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黎明
姜文VS奥逊·威尔斯
文/周黎明
我一直在琢磨,中国电影人中哪位跟奥逊·威尔斯最接近?想来想去,在我的视野里,应该非姜文莫属。
《公民凯恩》(以下称凯恩)和《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下称阳光)这两部处女作不仅一鸣惊人,而且堪称轰然洞开,甫一问世,便确立了经典的地位,非常牢固,几乎没有争议。诚然,影人的第一部作品常常会有“厚积厚发”的优势,所以,一部若说明不了问题,可以看三部。
威尔斯和姜文均不以产量取胜,他们的眼里没有市场和老板,即便有,也绝对服从他们的艺术理想(artistic vision),而这个vision,便是他们有别于其他有才华有成就者的最大标志。正因如此,他们能有艺术上的自由表达,算是一个异数。威尔斯对于《凯恩》的掌控权在好莱坞历史上属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因为该片没有取得商业成功,原本合同上保障的第二部作品的自主权也惨遭剥夺;姜文的自主权在很大程度上是《阳光》的成功所赢得的,但他可能也曾面临跟威尔斯中期相似的窘境,即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向商业势力低头,或者用表演来争得选题和处理的绝对自主。
《阳光》的票房成绩乃姜文跟威尔斯最大的表层区别之一。这是一把双刃剑,在为姜文带来巨大声誉并确立其地位的同时,造成某些潜意识的误解,比如,人们会认为他把握着流行文化的脉搏。其实,真正的伟大艺术家是不会被文化的表象牵着鼻子走的。他们不仅不“紧跟”时代,甚至必定带有一定的超脱,而这种超脱使得他们的作品不会像时尚一样仅有三个月的热度。另一方面,这两位电影人又不像中国传统文人那样将目光集中在某些忧国忧民的宏大议题,比如,对弱者的关怀、对时代的不公在他们作品里没有显形的反映。他们关注的是更内在的一些东西,是善恶以外的原动力,如控制欲、回忆的力量、新旧的体验。他们很艺术,但不玩艺术,因此举重若轻。
描写文字有力度,最常用的词是“力透纸背”。借用到电影,威尔斯和姜文作品的最大特色,就是“力透银幕”。他们的场景和镜头没有薄弱环节,一出手就知道是高段位的。《凯恩》中一场凯恩和政敌的对手戏,《太阳照常升起》中飞鸟夺鞋的镜头,可以盖过一部普通优秀作品的全部优点。
普通人都有一个学徒期,一个学习的过程,或长或短,但某些艺术家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也许他们的功夫在银幕外,但我相信,悟性是多少功课和阅读都无法替代的。还有一点,他们均非科班出身,但又属于靠近电影导演的行当,威尔斯拍《凯恩》前活跃在广播剧和话剧领域,姜文从事影视表演,话剧功底也非常深厚。换言之,他们熟谙艺术规律,但又不至于被条条框框所束缚。他们不按常理出牌,但全无为新而新、为酷而酷的痕迹。他们的“力”如同气功大师的“气”,是一种无形的存在,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感受,对于缺乏灵犀的受众是不起作用的。它需要你用它的法则来审视,来思维,而不是课堂规定或约定俗成的标准。光从类型看,他们的作品既非史诗大片,也非小众文艺片;既不遵循纯粹的商业片叙事,也不招摇创新。他们驰骋于类型的无人地带,或者说,他们视类型如粪土。有位电影学院教授甚至把《太阳照常升起》归类为“实验电影”。
这样的电影,是很难用“共鸣”来衡量优劣的。我也奉劝电影学生不要模仿学习,学不来的。真正的艺术是个人的。
(注:本文曾收录在《四面楚歌:周黎明纯影评精选》一书中,2008年出版。)
周黎明:浙 江人,中国内地最著名的影评人之一。研究英语语言文学和西方文艺评论,曾就职于旧金山的文化交流机构,后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就读并获MBA。毕业后任加州多家媒体的编辑、记者和主管。1997年,曾参与制作并导演了中国舞台上第一部大型百老汇音乐剧《音乐之声》,《看电影》杂志专栏作家、《中国日报》高级专栏作家。曾出版多部影评集,包括研究美国电影业的专著《好莱坞启示录》和以《碟中碟》命名的大型电影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