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 凤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 上海 200241)
张尔田(1874~1945),又名采田,字孟劬,号遁堪,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是“近代著名的史学家、哲学家、文学家。”[1]张尔田出身于官宦世家,其五世祖张映辰以文学为清高宗所赏识,著有《选言胶言》传世。张尔田的父亲张上龢历任直隶省知府,同时亦是著名的词家,曾受业著名词家蒋春霖。张尔田出生于这样一个书香门第家庭,在父辈的熏陶下,“君少以词章擅名,为文规抚六朝,诗逼似玉溪”。[2]光绪二十八年,张尔田改任苏州试用知府,在苏州任职期间,他与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等交往密切,共同讨论词学。辛亥革命爆发后,张尔田长期定居在上海,又结识了晚清词人况周颐。这样著名的“晚清四大词人”都对他的学术道路有了最直接的影响。王仲翰在《读张孟劬先生<遯堪书题>》中简练概括了张尔田一生的学术并叙述道:“先生早岁词章大名噪大江南北,既乃研读经史诸子,兼及教承,深入无间。晚参史局,然后专心乙部,以迄于今,巍然为史学大师。所著书,若《史微》,足以见其史识。若《李义山年谱》,足以见其考核史事之精。若《清史稿传稿》,尤足见史笔谨严,……。非近世毛西河诸人所能望其肩背。”[3]。而在张尔田作为“传统派“史学家之一,对“新史学”存在着分歧与不同。
王汎森认为,中国近代史学发展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清末民初梁启超所开展的“史学革命”。第二阶段是新文化运动以后,胡适领导的整理国故运动。第三阶段是社会史论战之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兴起。他同时认为,在1949年以前,胡适、博斯年、顾颉刚等人所领导的研究工作在多数专业史学研究机构中占据主流的地位,是二三十年代最有力量的学派。而在新文化运动之后,史学中逐渐出现了新、旧两派之分。[4]这种认识是切合实际的。
所谓的“新派”,主要是指以胡适、顾颉刚、博斯年等人为代表的学派,所领导的“新史学”运动大致包括“整理国故”运动,“古史辩运动”和史语所的研究活动。这三个运动在时间上连续而起,虽然在治史倾向上略有不同,但其治史风格大致相类,因此可以称之为一个学派。这一学派的共同特征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是在治学方法上,注重实证,推崇乾考据学,认为其与科学方法相通;二是在治史观念上,强调怀疑的态度并抱有进步发展的历史观。
而所谓的“旧派”,又称为“传统派”,成分较为复杂。它首先是一个文化上的概念,指的是新文化运动的反对者和批评者。其次,在史学研究上又指的是“新史学”的反对者和批评者。两者之间虽有联系,但并不完全一致,比如很多学者在文化观上是以传统派自居,然而在史学研究上却具备“新派”学者的推崇,具体包括王国维、陈寅恪等人。
就张尔田而言,他首先在文化上是个传统派。《吴虞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马幼渔)又以张尔田荐朱毅信示予。尔田尚有给黄晦闻一信,大致谓北大诸人,渐趋于新,渠辈古调独弹,当坚固团体,以求自保地位”。[5]可见早在北大任教时期,张尔田已经是立场鲜明的旧派。[6]
这样的立场,他一直保持到晚年。著名史学家、文化保守主义的重要代表钱穆,晚年曾回忆道,“以余一人所交,在北大如孟心史,汤锡予,清华如陈寅恪,燕大如张孟劬,其他南北学者如马一浮、熊十力、钱子泉、张君劢诸人,余皆尝与之意义上下其议论,固同对适之有反感,而中央大学教授柳翼谋,明白为一文,力斥章太炎、梁任公与胡适之三人……”[7]
而具体在史学研究上,他也是新派史学的激烈批判者,他对新派史学的批评主要针对胡适所领导的整理国故运动和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辩运动,批评重点则集中于新史学所标榜的考据方法和疑古态度两项。
自20世纪20年代开始,胡适发表一系列文章,推崇清儒的治学方法,认为其体现了科学的精神。[8]张尔田虽然自认“幼时所最喜用心者,乃系干燥无味之考据”,[9]而且在考证上亦有传世之作,但是在其成学以后的学术体系中,考据的地位很低。虽然他并不完全否定考据功用,但认为考据只是学者的初门,治学必以微言大义为旨归。[10]
对于新学者们的国学研究,他有这样的评论:
虽然,我辈中国人也,国学真精神,真面貌,我辈自当发挥之以贡饷于世界,而断不可以远西思想先入之说进。有先入之见,则吾之国学,非吾之国学矣。休宁、高邮所用之考核经史之术,其有合于科学方法与否,吾有所不敢知。即谓其全合乎科学方法,以吾国学之殊方,有断断乎非仅恃乎科学方法所能解决者。考据之学自是一家,我辈生千载后而上读千载古人之书,比于邮焉,此特象胥之任耳。故东原自诡舆夫。今误认舆夫以为乘舆者,吾不知战代庄、墨、荀、孟诸大哲,无考据又将何以为学也?考据家所凭以判是非者,厥为证据。然学之为道,固有不待验之证据,而不能不认其成立者。[11]
这一段评论,大致有三个要点:一、国学研究不应该以西方的思想为指导,这隐指胡适“径依西学来讲国故”[12]的取向;二、考据学方法不能领会国学的全部内涵;三、考据学所讲求的证据,并非学术的必由之途。其一、二两点为当时大多数新史学批评者所同具,而第三点似乎张尔田所首发。让我们看看他的依据:
印度古因明学有所谓譬喻量者,不识野牛,言似家牛。又有所谓义准量者,谓法无我,准知无常。……古人多有此,皆无需乎证据,而又无从示人以证据,但以量相衡,则观之者亦未尝不相悦以解。若必谓证据不可无,而证据之中有真伪焉,又有强弱焉,果孰从而覈之?又孰从而定之?然则谓休宁高邮之术为今日治国学者无上方法,殆所谓能胜人之口,能易人之虑,而不能服人之心者欤?[13]
此外,他对考据的批评还因为其对身心修养的忽略:
今考据破碎之弊,甚于空疎,且使人之精神,日益迻外,无保聚收敛以为之基,循此以往,将有天才绝孕之患,斯又亭林之所不及料矣。[14]
对古史的怀疑态度虽不能说是整个新派史学的共同特征,但是因为顾颉刚所领导的“古史辩”运动中的影响广泛,疑古思潮颇为盛行。胡适在《国故研究的方法》中提出的“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的态度,为顾颉刚所继承,顾氏并结合崔述等人的辩伪传统和今文经学的影响,发展出以“疑古辩伪”为特征的古史辩运动。一时“疑古辩伪”之风有弥漫史学界之势,但同时也引来各方面的强烈批评。例如王国维在《古史新证》第1章“总论”中云:“研究中国古史为最纠纷之问题。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之分:史实之中不免有所修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之素地,二者不易区别。此世界各国之所同也。”又云:“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钱穆在1939年写成的《中国古史大纲》中亦称顾颉刚的古史观为“极端的怀疑论”,应加以修正。
针对当时盛行的疑古辩伪思潮,张尔田亦写有《论伪书示从游诸子》[15]一文。他一方面指出古史伪造之说,使中国文化发展成为无源之水,在理论上不通。一方面他并不完全否定“疑古”,认为“疑古可也,伪古则不可也”。但是“疑古”亦须有断限,所当疑者,“文字前后之参差,年月人地彼此之殽错”,所不当疑者“若夫群经有家法,诸史有义例,一时有一时习尚之殊,一时有一时信仰之别”。
而“伪古”之所以不可行,是因为“以辩伪之见观书,必无一书可读,以辩伪之见论事,必无一事可信”,“如此则不但颠倒理论,抑且变乱事实,事实一经变乱,则不但无经抑且无史,直无异取吾国三千年文化而催拉之也”。同时他也指出在观念上,辩伪学者存在“拘牵后代时势”以观察古人的倾向。在方法上多用“反证”,而忽略“本证”。
他认为,疑古学者的根本毛病是“以外国之心理治中国之书”,以至于“由不了解而妄疑,由妄疑而执,而又有现代化观念先入为主”。由此他提出学者治学应该注意态度:“是故治学莫要于治心,治心之道无他,一言以蔽之曰‘玄囿’”。这是对新派学者治史态度提出的质疑,强调新学者在治史时存在先入之见。
总而言之,张尔田是传统史学的守护者。在史学宗旨上,他坚持“史学以记述为本”的史学观念,对当时的考据史学和解释史学的弊端提出批评;在史学方法和历史编纂学上,他坚持传统史学的方法和体制,在传统史学日趋式微的形势下,试图阐发传统史学的内在精蕴,并重点探讨了著史之法;在对中国史学发展的考察上,他指出了古今史学在宗旨、史体上的不同;在治史态度上,他提出了“论古宜恕不宜苛断”的观点。虽然他游离于史学发展的主潮之外,史学观念未免保守,但他对新史学弊端的批评及其对传统史学的阐发,仍然值得我们重视。
[1]钱仲联:《张尔田评传》,《梦苕庵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448页.
[2]邓之诚:《张君孟劬别传》,北京:燕京学报,1945年,第30期.
[3]王仲翰:《读张孟劬先生<遯堪书题》,《王仲翰清史论集:四》,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21页.
[4]王汎森:《民国的新史学及其批评者》,《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上),山东: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2—35页.
[5]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吴虞日记》上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 625页,“1921年 8月 14日”条.
[6]桑兵:《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5页.
[7]钱宾:《维新与守旧》,《钱宾四先生全集》二十三册,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8年,第29页.
[8]王汎森:《民国的新史学及其批评者》,《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上),山东: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0页.
[9]《与大公报副刊编者书》之五“论研究古人心理”,《学衡》第71期,1929年9月,“文录”第9页。此信写于1929年4月13日.
[10]《塾议一》,《遁堪文集》卷一,第12—13页.
[11]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序》,三联书店,2001年,第3页.
[12]《与人论学术书》,《遁堪文集》卷一,30页.
[13]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第334页。此信1933年11月8日发.
[14]胡适:《研究国故的方法》,载蒋大椿主编:《史学探渊—中国近代史学理论文编》,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
[15]《论伪书示从游诸子》,《遁堪文集》卷二,第6—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