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雁林 万江松 [电子科技大学 成都 610054]
向往与毁灭
——福克纳《一朵献给爱米莉的玫瑰花》之寓意解读
□侯雁林 万江松 [电子科技大学 成都 610054]
《一朵献给爱米莉的玫瑰花》作为福克纳短篇小说的代表作,沿袭了其小说的南方背景和结构奇特的写法,这些又更好地支撑着该小说寓意的多元性和复杂性。通过对主人公爱米莉身份的多重性和玫瑰花寓指的不确定性以及二者之间存在的必然联系的分析,展示出福克纳创作思想中对人性的高度关注。
福克纳; 爱米莉; 玫瑰花; 人性
威廉·福克纳(1897~1962)作为美国著名的现代派小说大师,其南方小说系列从早期的《蚊群》、《喧哗与骚动》到后期的《下去,摩西》、《坟墓的闯入者》,无论是思想内容的深刻性还是写作手法的创新性都给美国乃至世界小说界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和启发。他的作品不仅使浪漫主义思想、现实主义思想得到展示,更为美国南方的旧传统保守思想提供了展现的舞台。他的写作手法既包罗了现代派各种技巧,又在时时刻刻的实验与探索中完善着。也正是他思想与艺术手法的完美结合使得他的作品在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获得了无限的生命力[1]274。他的约克纳帕塌法世系(Yoknapatawpha)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也都是以那块南方土壤为背景完成的[2]6。他的短篇小说虽然没有长篇那么有气势,但仍然备受关注,其中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一朵献给爱米莉的玫瑰花》就是中国学者研究最多的一部[3]。小说虽然不足五千字,但其思想深刻、内容丰富、写作手法奇特,对传统的回顾与批判共存,对人性给予了高度重视与赞美,意识流、哥特式手法得以恰如其分的使用等等,都可与其长篇匹敌。其中,主人公爱米莉身份的多重性使作品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玫瑰花”在作品中寓指的不确定性与涵义的多元性更是耐人寻味。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朵玫瑰花,但其确实不论从内容还是谋篇布局都丰富了整篇小说,值得我们探索。
小说开头,主人公爱米莉便去世了。这样一具尸体,没有生命、思想与活动,已经变成了一个只占有一点空间的符号。这也是她的实际身份。然而,这具尸体引来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可见,这具尸体不同寻常。那么,这具尸体背后隐含着怎样的奥秘呢?爱米莉身份的多重性正是其焦点。
第一,爱米莉首先是一个美国南方人。对她的认识要从她居住的环境谈起,“那是一幢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有19世纪70年代风味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 圆顶、尖塔、涡形花纹,这是典型的19世纪70年代的木屋,每一个细节都让读者想到古典,想到过去,想到浪漫的情调。而此种种都是以典型的美国南方环境为背景的。
美国南方自拓荒以来就开始孕育浪漫主义气息了。从拓荒者登上南方土地开始,南方人就过着以家庭、以庄园为中心植根于土地的生活,悠闲、简单而又固定,因此其游玩、想像的时空十分宽广。打猎、享受自然、读书、编造神话就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4]。他们以农业生产为主要经济来源,在农耕的瞬间足可以仰望苍穹、俯视大地。一切自然的美好与神奇都尽收眼中。他们与自然融为一体,面对自然界的一切美好与奇妙思想怎能不飞逸?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作为寄托理想、表达情怀的象征物而运用于生活中。这些都在无形中培养了南方人的浪漫情怀与气质。
而内战却毁灭了南方庄园的一切美好,但南方人骨子里那种浪漫主义气质却是无法摧毁的,内战的失败反而使南方人性格中根深蒂固的浪漫主义倾向进一步得到了戏剧性的发展[2]106。他们没有反思他们失败的原因,而是把痛恨的矛头直指北方,对北方人、北方的思想、北方的工业技术极力反抗,为奴隶制和南方的生活方式进行辩护,以对过去的怀念和南方的“神话”来掩盖自己的缺点。尽管这种思想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但他们还是坚持着,以理想、想像回避现实的残酷。如同爱米莉居住的木屋一样,虽然周围都是工业社会的机器,它立在那儿很不协调,但是它是过去庄园生活的象征,承载着南方的传统,是南方人得到精神安慰的支柱。
第二,正如她的房子一样,爱米莉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她有着极强的怀旧情怀,眼光和思想始终定格在过去。也正因此,爱米莉成了杰斐逊镇的“纪念碑”——守护着传统。由于她的这种价值与地位,她父亲去世后,沙多里斯上校找借口为她免了税。镇上人其实知道其中的奥妙,但是却默认了这个借口的合理性。
当镇上新一代领导对她的免税不满时,纳税通知单、公函都未果,镇长只好亲笔写信,“表示愿意登门访问,或派车迎接她”,但得到的也只是“一张便条,写在古色古香的信笺上,书法流利,字迹细小,但墨水已不鲜艳,信的大意是说她已根本不外出。纳税通知附还,没有表示意见。”对如此正式的信件,对这样有身份的人,爱米莉毫不放在心上,用“古色古香的信笺”回复,而且没有任何实质内容。其实,她根本不认为他们是镇上的领导,她仍然生活在沙多里斯时代,思想停留在过去。当镇上领导到她家催税时,她反复说着“你们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我在杰斐逊无税可交。”她对外面的变化毫不理会,固守过去而难以释怀。甚至所用物件都是过去的,信笺、墨水都不曾因其褪色而抛弃。她对过去的不舍与坚持足以满足南方人对传统、对过去的怀念之情,使他们在现代社会的失落中找到了一丝安慰。
因此,他们对爱米莉这一传统的化身极力维护,所有目光都聚焦于爱米莉这一“弱女子”身上。虽然开始都有一点对她不满,但结果都是对她的屈服。只因为爱米莉是传统贵族的后裔,体内流淌着传统的血液,思想始终受着传统的束缚,思维徘徊在过去。对爱米莉这“一尊偶像”、这一传统的“纪念碑”,他们像维护神圣一样维护着她。
第三,虽然爱米莉享受着“传统的化身”的待遇,但她并没有完全被传统所束缚,反而对其进行了反抗。当她注意到来自北方的荷默后,毅然与其交往而对镇上人的议论充耳不闻。南方人将北方、北方工业视为仇敌,象征南方传统的爱米莉怎么能和来自北方的荷默结合呢?在百般阻挠下,爱米莉只好将荷默悄悄地毒死并将其尸体藏在自己家中与其共度余生。此时,她已完全“背叛”了南方传统,将其“仇敌”留在了南方人心目中最传统的地方。
爱米莉使用砒霜并和尸体同床而寝看似失常,实则不然。如同“阁楼里的疯女人”一样[5],她长期在传统的枷锁下生活,完全没有自我。当这一枷锁给了她某种刺激时,自我意识在长期的“休眠”后爆发了。它主导的行动才是主人公真正的行为与价值取向。
虽然爱米莉这一行为令人毛骨悚然,但读者不会对她产生憎恶,而是处处对其表示同情。因为她有自己的性格与思想却要迎合他人而放弃自我;她本该随着时代而发展却被过去束缚着不能前行。也正是她的这种矛盾、她身份的多重性所带来的张力使得小说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爱米莉如此复杂的人生、多重的人格无形中为她的礼物“玫瑰花”增添了丰富的寓意。这朵“玫瑰花”是在她的葬礼上,在镇上人对她一生的回忆中献上的,它就必然富含对她一生的纪念。那么这朵“玫瑰花”有着怎样复杂、多元的寓意呢?它不仅承载着悲剧性,同时也是对爱米莉勇于追求新生活的赞美,当然更是对那荒谬的传统的讽刺。
第一,不仅爱米莉的爱情是一个悲剧,她的所有经历也都是悲剧性的。镇上人对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和她父亲已经被定格了的那个照片似的形象:“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莉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莉,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她一直是在她父亲的阴影与控制下生活的,没有独立与自由。表面看起来,她父亲是在用马鞭保护她,而这条马鞭却赶走了爱米莉原本该得到的一切快乐与幸福。在她父亲的背后,爱米莉看不到门外的世界,因为一切要先经过她父亲的过滤,她看到的只是她父亲认为她应该看到和接触的。
造成她悲剧的不仅是她的父亲和南方的父权制,充斥着整个社会的妇道观也是一个致命项[2]191。妇女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地位,是人们揶揄、嘲讽的对象,只能从属于男性,而且她们没有独立的真正的出场,只能作为影子、想像和记忆出现[2]196。整篇小说都是在叙述者、镇上人的回忆中进行的,现实的爱米莉一刻都没有出现。整篇小说都是以第一人称“我们”作为叙述角度来叙述的,而“我们”其实就是镇上那些传统的保守主义者[6]。他们并没有深入爱米莉的内心,只是在旁边加注他们自己的思想和约束。爱米莉没有自己的话语,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的猜测与想像,也是“我们”设定的大家闺秀该表现的。
爱米莉刚刚跟荷默在一起玩时,镇上人的目光就聚焦过来了,“起初我们都高兴地看到爱米莉小姐多少有了一点寄托,因为妇女们都说:‘格里尔生家的人绝对不会真的看中一个北方佬,一个拿日工资的人。’”而当“我们”知道爱米莉买砒霜时,“我们”以为她要自杀,因为“荷默自己说他喜欢和男人来往……他本人说过,他是无意于成家的人”。这些都是“我们”的言辞,他们从不让爱米莉自己表达心声。当他们猜测她要自杀时,他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而当他们觉得爱米莉和荷默的进一步交往会成为“青年的坏榜样”时却绞尽脑汁地干预。
这样“细心的呵护”是不需要她有独立的个性和自由的选择的。然而,她选择了,她就注定要失败,这一悲剧在她开始选择时就已经发芽了。就算她不选择,她的人生也毫无意义,也只能 被“不痛不痒”地长期埋在黑暗中任人言说。爱米莉得到的只有悲剧,这朵“玫瑰花”理所当然也满载着悲剧性。
第二,虽然爱米莉的爱情不完美,是一个悲剧,但是她为之努力了、奋斗了,她的某些行为也许有些激进、有些违背常理,但她那追求新生活并为之拼搏的精神是值得肯定与赞美的。她父亲去世后,“她病了好长一个时期。再见到她时,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可见,她已经准备好放弃自己原来的形象,改变自己并获得新的生活了。确实如此,没有她父亲的“保护”了,她可以看到门外的景色了。因此,当荷默从北方来了以后,她注意到了,而且自然地坠入了爱河。可以说,这时她父亲已经完全从她那儿消失了。尽管后来镇上的人百般阻挠,她还是顶着压力做她该做的事:“我们还听说爱米莉小姐去过首饰店,订购了一套银质男人盥洗用具,每件上面刻着‘荷·伯’。两天之后人家又告诉我们她买了全套男人服装,包括睡衣在内”。没有了她父亲的“保护”,爱米莉的自我逐渐浮出水面,而且得到进一步的证实。她有能力处理任何事情,她不是一个被动的客体。
爱米莉不再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了,她有自己的追求与向往,要得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因此她大胆地向过去受束缚的自我挑战,勇敢地摆脱自己所携带的传统盔甲,让自我“复苏”后来做决定。她认识到传统带给她的只能是痛苦和无奈,只能让她生活在没有自我的“真空”中,“未来”、“希望”对她来说是奢侈品。因此,她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反抗传统,接受新思想、新生活,珍惜自己的爱情,融入现代社会,让“北方”进入这块传统的净地——她的房子。
可以说,爱米莉的后半生都是在叛逆中度过的,若用玫瑰花表示对她一生的敬意,其一半的涵义就是对她反抗精神的赞美。
第三,这朵“玫瑰花”虽然是给爱米莉的,但是它却充满了对美国南方及其旧传统的嘲笑与讽刺。因为正是爱米莉打破传统的勇气和行为让我们看到了南方旧传统的愚昧、落后与荒谬。这些南方人表面看起来是在“保护”爱米莉,维护一座“纪念碑”,实际是在维护他们自己心中那放不开的旧观念、旧传统。现在爱米莉是他们镇上唯一的旧贵族继承人,是他们心声的唯一代表。如果有其他代表,就算爱米莉“堕落”了,他们只会作为话题谈论一下而已。小说中,当他们看到爱米莉买了那些男人用品后,他们以为她已经结婚了,而此时,他们没有叹息,没有再去想办法阻止,而是“着实高兴。我们高兴的是两位堂姐妹比起爱米莉小姐来,更有格里尔生家族的风度。”因为此时他们找到了旧传统的更坚定化身。这些南方人想要守护他们的传统,却不知道他们的传统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除了这几个旧贵族家庭的成员外哪里还有传统,更不知道他们自己的点点滴滴其实就体现着传统。
只靠爱米莉一个人体现的传统已经不是历史的选择了,他们却整天谈论着;他们传统的化身爱米莉早就开始反抗那腐朽的传统、接受新生活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小心谨慎地抗拒的北方工业文明在荷默踏上他们的土地时就已经进来了,他们更是没有意识到。他们只关注爱米莉一个人,发生在她身边的、与她有关、与他们想要维护的传统有关的,他们都没有看到。在这样的葬礼上,“玫瑰花”出现了,是要献给爱米莉的,却不能不说在此时是对这些南方人的极大讽刺。
上述分析足以证明《一朵献给爱米莉的玫瑰花》之复杂性。而这与作者福克纳创作思想的复杂性紧密相关。首先,他的思想是极具浪漫主义气质的。小说开头爱米莉就去世了,整个故事则是对爱米莉在世的一系列叙述。这是美国南方典型的向后看的怀旧情怀。正是这种向后看的历史意识造就了南方的浪漫气质。其次,浪漫中无不表现着福克纳对旧传统、保守思想的批判。虽然说浪漫主义本来就是对过去、对旧传统的一种回望情怀,但也只有对它们足够了解了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其不足,更有力地进行批判。正如旧传统的压力使爱米莉的爱情成为了悲剧一样,在福克纳的“约克那帕塌法世系小说”中昆丁、白亚德和希陶尔等人也正是因为背负着过去的旧传统而不能自由选择,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带来悲剧性结局。在福克纳对这些人悲剧性的描述中,他对人性的阐释与追踪既体现了他对旧传统的批判,也体现了他对人的关怀及其人道主义思想。他1955年在日本答记者问时就曾说过:“我唯一属于的,我愿意属于的流派是人道主义流派。”[2]71福克纳看重的是“人的灵魂”,他高度赞美人性,同时极力谴责那些摧残人性的社会势力、文化传统等。他在小说里塑造了像朱迪丝、迪尔西、莫莉、斯蒂文斯等形象,他们体现着人类永存和不朽的古老美德。他也塑造了许多有着各种问题的人物,像凯蒂、尤娜、约翰•沙多里斯等,他们虽然犯着错误,但是福克纳并没有嘲笑或否定他们,因为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
同样,在《一朵献给爱米莉的玫瑰花》里,爱米莉不能不说存在问题。然而小说中没有一个词有嘲笑她的意思,只有对她的同情与怜悯。小说结尾处,当那些代表南方传统的镇上人看到这一切时也被震慑了——旧传统的力量很大却很残忍。爱米莉这个被南方社会与传统扭曲了的人在镇上人——叙述者“我们”的视线下模糊而悲惨的一点点显现出来,福克纳对她的同情与怜悯也逐渐得到了读者的强烈共鸣。爱米莉的爱情虽然夭折了,虽然很凄惨,但却很伟大。一朵玫瑰花的光芒虽然很微弱,但却能让我们看到人类所向往的永恒的人性。
[1] 李文俊. 福克纳评论集[C].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2] 肖明翰. 威廉·福克纳研究[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3] 刘道全. 福克纳研究在中国[J]. 许昌学院学报,2007,26(1):133-138.
[4] 史志康. 美国文学背景概观[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 210-213.
[5] 朱立元. 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2版(增补版)[C].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47.
[6] 肖明翰. 为什么向爱米丽献上一朵玫瑰?——兼与钱满素先生商榷[J]. 名作欣赏,1996,(6):106-111.
Aspiration and Desperation—— Interpretation of the Sense of Faulkner’s A Rose for Emily
HOU Yan-lin WAN Jiang-song
(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 Chengdu 610054 China)
As a representative work of Faulkner’s, A Rose for Emily is also set on the Southern environment and is constructed oddly, which greatly supports the multiplicity and complicity of the sense of this short story.Through the analyses of Emily’s multi-identity and the rose’s indefinite meaning and the inter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this paper discovers Faulkner’s high attention on humanity in his writing thoughts.
Faulkner; Emily; rose; humanity
H31
A
1008-8105(2010)03-0081-04
编辑 刘 波
2009 − 08 − 31
侯雁林(1986 −)女,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万江松(1979 −)男,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