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铃于
内容摘要:莫言的《红高粱》是一部典型的“复调”式作品。这种复调体现在叙事视角的选取、时空的转换分布、极强的语言说服力等多个方面。本文将从叙事批评的视角出发,选取叙事视角、叙事时间、情节安排三个方面对文本进行分析,探究《红高粱》的叙事奥秘。
关键词:《红高粱》 叙事时间 叙事视角
莫言的《红高粱》是一部交响乐式的作品,它是巴赫金“复调”理论的卓越体现,这种复调表现在叙事视角的选取,时空的转换分布,极强的语言说服力等多个方面。而当莫言谈起这部伟大作品时却说:“如果《红高粱》没有这种独特的人称叙述视角的话,写出来就会是一部四平八稳,毫无新意的小说。”[1]毫无疑问,这部作品拥有独特的叙事技巧。本文将从叙事视角、叙事时间、情节安排三个方面探究《红高粱》的叙事方法。
一.叙事视角的选择
叙述视角是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和状态,也即在叙述时采用的观察文本故事的角度。《红高粱》打破了传统小说多采用的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创新地将两种视角统一到“我爷爷”和“我奶奶”之中,以“我”的追述评论和想象为主线展开“我爷爷”和“我奶奶”故事的发展。这种叙事视角给文本带来了上升的发展空间,它以“我”为纽带,叙述了不同人物的内心,将发生在高粱地里的爱情、墨水河畔的战争和当今时代巧妙地结合起来。
《红高粱》开篇也即“我”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出场。这种安排一方面将叙述声音与叙述眼光分离,拉开“我”与故事之间的距离,“我”成为故事之外的理性声音,作为一种干预式的叙述者,赋予了这个故事当今的时代意义。“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到种的退化。”[2]另一方面通过回忆联想进行视角移位。“我”的视角可以灵活地转移向“我奶奶”、“我父亲”、罗汉大爷等人的视角,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将不同人物的心理状态更为真实地呈现,使整个故事的情感得以满溢地表达。
《红高粱》故事的限知视角导致叙述盲点的产生。“我爷爷”是红高粱最明显的一处视角盲点,却是叙事视角安排的高明之处。文本对“我爷爷”视角的限制最能体现在两个地方。其一是他遇到我奶奶的时候,这改变了人的一生的相遇却没有他的内心戏码。“余占鳌走过来,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鸟雏,轻轻地送回轿内。”[3]这一生的情缘都是从这轻轻一握中开始的,然而我们却无法知晓“我爷爷”的内心情感,只能在“我”的叙述中想象他们彼此的爱,当“奶奶为我爷爷准备的高贵的笑容”出现时,“我”第一次看到“两行泪水,从爷爷坚硬的脸上流下来。”这种视角的限制提供给想象力发挥的空间,给红高粱的故事更多自由。其二是当“我爷爷”将枪口对准冷支队的时候,身旁躺着30多个浴血奋战却不得善终的兄弟,丧失同伴的悲痛与被冷支队戏弄的愤怒本应由“我爷爷”爆发,然而他的心理活动却被忽视,以留白的形式,赋予读者更多的想象。
二.叙事时间的安排
叙事批评中时序的分析是重要的一部分,研究事件在故事中的编年顺序和这些事件在文本中的排列顺序之间的关系有助于了解文本的叙事时间安排,体会时间的转换在作品中的意义。《红高粱》的叙事时间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它将时间巧妙安排以增强文本对主旨的表达。其叙事时间发展不是线性平面而是立体的,随着主线的发展,多维空间依次展示。这种安排,通过掌握叙事时间的进退来控制读者阅读文本时产生的情绪,以达到加强主旨的目的。
在我看来,故事的时间发展主要存在三条线索,一条是“我”在讲述这场抗日战争所处的时空,也即现在,可记为A;一条是“我父亲”随“我爷爷”在胶平公路上埋伏,准备开展伏击战的时空,也即文本发展的中轴时空线,可记为B;一条是“我父亲”在高粱地的行进中时常回忆起来的时空,也即发生在这场战争之前,以罗汉老爷为主体所展开,可记为C。传统线性时间的叙事应当为C→B→A,然而《红高粱》却打破了故事的编年顺序,抽出B作为叙事时间结构的主线,A、C被分开,可视为B之前和B之后。同时在B线的发展过程中不定期向A和C转换,看似零散却实则共聚合力,将每一个时间线索中读者在阅读中所积累的情绪共同导入在B线中,错落有致,大大增强了文本的耐读性与多义性。
正是这种被“打乱”的叙事时间,将“表现战争中对人性的扭曲”这一主旨烘托到了极致。读者阅读文本的过程,也是情绪积累的过程。倘若我们设想红高粱的故事发展是按照C→B→A的顺序,那冷支队的食言看起来不过是个人性格中的缺陷,并无大碍,然而在《红高粱》整体构思的叙事时间安排下,由这场进入高粱林的伏击战起,辅之以罗汉老爷在日本鬼子下受到的屈辱以及“我爷爷”和“我奶奶”相遇之始,冷支队的食言便成了某一类人的背叛。罗汉老爷本应是农村中最受人尊敬的人物,勤劳能干,对主家忠心耿耿,一身傲骨热爱祖国。然而这象征着农村朴实美好本质的人却遭遇了最屈辱的死刑——“尸体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东一块西一块,躯干上的皮被剥了,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4]当读者读到他那被分离的神圣而高贵的肉体是如何被敌人的狗鼻子轻蔑一嗅,他那作为男人尊严存在的东西又如何被咬了吐终遭践踏。“罗汉大爷的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5]孙五精细的刀法似乎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这是他的职业道德。战争中人的残忍与暴虐被坦白地铺于人前,至此,读者情绪累积起一个小高潮。同样,在故事的中后部,插入交代王文义加入土匪军的原由,也即C时间线索的一部分。初入高粱地时王文义理所当然地给人留下了“怕死”的第一印象,尔后交代出日本飞机“把三个孩子炸得零零碎碎,弃置房脊,挂上树梢,涂之墙壁......”[6]直接表达战争对人的逼迫。
这些为战争出生入死的人心里都藏着一段不得不反抗的故事,而为这故事画上圆满结局的应当是一场战役,一场“等鬼子汽车上了桥,等冷支队的人把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7]的漂亮战役。然而,当情绪准备冲破预期值红线的时候,却没有遇到发泄愤怒与悲哀的一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在几百万发子弹的钻击下,几百个衣衫褴褛的乡亲,手舞足蹈躺在高粱地里”[8]。于是出口没有了,读者情绪转而向内积聚,这愤怒与悲哀本应借由“我爷爷”这一角色喷薄而出,然而在此处,莫言却选择了空白,一切在空白里发人深省。endprint
在这种叙事时间的安排下,情绪的堆积中,冷支队的食言不再仅仅作为个人的缺陷存在。当人们对为了寻找情绪的出口,向大模大样走来的冷支队们和技艺精湛的孙五们挥起拳头的同时,却因战争这一背景不得不给与理解和宽容。因为战争,灵魂的压抑和扭曲有了理由,而恰恰又因为给得出理由,悲哀与愤怒因无法自然消散而扩大了千倍万倍。多方情绪聚集在喷薄之时却化于无形之中,文本的张力在多重叙事时间的安排下扩大到极致。
三.合理分布的情节
《红高粱》中情节的布局使故事发展的外在偶然性与内在合理性得以调和,从而增强文本的崇高感。从伦理道德来看,“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故事并不符合传统道德的要求,婚姻之外的结合被传统礼教唾弃。然而文本中的情节安排却巧妙地化解了这一矛盾,呈现“我爷爷”和“我奶奶”这一偶然结合背后的合理性,使文本摆脱了伦理困境。“我奶奶”作为一个女性,婚嫁应为人生中的大事,然而她却是在人生的终点回忆起当年的出嫁——被狠心贪财的父母欺骗丢弃,像棺材一样污浊破烂的花轿,颠簸中呕吐的踩街风俗,奔丧队伍传来的哭声,面孔痉挛蜷曲在方凳上的男人,在蛤蟆坑被劫持的新娘……文本在情节安排时首先交代“我奶奶”所经历的这些悲哀与失望,使得她与“我爷爷”的偷情具有了内在的合理内核,“于是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鸟雏”[9]的温柔具有了英雄救美的色彩。这种情节安排使故事的发展处在人情包容理解的范围之内,巧妙地化解了原应被世人诟病的结合,使“我奶奶”为胶平公路上的战役奉献力量成为可能,也将“我奶奶”这一女性形象完整地塑造出来。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正是《红高粱》在叙事方法上精巧的构思和独特的安排,使人物形象更为饱满,文本结构更加灵活,更为深刻地展示了文本的主旨,完成了这部复调式的伟大作品的塑造。
注 释
[1]张兴娟:《“不负责任”的叙述者》,《考试周刊》2011年第50期。
[2]莫言:《红高粱》,花城出版社,2011年,第2页。
[3]莫言:《红高粱》,花城出版社,2011年,第48页。
[4]莫言:《红高粱》,花城出版社,2011年,第7页。
[5]莫言:《红高粱》,花城出版社,2011年,第39页。
[6]莫言:《红高粱》,花城出版社,2011年,第71页。
[7]莫言:《红高粱》,花城出版社,2011年,第25页。
[8]莫言:《红高粱》,花城出版社,2011年,第80页。
[9]莫言:《红高粱》,花城出版社,2011年,第2页。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