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海子是最受大学生关注的当代诗人之一,这从他的诗在大学生中的传诵程度便可清晰地看出来。在“百度贴吧”的“海子吧”中,有很多人用“纯净”“自由”“理想”“飞翔”等词语来形容海子,其实,这些词语都是指向海子诗中所透露出的精神的。诗人已经走了,但是他的诗进入了高中课本和当代文学史,影响着越来越多青年人的精神世界。所以,抵近诗的内核是我们背诵《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等名篇后的期望。年轻诗人王东东对海子的解读,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阅读方式。
“我感到很惊异,因为看上去他还完全像个孩子。他身体瘦小,着装随便,戴一副旧色眼镜,童子般的圆脸,满目稚气。虽然他此时已20出头,但在他身上,依然是一种少年的和早慧的气息。”在一个夜晚我随手翻开苇岸的《不死的海子》,就看到上面对海子的描述。连同书前面所附的灰暗、疏落的黑白照片——它们散发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气息:贫穷、高贵、浪漫。这些给了我深深的感动。
就是这个少年天才,填补了20世纪90年代我国社会经济文化转型期的某一精神文化和道德价值观的空白。这一原先局限于文学领域的“诗歌崇拜”和“英雄崇拜”现象扩展到了全社会,在更大范围内,海子被作为“文化英雄”和“精神偶像”供奉了起来。这个过程快得超过文学批评家的呼唤、判断和预言。虽然,时代的文学风尚一如既往发生着巨大的戏剧般的变化,但是,关于海子的写作,无论是赞扬还是腹诽都显得远了。诗歌运动风起云涌,高潮不断。而令人欣慰的是,海子作为杰出诗人的名声,早已被普遍接受下来,诗歌界也为拥有海子感到自豪。毕竟,他是继朦胧诗人之后中国诗歌向公众和世界推出的重要人物,在当代文学史和文化史上他也获得了显赫的地位。
这一切,与海子的才智是相称的。在对海子的讨论中,人们都注意到“诗歌真理”或“艺术真理”对世俗生活的超越和特权,这是因为,不少人相信诗歌和艺术遵守着不同于生活法则的法则,并在此基础上讨论“诗人之死”的真切性。这种对死亡文化的关注并没有伤害到诗歌,反而为后者的纯洁增添了魅力,并由此升华出海子之死的文化意义。有人将海子比附为新诗当中的屈原。屈原曾确立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精神向度,绚丽灿烂与朴素并重,既有宇宙意识,也有对社会和人生格局的感慨,后者由哲理、玄思和悟道衍化而来。而现在,海子可以给出新诗和新文化的精神坐标。还有的人没那么自信,将海子与王国维、朱湘并列在了一起。这个组合让人们不禁要问,海子在以死维护什么?可以想象的倒是,农业文明在受到工业文明冲击后的局促不安。海子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农业文明的诗,他代表了一个即将逝去的古老文化世界和意义象征系统。然而,又不仅如此。海子绝非文化上的原教旨主义者,他接受了太多的西方文明的熏陶。这种文化上的复杂性和难以三言两语道清的丰富内涵,不但没有减损反而增加了海子的吸引力。这也正好说明,海子是那种原创性的天才作家。他不仅是“现象”,还是创造本身。
海子的天才表现在诸多方面。有的方面恰好与公众的兴趣相重合,这就造成了海子诗歌的流行。而他的另一些方面,则获得了诗人同行们由衷的赞誉。虽然我不愿意造成公众与诗人的认识分裂的印象,但我还是要这样说。读者可以敞开心扉接受甚至纵容一个诗人,而他的诗人同行,虽则不一定受嫉妒心的驱使,但个人文学的感受力和坚持总会影响到对别人文学的看法,这种顽固客观上造成了文学的繁荣,主观上造成了文学家的孤高。对诗歌的阅读和批评,需要参与者巨大的移情能力。如果说这也是一门艺术,那么它就是付出自我和得到自我的艺术。
海子的才智表现在不同方面。首先是他看到的事物,包括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对语言形式不那么敏感的读者也能够看到这一点。在他的诗里最经常出现的是什么?自然事物,以及以自然作为背景的最基本的农业生产活动。这从他最普通的诗歌题目就可以看出来:《村庄》《两座村庄》《麦子熟了》《五月的麦地》……海子作为一位“麦地诗人”,唱出了农业文明的挽歌。而他最常见的主题是自然、生命和爱情。批评家燎原热情地说:“在他们麦地意象系列的核心——人民,作为一种品质和道德的象征,是被放入一个特定的时空中加以观照的。他贫穷中的美德、迟钝中的坚韧、苦难中的革命……在怀着沉重的现代道德忧虑的他们心中,成为神圣的良心和激活现实生命的精神源头。他们深刻的现实生存忧患、对崇高人格的热切追取、灵魂直裸于生命质询时的坦诚以及自省精神,都使当代中国诗歌重新开始了对朴素的关注,对情感和心灵的关注。”这些话其实将海子划入了某种带有启示诗学(神学)性质的新浪漫主义诗学,因而也让海子显露了他的神秘主义色彩。中华文明本来就是农耕文明,与以公民权利为基础的城市文明有所不同。选择了农村作为书写对象,也就可以很方便地将奠基于自然节奏的文化信息一同接受下来。随着现代化进程中祛魅和工具理性的展开,对人们来说,越是古老、偏僻、混沌的地方越具有神秘的召唤功能,越有可能满足人们渴求神秘价值的愿望。海子选择乡土文明与其选择西藏作为圣地意义类似,只不过前者更容易获得大多数人的同感,而穿插以隐秘的个人身世就显得尤其动人。譬如在《生日(太阳与野花)》中他写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对你说:/你的母亲不像我的母亲。//在月光照耀下/你的母亲是樱桃/我的母亲是血泪。”一首献给城市爱人的诗,却透露出了中国特有的城乡二元体制的信息,饱含着甜蜜的辛酸、痛苦和美丽。很少人能够意识到海子对城市文明的漠然置之,以及他对20世纪80年代中国自由主义经济的拒绝。但无论如何,这个抒情诗人的形象是海子最初的形象,他后来的理想受其滋养,从中受益良多。这是海子诗歌中最广为人接受的一面。海子本人对它的态度颇为复杂,因为他说:“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
其次是他的语言。对于诗人来讲,最吸引人的甚至不是他看到的事物,而是他看待事物的方式。这也许牵扯到诗与散文的不同。散文只要能够传达意思即可,也就是说,散文总可以用其他方式再说一遍,但诗歌却必须将语言过程本身保留下来,它值得反复念诵,仿佛在另外的语言组合里不具有同样的意味一般。也就是在此意义上,诗人叶芝说:“散文的修改是没完没了的,因为它没有固定的法则。诗写得恰到好处,就像一只盒子关闭时发出的‘咔嗒一声响一样。”诗人的天才离开其语言就只是虚设。诗人臧棣曾说:“海子最感人的地方,是他对诗歌语言近乎残酷的雕琢,这种雕琢既谦逊又诚实,其结果又如此令人叹服。毋庸置疑,他在沉着地尝试着以一种崭新的语言来写诗。”我们看海子的语言又是如此自然,这就提醒我们,这种自然是高度修养的结果。即使是普通的字眼,一经诗人之手就获得无穷魅力,“春天啊,春天是我的品质”,“美丽如同花园的女诗人们/我请求熄灭/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其个人的悲观情绪表露无遗,到诗的最后又写出带有普遍性的情感际遇:“我的眼睛合上/我请求:/雨/雨是一生的过错/雨是悲欢离合。”(《我请求:雨》)他的一首小诗这样写:“风很美/小小的风很美/自然界的乳房很美/水很美/水啊/无人和你/说话的时刻很美。”(《风很美》)这首诗完美、简约地捕捉到一种灵悟状态,有古典的美感。
最后是他的判断。这不仅涉及诗人的文学感受力,更表现为其思考过程中的逻辑能力,可以说是精神的形式逻辑的方面,保证其思想内容不流于肤浅,有时,它甚至可以让诗人的诗沾染上或明朗或隐晦的思辨色彩,可以说正是由于它,诗人才能将特定的精神状态安排、转化为语言,比如《死亡之诗(之三:采摘葵花)》和《思念前生》,具体可感的语言形式让玄奥的思想变得亲切无比。海子的长诗更容易显示这种判断力,因为长诗需要倚重结构,依赖于其形式力量。从海子的长诗可以看出来,他是那种深沉的但同时又不无绝望的形而上学诗人。他的判断让他拒绝经验的诗同样能够打动人,这是由于其保持有布莱克式“天真”状态的青年人的逻辑的力量。但同时,他也是海德格尔一再论述的那种源头性诗人。他与他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有所区别,他太焦虑太暴躁,以至于他的长诗是一种形式表达,只提供给人们某种形式真理,而没有化为活生生的经验。这是与他的短诗不一样的。
(作者系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编:思 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