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诗歌“遗产”——新世纪诗界观察札记

2010-11-24 22:22张桃洲
文艺论坛 2010年4期
关键词:新世纪诗学遗产

■ 张桃洲

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末的“盘峰论争”迄今已经整整十年,这令人不由得想到:时间意义的“90年代诗歌”已经逝去十年,而新世纪诗歌也已展开了十年。

然而,在这十年里,一方面,“盘峰论争”所涉及的一些并不新鲜的议题(从其严肃的诗学层面)——中国诗歌的资源是西方还是本土、诗歌写作处理的是知识还是现实、富有活力的诗歌语言是书面语还是口语,等——尚未得到有效的清理和解释。另一方面,虽然“90年代诗歌”已经成为历史,但它并非静态的、能够完全盖棺定论的历史。因为,“现代性”背景下流经“90年代”的历史仍在持续,90年代及更早在新诗发展过程中生发出来的一些现象、问题仍然在当前诗歌写作中延续。

进入新世纪以来,新诗格局又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曾经宣布多种法则“失效”的“90年代”自身的许多法则,在新的境遇下也“失效”了。相较于90年代及更早时期相对明晰的诗歌路径和线索,新世纪以后诗歌的面目开始变得暧昧、模糊不清,各种诗学观念、立场的界线趋于含混、隐蔽,各种诗歌欲念、诉求和声音相互渗透、难分彼此,令人看不清问题的焦点、支点和前景。对于新诗而言,这是不是新一轮的结构性变迁?

在如此情境中,重新审理“90年代诗歌”的成就与不足,既是一种必需,又显得颇为微妙。当然,反顾“90年代诗歌”,并非为了获取某些简单的对于历史的结论式印象或评价,毋宁说意在探讨:这十年的诗歌为新世纪诗歌带来了什么?或者,留下了什么样的“遗产”?倘若仅从历史评价来说,我愿意毫无保留地肯定90年代诗歌的成就及其对诸多诗学议题的推进。不过,以发展的眼光即从90年代诗歌和新世纪诗歌的关系来看,90年代诗歌的不足亦难以掩蔽。特别是,当人们以一种乐观的语气总结新世纪诗歌的成绩之际,90年代诗歌所遗留的某些消极方面却未曾被察觉。因此,我提到90年代诗歌“遗产”时,并不全然是从正面的角度去予以认定的。

这里首先要反思“盘峰论争”的局限。从整个当代特别是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诗歌历程来看,这场论争有着无法避免的必然性——它其实是十多年来当代诗学观念分歧的一次集中爆发或彰显。这场论争之于新世纪诗歌的消极意义正弥漫于各种诗歌活动和当前的诗歌生态中。在此,对由这场论争所凸显的“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这两个基础性概念稍加辨析,不难发现当代诗学对话中命名的含混与理论的错位。

就“知识分子写作”这一概念而言,那些非难其为“西方化”、“技术主义至上”的诗人其实并未领悟到这一概念提出背后的困境意识,而这一概念的提出者与诠释者却也似乎未能悟察概念本身的悖论色彩和尴尬命运:一方面,“知识分子写作”作为一种理论和实践方案,确实显示了“知识分子”所应具有的独立精神、批判立场、介入向度和担当意识;另一方面,90年代诗人身份的急遽“跌落”(依照这一名目下一些诗人的自我陈述,即陷入某种自愿或被迫的“边缘性”),使得“知识分子写作”本该获得的“知识分子”实质被抽空了,其退回到词语内部的“毫不妥协”、“坚持”的姿态也失去了合法性的依据。

“民间写作”同样如此。显然,它所包含的“民间”概念远非倡导者所期待的一劳永逸的价值尺度。有必要指出,90年代“民间”话语的浮现有着精英文化失落、通俗文化兴起的背景,富有意味的是,在“去政治意识形态”高涨和庙堂文化的权威丧失之后,民间成了知识分子的价值依托和理想所在①。在这样的情形下,提出“民间写作”的诗人没有认识到“民间”本身的芜杂:“中国的民间文化像一锅大杂烩,其中煮着全部自发的生机和几千年积淀的陈腐。在这里,生机是微弱的,腐朽却因为长期发酵而气味特别浓烈。而且,只要我们对其认真考察,就会发现,它是权威意识形态天然的承载者和自觉守卫者。如果我们要寻找过去时态的权威意识形态,民间是最好的保存场所”②;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在以“民间写作”反“知识分子写作”过程中所体现出的体制性:“民间本是由个人构成,但它一旦构成,却又异化为一种排斥个人的力量……它在本质上就是非诗的”③。实际上,“民间写作”被其倡导者作了抽象化的、悬置了历史语境的理解。

值得留意的是,这场论争的双方都试图把各自的概念(“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与“边缘”、“独立”、“批判”等联系起来——双方都认同自己的“边缘”地位,都强调自己写作的“独立”性,都注重写作的“批判”色彩(“知识分子写作”“批判”的是在其倡导者看来日益颓败、板结的社会文化,“民间写作”则“批判”一切被其倡导者看作“庞然大物”的体制,包括“知识分子写作”在内)……这样,论争双方在观念、思维方式上的趋同性及由此导致的某些论断的无效,很大程度上被忽视了,从而来不及对诗艺的难度、诗学困境作更深入的省思。比如,被论争双方视为“法宝”的“叙事”、“口语”,二者诗艺理路的趋近(与驳杂的世俗现实的关联、对日常性的看重)要大于它们之间的分歧(技术、风格方面),而这种趋近所共有的缺陷(语言的封闭性、缺乏对现实生活的超越性),遏制了90年代诗歌对更高的“历史想象力”④的铸造。

与“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密切相关的“叙事”和“口语”,正是90年代诗歌中两个被本质化了的核心范畴。透过这两个范畴,两种诗学观念在当代诗歌谱系建构过程中的分野清晰可辨:一种借助于“叙事”(及相关的“及物”、“反讽”等)对诗歌与历史、现实关系的“修复”与重新确立,厘定了一条“告别”80年代“青春期”(“纯诗”、“不及物”)写作(即与之“断裂”)的 90 年代诗歌生成路径;一种将“口语”的功用、潜能推崇到极致,描绘了一幅当代诗歌就是“口语写作”从80年代到90年代持续、纵深发展的图景。这两个范畴被强调过甚,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诗歌视域的拓展。

其实,对于在诗歌中较多运用“叙事”的诗人而言,与其说“叙事”是一种技巧或手段,不如说它是“一种新的诗歌的审美经验,一种从诗歌的内部去重新整合诗人对现实的观察的方法”⑤;他们更愿意“将‘叙事’看作是过程,是对一种方法,以及诗人综合能力的强调”⑥。在诗歌实践中对“叙事”的误读带来了双重后果:轻佻的蔑视和无节制的滥用,所导致的浮泛化、鄙俗化倾向势必引起警惕。当“叙事”被推举为统摄一切的诗艺时,对其有效性和限度的反思是必要的:“叙事性……与其说它是一种手法,对写作前景的一种预设,毋宁说是一次对困境的发现”,“叙事的魅力恰恰在于对叙事的潜在反动,在于从生活事件中提取的质问生活的洞察力”⑦。将“叙事”与“困境”、“洞察力”联系起来,也许能够更深入地探掘“叙事”之于诗歌写作的可能效力。

在新世纪诗歌中,“叙事”似乎成了遥远的记忆。而“口语”的负面效应正经由网络等媒介不断扩散,“口语”的泛滥、无限“扩张”和不当运用所带来的恶果有目共睹,在一些为口语而口语的作品里,“口语写作”成了一种即时的、与个人内心触动和时代焦虑完全无关的文字积木。于是,一种无深度的写作转向了无难度的写作。

90年代以降,诗歌的境遇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随着那些眩人眼目的“先锋”或“另类”写作不再被视为异端,转而成为某种时尚;对种种花样翻新的写作“试验”的责难,也不再构成“偏见”的一部分和诗学“对抗”的理由,诗歌曾有过的对于社会、文化的影响力悄然丧失了。诗歌不再被瞩目,同时也无力参与到社会、文化的构建中。这种情形在新世纪诗歌中不仅没得到任何改观,反而愈演愈烈,某种巨大失落感带来的焦虑由此滋生。

大概受这种焦虑的驱迫,进入新世纪之后,一些诗人开始寻求诗歌重返社会、文化中心的可能路径,从而引发了一轮新的充满“偏见”的“对抗”运动。这种新的“对抗”主要体现为一种蓦然高涨的抵制技术主义、关注当下现实的呼声⑧,和一种“为诗辩护”、维护诗歌“特殊性”及独立性的表述的冲突。这显然并非新鲜的冲突,正通过观念的重置,将原有的意识形态“对抗”转换为“政治正确”与“诗歌正确”的对立。

在一篇综论性的长文中,林贤治将90年代诗歌判定为“喧闹而空寂”的“一座空山”,他以一种严厉的语气评述道:“从整体上说,九十年代的诗歌是‘流行诗歌’,媚俗诗歌,‘酷’的诗歌。这样的诗歌不问而知是缺乏深度的,或者可以认为,诗人从根本上便躲避甚至诅咒深度……它们没有意义,有的只是含义。这些诗歌由于媚俗的需要而与独创性的美学相对立,表现为一种模拟美学,文化适应美学;不但缺乏思想,也缺乏激情和想象力”⑨。最终,他认可的是新世纪以后引起广泛关注的包括“打工诗歌”在内的“底层写作”潮流,并以具体的例证,指出今后新诗的出路和希望在于“底层写作”。林贤治的这番言论把那种直面现实的写作吁求推向了极致。林贤治的文章发表和在网络上传播后,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与争议,其中反应最为激烈的当属诗人臧棣。臧棣在反驳林贤治论断“偏颇”的同时,着力为“诗歌的技艺问题”进行了辩护:“诗歌写作是一门手艺……对一个现代诗人的心智来说,对一个现代诗人对人类处境的复杂意识而言,锤炼技艺是我们作为一个诗人的基本工作。没有技艺,就意味着我们说出的话可能被谎言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锤炼技艺,也是我们作为诗人在自己的诗歌生涯里终身要做的事情”⑩。臧棣的辩护承接着他一贯的“为诗一辩”的姿态,这与他提出的“诗歌就是不祛魅”、“诗歌的特性也是由在使用语言的过程中所触及到的某种特殊的行为来完成的”、“诗歌在本质上总想着要重新发明语言”⑪等观点一道,以鲜明的诗歌“本体论”取向,树立了一个执著于诗歌“特殊性”的形象。

应该说,诗歌中“底层写作”的提出有其特定的来由。这种新的迫切的写实呼声的出现,一方面与当前诗歌所处的错杂语境——中国社会文化的急剧变迁——有关,另一方面保留着传统写实主义观念与先锋文学对垒的遗痕。及至近年来各种“底层”文学的大面积兴起,上述呼声更沾染了越来越强烈的道德归罪意绪。小说领域自90年代初涌现的“新写实”浪潮即是上述呼声的一种突出体现,在诗歌领域则直接促成了“草根性”、“打工诗歌”、“新乡土”等命题从倡议到实践的浮现。这种峻急的写实呼声,也影响了关于90年代诗歌的基本线索、总体成就及未来发展的评判。

诗歌与现实的关系问题,是新诗史上持续困扰诗人写作的关键议题之一,曾得到反复的不同层面的讨论。在90年代诗学情境中,人们一度试图对这一关系重新作出诠释:“先锋诗一直在‘疏离’那种既在、了然、自明的‘现实’,这不是什么秘密;某种程度上尚属秘密的是它所‘追寻’的现实。进入90年代以来,先锋诗在这方面最重要的动向,就是致力强化文本现实与文本外或‘泛文本’意义上的现实的相互指涉性”⑫;“文本意义上的现实,也就是说,不是事态的自然进程,而是写作者所理解的现实,包含了知识、激情、经验、观察和想象”⑬,被认为是诗歌处理这一问题最理想的状态。在评价新世纪诗歌中的“底层写作”时,与上述诠释相似的看法是:“作为诗歌,面向底层的写作不应只是一种生存的吁求,它首先还应该是诗。也就是说,它应遵循诗的美学原则,用诗的方式去把握世界、去言说世界。我们在肯定诗人的良知回归的同时,更要警惕‘题材决定论’的回潮。伟大的诗歌植根于博大的爱和强烈的同情心,但同情的泪水不等于诗。诗人要将这种对底层的深切关怀,在心中潜沉、发酵,通过炼意、取象、结构、完形等一系列环节,调动一切艺术手段,用美的规律去造型,达到美与善的高度协调与统一。也许这才是面向底层的诗人所面临的远为艰巨得多的任务”⑭。

不过,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所置身的社会现实显然更为复杂。在这样的“现实”处境中,强调诗歌的“特殊性”、追求“文本意义上的现实”,则令人不免担心:诗歌所建立的“与周遭一切的反思性关联”,会“因日久年深而逐渐失去了弹性”;诗人也会“靠了惯性在语言的可能性中滑翔,无意间错过了对世界做出真正严肃的判断和解释”⑮。由此看来,如何有效地开掘诗歌与时代语境的多层次的联系,仍然是当前诗歌的当务之急。

在90年代末期,一个不容避视的诗歌现象——网络诗歌——悄然泛起。华裔美籍学者杜国清曾预言:“二十一世纪的汉诗,将在国际网路上演出人间的千姿万态,以其不断变幻的图像,向世间芸芸众生昭示:诗存在于种种华丽庄严的形象中,而诸行无常,一切存在都像电脑网络上的影像,莫不瞬间随即幻灭”⑯。新世纪之后,尽管这位学者预言的诗歌的“千姿万态”并未真正出现,同时对网络诗歌景观的性质评定和前途预测仍在进行中,但无可否认的是,网络上各类诗歌活动的迅猛发展,已经改变了诗歌存在的方式或生态,昭示了诗歌写作的新的格局和困境。随着网络的飞速扩展,诗歌借助于这一新型工具,以惊人的速度衍生、铺展和消亡。

新世纪以来,网络诗歌创作日趋活跃,各种人为的诗歌网络事件频仍,引起了越来越多的讨论,其波及面之广,让人恍惚以为诗歌重新回到了“辉煌”时代(虽然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某种一厢情愿的幻觉)。诚然,网络为诗歌交流带来了相当的便捷之处,但它对诗歌造成的伤害则需要检讨。在网络的推动下,中国诗歌的“断裂”、“各自为政”等特征愈发明显,而充斥于诗界的种种喧嚣(嘲弄、谩骂、“恶搞”、自我炒作等等)更加深了诗歌观念的分野和其在整个社会文化中的“边缘性”。

是否真的存在一种不同于以往诗歌的网络诗歌?这其实是应当辨析的。诗歌的网络时代是一个“祛魅”的时代,迅捷、效仿、复制、无难度是其主要特征。平庸气息充满这个时代:社会氛围的暧昧、文化创造力的匮乏、利益机制的短视……在这样的时代,里尔克经过十年忍耐完成旷世杰作《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瓦雷里停滞多年后重拾诗笔而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等现代主义写作“朝向经典”的神话,已经无可挽回地破碎了。没有挽歌,听不到来自心灵深处的细微吹息,创作者和阅读者的耐心(对诗歌的专注和精细经营)前所未有地丧失了。

在这个时代,一种强有力的诗歌——它抓住了这个时代的某些“噬心”(陈超语)主题,以一种鲜活的语言、充满张力的形式写出了弥漫于时代的迷惘与憧憬——是否仍然值得期待呢?

注 释

①陈思和的观点,见王晓明主持:《民间文化知识分子文学史》,《上海文学》1994年第9期。

②李新宇:《泥沼面前的误导》,《文艺争鸣》1999年第3期。

③邵建:《你到底要求诗干什么——“诗外人”说》,杨克主编:《1998中国新诗年鉴》,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408页。

④陈超:《重铸诗歌的“历史想象力”》,《文艺研究》2006年第3期。

⑤臧棣:《记忆的诗歌叙事学》,《诗探索》2002年第1-2辑。

⑥孙文波:《我理解的90年代:个人写作、叙事及其他》,《诗探索》1999年第2辑。

⑦姜涛:《叙述中的当代诗歌》,《诗探索》1998年第1辑。

⑧较典型的说法是:“一个很长的时间里,我们的诗人深陷‘怎么写比写什么重要’的误区,过分地强调了诗歌的技术性的重要,而忽略了诗歌作为一种文学形式的社会责任和社会担当”。见梁平:《诗歌:重新找回对社会责任的担当》,《星星诗刊》2006年第1期。

⑨林贤治:《新诗:喧闹而空寂的九十年代》,《西湖》2006年第5期。

⑩《臧棣访谈》,《星星诗刊·下半月刊理论版》2007年第1期。

⑪臧棣、木朵:《诗歌就是不祛魅——臧棣访谈》,见“诗生活”网站之“木朵作坊”。

⑫唐晓渡:《90年代先锋诗的几个问题》,《山花》1998年第8期。

⑬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谁去谁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47页。

⑭吴思敬:《面向底层:世纪初诗歌的一种走向》,《南方文坛》2006年第5期。

⑮姜涛:《“巴枯宁的手”》,《新诗评论》2010 年第 1辑。

⑯杜国清:《网路诗学:二十一世纪汉诗展望》,《现代汉诗:反思与求索》,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3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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