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十年诗歌热点问题回眸

2010-11-24 22:22王士强
文艺论坛 2010年4期
关键词:下半身底层身体

■ 王士强

进入新世纪以来,诗歌并没有如此前有人所预言的那样“消亡”,相反,新的诗人大量涌现,诗歌作品数量激增,有人甚至由此做出“诗歌中兴”的论断。对新世纪以来的诗歌发展虽然并不应报以简单的乐观态度,但同样也不应给予简单、粗暴的否定。而今,新世纪已经悄然走过了它的第一个十年,当我们回过头去反观的时候,我们看到诗歌的确在“边缘化”,但是,它是“在场”的,它不再处于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中心,但却从未缺席,它在默默地承担着它所能承担和所应承担的东西。当然,也并非没有“热点”,并非没有进入大众视野、成为社会话题的个例,本文拟选取新世纪以来诗歌的若干热点问题进行论述和分析,这无论对于诗歌的现在与未来、内部与外部都是必要的,有很多的经验与教训值得汲取。

一、“下半身”诗歌与“身体写作”

诗歌民刊《下半身》在2000年夏天的出现可谓惊世骇俗,它犹如一枚重磅炸弹扔进了平静的池塘,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波,引起了相当的社会争议(其中大多是否定性的)。而这一活动本身似乎也可以作为一个“文本”来看待,其后果除了使参加者以整体性的姿态站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广为人知之外,似乎也昭示了诗歌发展中由来已久的身体观念的变化,更成为新世纪诗歌身体变革的一个预兆和开端。因而,“下半身”诗歌除了它自身的得失成败以外,也可以作为新世纪诗歌“身体写作”的一种隐喻。

“下半身”诗歌的艺术主张最典型地体现在沈浩波为该刊写的发刊词《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中。在总共两期的《下半身》诗歌刊物中确如朵渔所说“‘下半身’的‘成功’之处是对‘身体’的强调,其最大的‘卖点’是‘性’”,它最为引人关注的的确是“性”,“下半身”诗歌中充斥着性话语,对于性的津津乐道一方面可能是一种无遮掩的、本真的抒发与认同,但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反抗”和“吸引眼球”的手段,后者类似于一种“恶性发作”,也是招致批评的重要原因所在。《下半身》集束性地推出了一批1970年代出生的诗人如沈浩波、朵渔、南人、李红旗、尹丽川、巫昂、盛兴、朱剑等,他们的写作对于“性”、“下半身”或多或少均有涉及,但其各自的写法并不相同,而且其中有的确实体现了活力、祛魅、真实,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但有的作品为性而性,类似黄段子,有的写得丑陋、肮脏、毫无意味,有的甚至有突破道德与人伦底线之嫌,这些都很难称得上是艺术作品。实际上稍作分析即可看出他们的理论主张和书写策略之中的悖论所在:肉体、身体本身并不能真正、完全地脱离所谓“传统、文化、知识等外在之物”,恰相反,肉体本身便是“传统、文化、知识”的产物,诗歌本身便是文化的产物,怎么可能彻底的“反文化”、站到“文化的反面”?甚至,诗歌作为一种语言成果,语言本身也是文化的产物,反文化反到最后,岂不是自身也在打倒之列?在此前的文化境遇中“性”受到了遮蔽和误置,但现在将它无限放大是否就是合适的,是否应该有必要的自律和规则?如此等等。应该说,其中的问题和谬误是显见的。

不过,单纯在这里谈论“下半身”的不足似乎意义无多,我们更应该追究的是:它是如何产生的?它的产生对于诗歌和当代文学、文化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如此我们便有了更重要的发现。“下半身”诗歌其实与1990年代以来诗歌中的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两种写作趋向的分化有关,它的产生是其中民间写作的发展,自于坚、韩东,到伊沙,再到沈浩波、朵渔等,这是一条相连贯的脉络,“下半身”诗歌所反对的,正是坚持强调“专业性”、“技艺”、“知识”的“知识分子写作”,其“反文化”、“反对上半身”,目标都在这里。民间写作更为注重诗歌的及物性、活力、口语,可以说强调的正是“身体写作”,恰如于坚在《诗言体》中所说:“诗自己是一个有身体和繁殖力的身体,一个有身体的动词”①。更进一步,在我们的文化中,身体和性一直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它是被压抑、遮蔽和取消的,对它的书写要么是神圣化要么是妖魔化的,身体和性从来没有以其本真的面目出现,而随着1990年代以来中国的经济和社会转型,消费意识形态逐渐成为支配性的社会意识,身体成为消费盛宴中备受关注的焦点,在此前文化格局中处于低位的身体也在寻求更大的表达空间,实际上随着“政治”氛围的变化和关注重心的转移,身体和性的确获得了更充分的合法性,对身体和性的发现、表达和追求一定意义上也成为了推动社会变革的重要动力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讲,“下半身”诗歌内部包含的注重及物性、身体性、反抗性的东西是有其进步意义的,代表了历史的更替,也是文化发展链条中有机的一环,它的出现并非洪水猛兽。“下半身”写作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甚至堪称严重的问题,但它的出现是有其内在依据和必然性的,是不可避免的,作为本体它很难自圆其说,作为反抗它有些矫枉过正,但它是有其符号和“象征”意义的,这一点不应忽视。

作为“符号”,它与新世纪诗歌的“身体转向”有关,“世纪初的几年,一方面,诗歌中的身体‘叙事’在以更大的规模和强度发生和存在着,诗歌与身体正发生着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诗歌在分享着这个时代巨大的身体欢乐和苦难;另一方面,更多的诗歌注重感性,从生活与身体出发,依靠个人经验,追求活力和力量,表现了与理性主义或道德主义诗歌判然有别的取向。”②“下半身”诗歌一定程度上在这一转变过程中起到了导火索和助推器的作用,如诗歌评论家张清华所指出的:“‘70后’诗歌写作和在其中孕育的‘下半身美学’,的确已经构成了近期诗界最重要的现象,这一现象无疑将影响到未来中国诗歌的发展进程,当代中国的诗歌写作也已经由于这些新因素的加入,而增加了世俗性的活力,这一点无须避讳。”③关于这种“身体转向”,我们首先应看到其积极、值得肯定的一面,因为它往往被淹没在了道德主义的抵制和谩骂当中,“当代文学的‘身体转向’,不管其文学质量的好与坏,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是对文学权威的一种挑衅,是对‘禁止发疯’的文化秩序提出的抗议。虽然大部分的身体写作还停留在‘自恋’的层面,掉进了表演和展示的漩涡,但至少让我们的身体事实得到承认,这是既往的当代作品中缺失的经验。”④

当然,肯定其积极意义绝不意味着可以忽略或者无视它的消极意义,实际上“下半身”诗歌确实是一把双刃剑,它的负面影响一点也不容忽视,比如性话语的泛滥,比如过于随意的口语诗歌,比如恶意挑战伦理道德底线,等等,“下半身”诗歌在这一过程中似乎难辞其咎。“下半身”诗人之间的写作并不相同,很快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比如沈浩波很快转而写作了一些反映社会底层的作品,而朵渔则逐渐成为了当代诗人中为数不多的“民间知识分子”或“民间思想者”的代表,他们的写作都远非“下半身”所可以容纳的了。实际上“下半身”写作很快便难以为继,原本打算要“一本接一本地出”(《下半身》第二期“编者前言”)仅仅出了两期便告风流云散。关于这一点,朵渔的分析是准确的,他指出“下半身”的身体写作已经变成了“没有差别的身体”:“这里的身体,都是没差别的身体,它们被扩大、被夸张,成为被‘先锋’雇佣的陈词滥调的腐尸。”“首先确立一种平庸的身体伦理,然后通过对身体的某一部分的怪异的强调与变形,挑衅这种平庸伦理,试图通过一种触犯众怒的伦理暴力,来使自己的写作获得意义。此时,身体成为不折不扣的工具,从对抗一种道德专制中建立起另一种道德专制。”⑤如此,“身体”已经失去了原生性和创造性,而落入消费逻辑的窠臼,成为了欲望和快感的奴仆,既沦为“工具”和“他者”,又流于单维和浮浅,探查不到真实的灵魂处境。诗评家陈仲义针对“肉身化诗写”的问题,论述道:“所谓肉身化诗写,是指把肉身当作写作的主要资源与内驱力,集结本能,冲动,原欲;以快感为推力,贴进生命的本然状态和形而下日常现场。这种肉身现场的活跃,的确大大释放被政治、文化阉割的肉体,重新祭起存在的肉体性,乃是人性最大的‘真理’。这是对此前‘身体写作’的进一步断裂。然而,肉身书写,总不能无限度下陷,它应该在升与降,断裂与延伸中找到稳定的‘指数’……如果在感性联播中,过度推崇动物性、神化肉体、灭绝文化,摒弃必要的‘思’与智,即摒弃必要的精神元素,无视肉身化诗意创造,止于肉体感官优游,最终还是会夭折的。”⑥“下半身”诗歌及身体写作应该说事出有因,有其合理性,但它又有着不小的负面影响,可以说凝结着这个时代颇具典型性的文化病症,当今时代的人们需要对之保持清醒的认识,以脱身泥淖、继续前行。

二、“底层写作”与“打工诗歌”

“底层写作”在新世纪之初逐渐显现,2004、2005年左右成为比较重要、热门的文学话题,许多文学(理论)刊物组织专栏、发表文章、参与讨论,作家、诗人、学者、评论家参与者众多,不同观点的交锋非常激烈,这一话题持续数年,直到最近仍是比较热门的话题。在“底层写作”中,诗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虽然是其中的重要部分),而在诗歌界,这一现象有一个更明确的名称:“打工诗歌”。打工诗歌大致也是在世纪初出现的一种文学现象,有一系列民间或公开出版物出版,有打工诗人里涌现的广受好评的郑小琼,也有大量的文章和专门的研讨会讨论打工文学、打工诗歌等,广受关注。

底层写作、打工诗歌的出现并非偶然,也不是观念所推导出来的,而是首先有了这种现象、现实,才出现了对之的命名、关注,这是首先需要注意的。“底层写作”之所以成为问题,是因为“底层”成为了问题,“打工诗歌”之成为问题,也是因为“打工”成为了问题,也就是说,这种写作现象首先是对于一种社会现象的反映,是有其“现实依据”的。随着1990年代以来经济改革的快速发展,中国社会的分化越来越剧烈,全球化、资本运作、速度神话、利益博弈……社会的财富总额在快速增加,但与此同时发展中所出现的问题也是复杂而沉重的,大批社会底层的人们处于被剥夺、被凌辱、被遗忘的状态,他们为衣食所迫,为生活而奔波,精神以至肉体遭到侮辱和践踏,自身的权益得不到保障,生活毫无尊严……这样的群体与加速发展的“现代化”之间的距离不是在缩小而是在加大,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这样,广大的底层民众构成了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底层写作、打工诗歌等写作现象的出现也是必然的,因为其一,他们有表达自己的需要,有生活,有感受,有价值诉求,而在这个数量庞大的群体中总有一些人具有艺术禀赋和艺术才能,这种能力与生活的结合,便出现了亲历式的写作;其二,对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关注,对于弱者、被侮辱者、被损害者的关怀是文学的天职,这既是它的光荣,也是它的责任,许多的作家、诗人虽然自身并不一定处于“底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具有深切的底层意识和底层关怀,并不妨碍他们写出关于底层的作品。因此,这种现象首先应该被看做是一种表达自我、表现现实的结果,而非人为的炒作或哗众取宠。

底层写作、打工诗歌所描写的大都是酷烈的生存故事,切近现实生活,有强烈的现实感,有切肤之痛,有变革现实的冲动和诉求,体现了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评论家张未民从写作与生存的关系入手对亲历者的写作给予了较高评价,他认为底层写作者是“在生存中写作”,而严格意义的作家是“在写作中生存”的,两者差别很大:“我们愿意用‘在生存中写作’来说明这种现象,指称这个群体的创作,主要的还在于这个词组更能从文学写作方式的意义去标明或凸显该类文学写作的特殊含义和性质。”“这种写作最鲜明的特征是‘写作’与‘生存’的共生状态,或者‘第一生存’体验对于‘写作’呈现了最直接的意义,这与目前主流文坛的写作方式有很大不同,”⑦这样的写作不仅对本身作为底层写作者是如此,对作为题材意义上的写作底层也一样是成立的,因为写作者的“身份”并不重要,其精神立场和价值取向才更为重要。作为亲历者的诗人、诗评家柳冬妩则这样评述打工诗人的写作:“‘打工诗人’的写作恢复了写作与历史语境之间的张力,恢复了文本与来历性经验的直接联系。他们介身于文本与历史之间,置身于心灵的紧张或一种测震术式的写作,反应出为世界的混乱、变迁、嘈杂所打开的、一种最为敏感的,最深处的心灵震动。当他们真正地用他们的信仰、心灵甚至忍辱负重肩负起写作的旗帜时,也许他们的声音在世俗的狂风中细若游丝,但却让我们觉得弥足珍贵。”⑧确实,从文本“进入”、“介入”生活的意义上来说,底层写作的意义是不可低估的,这其中体现了真正的人道主义精神,体现了写作者的社会良知和艺术良知,也体现了写作的“伦理性”。

当然,文学的“伦理性”并不能替代或僭越其“美学性”,或者说,虽然写作的伦理性已经具有充分的合法性,但是在文学的美学向度上,它依然可能出现问题。我们看到,虽然底层写作其数量很多、貌似繁荣,但在质量上却有雷同、粗糙、直白等问题,“文学性”的确不强。从本质来讲,文学首先是一种艺术种类,是一种语言现象,诗首先是诗,因而评价其成就的最终尺度只能是艺术准则和质量。诗歌,还是只能用诗歌的方式说话,如诗评家吴思敬所说:“作为诗歌,面向底层的写作不应只是一种生存的吁求,它首先还应该是诗。也就是说,它应遵循诗的美学原则,用诗的方式去把握世界、去言说世界。我们在肯定诗人的良知回归的同时,更要警惕‘题材决定论’的回潮。伟大的诗歌植根于博大的爱和强烈的同情心,但同情的泪水不等于诗。诗人要将这种对底层的深切关怀,在心中潜沉、发酵,通过炼意、取象、结构、完形等一系列环节,调动一切艺术手段,用美的规律去造型,达到美与善的高度谐调与统一。也许这才是面向底层的诗人所面临的远为艰巨得多的任务。”⑨因而,这也是“打工诗人”如此众多,但被视为真正诗人者却很少的原因,因为,“艺术”的问题,即使不比“生活”更难的话,至少也并不更为容易。

应该看到,底层写作中是存在大量跟风现象的,其中的很多写作者并不见得有真实、真诚的写作冲动,有很多确如论者所批评的是一种虚假的写作,他们所书写的仅仅是想象的、观念的、概念化的底层,而与真实的社会底层并不搭界。这种现象的出现或许与新世纪以来“关注民生”、“以人为本”、“构建和谐社会”等大的社会氛围不无关系,很多的写作不无世俗的、功利的考虑,这样的写作其“伦理性”便是大可怀疑的。对于真正的写作者而言,如何保持自己的精神立场,具有持续发言和思考的能力,提升写作的境界和格局,都是需要面对的问题。

三、“地震诗潮”

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后,诗歌一度成为人们表达和宣泄情感的最佳载体,在网络、电台、电视台、报纸、杂志、手机等媒介上,诗歌表达着人们的哀伤、无助、悲悯,传递着同舟共济、众志成城、共度时艰的精神和信念,短时间内,数量非常可观的诗歌被创作、写作(甚至生产)出来,大量的地震诗集涌现出来,最快的距离地震发生仅仅一周多的时间……有论者指出:“这次‘震灾诗运动’创下了百年新诗史上的多项之最:产量最高,写作和传播速度最快,影响范围最广,写同一题材的诗人最多,不同流派的诗人最团结……”⑩,地震诗歌成为本世纪头十年的最后一个热潮。

关于地震诗歌热潮,它的意义首先在于面对灾难发出了一种声音、诗歌的声音,也就是说,在人类面对巨大危机和困难的时候,在人的生命遭遇极端处境的时候,诗歌是与社会大众在一起的,而不是如此前很多人所认为的,现代诗已经成为非常小众、小圈子、与他人无关、与社会绝缘的一种个人游戏。一段时间以来,“诗人”在大众中的形象似乎全是负面的,他们被普遍认为是自私、清高、怪异、不讲道德、不守本分的,是不可理喻的“怪物”。这与大众传媒追求“奇观”的本能而对诗人形象的“歪曲”和放大有关,也与商业化时代诗歌本身的边缘化处境有关,而在汶川地震中诗人的形象几乎全是正面的,他们不但写诗,用诗歌表达情感、鼓舞精神,进行着精神的救援,而且也投入现实行动中,朗诵会、募捐、捐款捐物、到灾区当志愿者等等,用行动体现和诠释着诗人的担当、责任与关怀,这可以说是对于此前普通大众心目中诗人形象的一种“校正”。通过这一次的地震诗歌我们看到,诗歌并不是生活可有可无的点缀,也不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它是与人的生存、人的内心、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因而也是不会轻易灭亡的,这是其一;其二,当今的诗人并没有“躲进小楼成一统”,他们是与时代同行的,是有担当、有灵魂、有精神立场和伦理准则的。在地震发生后诗人的表现是“称职”的,认为诗人代表了人类良知的说法并未“过时”。

对于地震诗潮,有着截然相反的两种意见,有的人欢欣鼓舞,认为“中国诗歌从此走上复兴之路”,有的则非常失望,认为“普遍写得很差”,这实际上是对于诗歌的要求和理解有所不同所致。地震诗歌的作用似乎应该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是社会层面,这是功利、外在、空间的层面,其次则是思想(审美)的层面,这是内在、非功利、时间的层面,两者的作用方式、评价标准并不相同,这也是造成关于这一诗歌现象评价不一的主要原因。地震发生后诗歌的确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古老的诗歌抒情性重新焕发了生机,诗歌成为人们传达社会化、普遍性情感的最为“顺手”、“便捷”的手段,在诗歌中人们找到了短暂的安全感和栖身之处。这样的诗歌近于一种本能写作,是面对突发状况、极端状况而产生的一种条件反射的、自卫式的反应,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这样的作品更多是面对“大众”,或者说面向“社会”,因而它的发声方式是为了求得效用的最大化,是直接、明白、简单、同一的,它要传递一种声音以产生实际的作用,行动起来,改变现状。这类诗艺术上大都粗糙(因为它们并不以艺术性作为最高标准),社会化、社会性要求大于个人化、个人性,因而也难免“千篇一律”、“千部一腔”,它们是用公共语言、公共修辞而进行的公共书写、社会动员,在即时的社会层面,其作用是不容小觑的,它们不仅是“战斗的武器”,同时也起到了“武器的战斗”的作用。

与前述主要强调诗歌的社会功能不同,艺术本身的规定性对地震诗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它是更为个体的、反思的、复杂的。社会层面上的“生命至上”、“以人为本”当然是正确的(其中的历史进步不容否认),但真正的诗歌又不应仅仅停留于此,因为这还仅仅是表面的、初步的、口号性的,人们更应思考的是在“非常态”的地震之后如何面对日常生活以及为数众多的弱势者,如何建立健康、文明、有序的社会机制以形成制度性保障,如何修复我们时代的文化溃败和伦理失序,等等,这才更为契合“人道主义”的真正要求。如耿占春所说:“假如我们能够体察到这个地区或其他相邻相隔的地方的人们,在其社会日常生活中一直遭遇的贫困、不公正待遇和内心的创伤,他们的个人尊严与族群尊严所遭遇的创痛,他们合理的诉求所遭遇的冷漠,改变才会发生。瞬间的悲悯才会从群体爆发的本能情感,转化为真实持久的、对各种伤害行为有约束力的人道主义情感。”⑪与此相似,张清华也认为:“如果我们必定要寻求‘历史补偿’的话,那么好好守护由鲜血和生命代价唤起的‘人本’价值、把这样一种价值贯穿到我们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使之成为我们的日常规则,应该是最好的方式。我甚至认为,当我们不仅仅是对地震中人民的生命才那样珍惜尊重、不仅仅是对那些特殊的伤者才那样真情关怀、无私救助的时候,当我们对所有的人民、所有的生命都同样珍视的时候,我们这个民族为地震付出的惨痛代价才算是没有白费,在苦难中获得的道德奋起和精神净化才不会成为一个空幻的泡影。”⑬这样的精神向度与价值关怀就显然不是那种单纯强调社会作用的诗歌所能承载的,它更深地进入生活和艺术的内部,更强调个人主体的能动性和创造力。

影响一首诗歌质量、决定其生命力的往往是其是否符合艺术规定性、艺术规律,以及与个体命运的深度结合,而不是看它的社会化程度和一时的影响。地震诗歌的问题,从诗歌的角度看,便是这样一个加强艺术自律、拒绝模式化和口号化发声的问题。如批评家谢有顺所指出的:“好的诗歌,正是一种灵魂的叙事,是饱满的情感获得了一种语言形式之后的自然流露,它需要有真切的体验,也要有和这种体验相契合的语言方式。”“写作,说到底是一种个体伦理,群体性的情感宣泄只会是暂时的,最终,每个写作者真正需要面对的,不过是自己的内心。面对事实,理解创伤,让记忆沉下来,让心灵发声,让苦难不因时间的推移、也不因贫乏的书写而失重,我想,这应该是每一个诗人平静下来之后,在写作上重新出发的精神起点。”⑬现在仅仅过去一两年的时间,当我们回过头重新看这一诗歌现象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许多当时流传很广、影响巨大的诗歌作品已经悄无声息,而还能进入阅读和讨论的则是艺术质量比较高的作品。也就是说,诗歌最终还是以诗歌的方式说话的,虽然在特定的情况下它可能附丽于社会、历史、群体等事物之上,但那毕竟并非常态,它并非没有作用,一定意义上也是不可或缺、非常重要的,但却只能存在一时,而很难传之久远。

“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世纪之初的诗歌面临前所未有的机遇与自由,也面临前所未见的困难与危机,它似乎既遭遇着“最好的时代”,也遭遇着“最坏的时代”,“热点”在变化,甚至层出不穷,但诗歌还是诗歌,如何从这些“典型现象”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继续前进,将是对于我们时代诗歌的智慧与能力的考验。

注 释

①于坚:《诗言体》,《芙蓉》2001年第3期。

②参见拙文:《虚拟的自由或夸张的表演——回望“下半身”诗歌运动》,《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

③张清华:《“好日子就要来了”么——世纪初的诗歌观察》,《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

④张念:《身体写作的前世今生》,《花城》2004年第6期。

⑤朵渔:《没有差别的身体》,《意义把我们弄烦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0-181页。

⑥陈仲义:《肉身化诗写刍议》,《南方文坛》2002年第2期。

⑦张未民:《关于“在生存中写作”》,《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

⑧柳冬妩:《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关于“打工诗歌”的白皮书》,《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

⑨吴思敬:《面向底层:世纪初诗歌的一种走向》,《南方文坛》2006年第5期。

⑩王珂:《生存问题真的大于艺术问题吗——汶川震灾诗热后的冷思考》,《诗探索》理论卷2009年第1辑。

⑪耿占春:《短暂的灾难,持久的苦难》,黄礼孩主编:《5·12汶川地震诗歌写作反思与研究》,《诗歌与人》总第20期。

⑬张清华:《我们会不会错读苦难——看待“5·12诗歌”的若干角度》,《南方文坛》2008年第5期。

⑬谢有顺:《苦难的书写如何才能不失重?——我看汶川大地震后的诗歌写作热潮》,《南方文坛》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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