，还是没有掐。陈默打事情一说。行，我一定照办，刘金锋那头笑嘻嘻地敷衍道。陈默知道，刘金锋不过是在应付他，但作为宣传部长，他也确实拿刘金锋没有办法，自己的责任尽到了，只好由他去。

打完电话，秘书报告说，各村驻村干部都打来电话汇报各村的情况了，基本上各方面的准备都已经就绪，就是灯笼坪村有些麻烦。灯笼坪村有十来户人家住在山腰上。县里把那里列为可能发生山体滑坡的危险区域，要求所有群众撤离。但工作非常难做。张子诚刚从别的村子里回来，已经去了灯笼坪。

那就好。陈默松了一口气。张子诚去了，问题就不会太大。

3

罗娜是半夜里到来的。

天黑后，张子诚就对灯笼坪村下达了强制撤离的命令。撤到安全地带后，暴雨已经下来了。张子诚正暗自庆幸撤离群众及时，负责清点人数的村干部跑来报告，又有三个老人不见了。原来三个老人偷偷跑回去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电闪雷鸣之中，山体坍塌发出的声音如同妖魔的怪笑。虽然村民们都哀求回去救救他们。但张子诚知道，滑坡已经不可避免，而且近在咫尺，如果回去牺牲将更大……已经晚了。张子诚长叹一声，决定不回去。

村民情绪很大。但张子诚再一次铁青着脸，命令所有县、乡干部，不能让一个人回去救人。突然，人们清晰地看见，几百米外的小寨缓缓向下移动。大约只有一分钟的时间，那熟悉的山寨就如同一床竹席，被卷折起来，发出咯咯的巨响，轰然滑向了黑暗的山下……

当陈默半夜赶来见到张子诚时，雨小了一点。安排好乡亲们后，陈默与张子诚回到了乡政府。回来之后，陈默叫来龙永寿问了问现场的情况。

龙永寿疲惫地笑笑，把当时发生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陈默就沉吟起来，三位老人失踪，这仅仅是一个事故。但张子诚下命令不许回去救人，这就有问题了。尽管这一做法是正确的，事实也证明，如果没有张子诚的严令，返回寨子里去救人的所有人都将遭受厄运。但是，有很多时候，人们是不愿意去深究这一切的，某些时候英勇献身比权衡利弊减少牺牲重要得多。罗娜过后，这件事必须要有人来负责。陈默想着，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只有这个时候，他才那么强烈地感受到，董嵬所说的要当指挥员，不要当战斗员的话，是多么的英明。

4

抗击罗娜后，县里放了两天假。休假结束后，陈默就觉得气氛有些异常。一问龙永寿，才知道，网上盛传，罗娜热带风暴过去后，乌龙河上漂满了死鱼。陇水县城、酉县县城的自来水厂全部关闭，矿泉水由十元一桶涨到了十五元一桶。网上传说是热带风暴期间，某厂发生了爆炸，大量的有毒化学物品流入乌龙河。

陈默心里一惊，消息证实了吗？还没有。龙永寿回答。

就在这时，陈默电话响了，是董嵬。陈默到了董嵬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林之风、彭一民也在那里。陈默看见，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原来也是网上帖子的事。董嵬说，最近，网上流传的帖子，对我们县很不利，说什么厂子发生爆炸，大量硫酸流入乌龙河，县城停水，矿泉水价格飞涨。这纯粹是造谣嘛。强热带风暴侵袭之后，乌龙河水体浑浊，不利于饮用，加上自来水管网损毁严重，所以停了几天水，怎么就扯到污染上去了？

董嵬眼睛看着陈默，说，陈部长，宣传这块，包括网络，你有什么意见？

陈默笑了笑，说，我对情况还不清楚，所以不好表态。网络谣言怎么引导，有一个堵和疏的问题。网络管理，公安局专门设立有网络安全监察管理股，不良和有危害性的信息，应该由他们负责。县委宣传部的职能，主要还是引导，坚持正面报道。

董嵬就笑，说，公安局那边由一民去联系。不过，宣传部这一头，也要争取主动。我们不能丧失发言权。陈默唯唯连声，说，我立即回部里安排。内心里，陈默觉得对于谣言的传播，首先要做的是查明事实，而不能坐在办公室里下定论，说哪是谣言哪不是谣言。但他不敢提出来。

回到部里以后，陈默召开了一个部务会议，传达了董嵬等人的指示。公安局网络安全监管机构的动作更加迅速和高效率。第二天陈默再上网时，当地网站上那些帖子绝大多数都已经被删除了，只有个别博客还零星地有一点。再过两天，百度乌龙河污染事件已经难得找到有内容的条目了。

然而，沉寂了不到一个月后，全国一个著名论坛突然转载了那条帖子。一时间，跟帖如云，建起了高楼。帖子以爆发的态势一下子被各大网站转载。甚至把图片也发了出来。两天时间，跟帖达到数十万人，陇水污染事件终于成为不可遏制的态势了。

陇水县召开了一个县委常委会，研究应对之策。会上，县委书记董嵬说，谣言已经泛滥了，我们必须要有应对。县环保部门已经对水源进行了检测，没有发现被污染的迹象。因此，县委决定，由县政府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向媒体公布这一真相。不能让虚假信息混淆视听。会议最后决定，由县人民政府分管工业、环境的副县长作为新闻发言人，县环保局、公安局的负责人参加。

谁也没有想到，张子诚拒绝当这个新闻发言人。张子诚说，尹主任，如果真的要我来发布新闻，那我就不要什么稿子，也不要什么口径。我照实讲，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会说谎。

尹志杰就没辙了。回去向董嵬汇报，董嵬脸色有些变，好久才冷静下来。说，子诚同志脾气就这个样子，始终改不了。这样吧，陈部长去和他再谈谈，他分管工业和环保，他不出面谁出面？

陈默找到张子诚。一见面，张子诚苦笑了笑，说，当说客来了？陈部长，这个发布会我是不会发言的。实话告诉你吧，网上传的都是真实的。

什么？！陈默不由得大惊。

你还记得吧，罗娜来之前，我去过刘金锋的广源公司硫酸厂，要求他停止生产，全力开展抗击罗娜，没有引起他的重视。张子诚说道。

你是说，出问题的就是广源公司的硫酸车间？陈默问道。

是的，硫酸的重要原料是硫黄。硫黄是很容易被引燃的物质，这你是知道的。雷电交加的时候，容易引起爆炸。我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才去了一趟那里，谁知道刘金锋还是不听。张子诚说道。

陈默沉思起来，好一会，才淡然一笑，说，我竟然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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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诚又是一阵苦笑，说，我原来也一无所知，知道这事的范围很小。其实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在乌水河的上游建厂，本来就是错误的。当年反对在乌水河上游建厂，我和县里的一些领导顶了牛，也成了别人不喜欢的人了，我现在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我理解你，子诚。陈默沉重地说，县里确是派我来当这个说客的，现在我不准备劝你了。

然而，几天以后，陇水县政府的新闻发布会上，主角仍然还是张子诚。记者们的提问是预先审查过了的，张子诚的回答也就按部就班，基本上是照着稿子念。

新闻发布会草草收场，并没有影响网络。网上指责陇水县隐瞒真相的声音越来越大。矛头大多指向了新闻发言人张子诚。有的网友还发动了人肉搜索，网上一片骂声，大有不杀张子诚不足以平民愤的气势。

陈默很担心，一天晚上去了张子诚的家。

进屋坐下了，陈默和张子诚坐着，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张子诚脸色苍白，眼里布满了血丝。要挺住呀，子诚，无论如何，要挺住。陈默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心情。

张子诚看着妻子女儿，眼眶红了起来。好一会，幽幽地说，也只有你来看我了，陈部长。现在我是鬼都不上门，县里把我拉上辕，现在却没有一句话对我说。当初，我确实应该坚持下去，不去当这个新闻发言人。

可是，你为什么又当了呢？

我扛不住。张子诚就像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喃喃道，他们逼我，还拿灯笼坪的责任来逼我。说因为我下令不许救援，导致三个老人在滑坡中死亡，灯笼坪的群众现在在联名告我。他们的言外之意我懂，如果我不与县里合作，这一件事就可以追究我的责任。可是，天理良心，我如果不阻拦，还会有多少人死在滑坡里？为什么没有人说这个理？！

陈默没有想到，张子诚改变不当新闻发言人的原因，竟然是受到了来自县里的压力，而施加压力的手段，又是如此卑鄙。

张子诚惨然一笑，说，中央、省环保部门近期就要下来了。真相就要大白。作为主管领导，领导责任我是逃不掉的。作为欺骗公众的新闻发言人，我也无法逃脱谴责。我的后事已经交代了，陈部长，真的，在问责制度十分强硬而且不太讲理的今天，法律肯定会制裁我。无论是灯笼坪事件，还是硫酸车间爆炸的事件，我都罪责难逃。

陈默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在严厉的问责制度下，官员们人人都想着逃避责任，所有的事情都会推到一个人身上。而真正应负责的官员却早早就避嫌了。最后被追究的，未必不是当初坚持真理的人。

两天后，国家环保总局来的技术员在乌龙河中检测出了硫酸的成分，罗娜的巨大降水并没有完全彻底地把硫酸稀释和冲刷掉。接下来，广源公司的硫酸车间爆炸现场被找到……

又一个新闻发布会在陇水县召开，此次发布会完全证实了网上的所谓谣传。一时间，全国舆论大哗。陇水县，甚至整个楚西市一时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三天上班的时候，张子诚从县政府大楼办公室一跃而下。

过了数月，刘金锋被抓牵连出林之风等一大批官员。又过了数月，在一系列运作下，陈默就任县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