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统奎
嘉兴求解“用工荒”
■陈统奎
前不久,嘉兴市劳动保障局的数字显示,嘉兴劳动力缺口9.5万人。对比当地拥有100多万外来劳动力这个“分母”,嘉兴市经贸委官员对记者表示:“嘉兴没有出现大范围用工荒现象。”
与东部其他沿海工业发达城市相比,嘉兴的“用工荒”程度属“中度”,劳动力缺口是1∶2。“嘉兴老板很少克扣工人工资,社会治安又好,外来劳工还被尊称为新居民,这么善待外来劳工,还闹‘用工荒’,那我们就不能小看‘用工荒’现象了。”《嘉兴日报》一位同行如是说。
嘉兴拥有“一镇一品”的产业格局,其下辖的桐乡市濮院镇是中国最大的羊毛衫生产基地。2010年春节一过,濮院就出现了大面积“用工荒”,羊毛衫企业劳动力缺口近50%,3000多家毛衫企业为招不到足够的工人而发愁,用工短缺问题以及日益看涨的薪酬,已成为这些赚取微薄代工费的劳动密集型企业的一块“心病”,但“量”的复苏依然刺激着产能扩张的冲动。
“主要缺操作工,干的活重,时间长,工资待遇不太高。”濮院羊毛衫技术学校校长刘斌功介绍说,从2009年末到2010年春节过后,该校只培训了100来人,而往年这个数字是800—1000人,“来学的人少了”。刘斌功还发现一个新变化,现在很多男生都喜欢学习一项“套口活”技术,5年前只有12%的男生愿意学习这项技术,现在是80%,“干活轻松,月薪3000元左右”,这说明“新学员在转型”。
在刘斌功看来,濮院羊毛衫行业操作工短缺原因有三:一是企业老员工转型当电脑操作工了,由此空出一部分岗位;二是全国羊毛衫工厂遍地开花,一部分转移到其他地区去了;三是从其他行业转型来的人,需要培训才能上岗,但要交学费,他们不愿意学,没进工厂,没进培训学校,又走了。这表明,“量”的复苏面临着严峻挑战。事实上,整个嘉兴“用工荒”,以技能型岗位缺口为主,达到6.8万人。
岳姚祥是嘉兴成功企业家的代表之一,他是产业转型的先行者,从传统皮衣到时装,从家具项目到高科技项目,经历过转型之痛。在金融危机前生产及销售形势大好之时,他就积极寻找高科技项目,“完全不同于目前的劳动密集型产业”。那时他已经意识到,嘉兴劳动密集型产业的竞争优势“主要在于人力成本低”,但这“隐藏着危险”。
“最大的难题就是,对于劳动密集型、外向型的企业来说,今后没有那么好的环境提供给我们了。首先,人民币升值,等于去掉了企业近15%的利润。其次,国家出口退税率调低,又去掉了8%的利润。再加上劳动合同法施行,对我们这样有着上万名劳动力的企业来说,每年仅用人成本就将增加3000万元。”可惜的是,岳姚祥这些理性的思考,对嘉兴企业主们来说仿佛天方夜谭,面对雪片一般飘来的外贸“大单、长单”,大家还是乐于增加生产线,扩大产能。
面对“用工荒”这个现实壁垒,濮院羊毛衫企业兴起了技改热潮,“以高科技设备来取代传统的人工”。以浙江利仕织造有限公司为例,它一年产量接近250万件,采用传统手摇横机,“最起码得有七八百人,每天工作12小时,还得确保不请假,才能消化完。”但2009年以来,这家公司投入1亿多元,引进200多台电脑横机,用工一下子缩减了3/4。虽然“一台进口电脑横机就等于一辆奥迪车”,但面对“用工荒”,濮院羊毛衫企业主一个个豁出去了,2010年已进口电脑横机900多台,技改的主要目的便是“保产能”。
刘斌功告诉记者,当前“用工荒”对嘉兴企业主搞产业升级“有很大启发”:“老板们头脑很清晰了,这是社会发展的趋势,未来用工更加荒,越来越紧缺。想生存必须创新,打造品牌。光想着眼前,怕亏本,不给员工交保险、福利,这种企业办不下来了。三五年内,嘉兴一定有一大部分企业靠产业升级和转型发展壮大。”在嘉兴市经贸委,记者也听到一个事实:当前,订单越来越向规模型企业集中。如此下去,“低、散、小”型企业将逐渐被淘汰出局。
这就不难理解,当地媒体会把濮院技改与传统产业的改造提升、产业结构的调整相提并论。“用工荒”的背后,濮院正在上演一场洗牌大戏,那些因为人工不足无法接单的企业,或者不能满足下订单者的需求的企业,将慢慢失去客户的耐心和信任。“保产能”实际上就是保订单,保生存。因此,“用工荒”直接导致了濮院技改的热潮。问题是,紧缺的财力用于进口昂贵的设备,过分注重“保产能”,使得不少企业没有能力去创新,去做品牌,只能继续做一头任劳任怨的“代工牛”。在这些企业,产业升级和产业转型之路的时间表就这样慢下来了。
从产业结构看,那些高耗能、低利润、员工收入低的行业,成为招工难的多发区。技改固然是应对“用工荒”的一个有效法宝,但纺织、服装、皮革等传统劳动密集型产业,很多环节根本没有办法用机器来代替人力。
“随着用工荒现象的出现,表明我市低价劳动力的竞争优势正在消失,企业必然会采取提高工资待遇等方式,来增强用工吸引力,企业用工成本必将增加。而以劳动密集型为主的纺织服装业,因其附加值低,已开始不再适应现代产业发展要求了。”嘉兴市经贸委的这个判断,正如某外资集团副总经理费晓波所言,一些行业会慢慢从嘉兴消失,“20年前上海也是中国纺织重镇,后来一样转移出去了”。
不过,当下大多嘉兴企业主可无心做这些战略思考,他们着急的是,那些空缺的劳动力从哪里来。嘉兴市经贸委也给企业出了“四策”:一是提高工资待遇,增加用工吸引力,“引进外来劳动力,解决用工短缺的关键是提高职工工资待遇”;二是保障民工合法权益,“改变短期用工行为”;三是调整用工条件,适当降低在年龄、性别、技能、经验等方面的要求,扩大用工范围;四是重视企业文化建设,“对员工要实行人性化关爱和贴心式管理”。
记者调查发现,“涨工资”这一招已经被嘉兴企业普遍接受。而且,从4月1日开始,浙江省将最低月工资标准调整为 1100元、980元、900元、800元 4档,非全日制工作的最低小时工资标准调整为9.0元、8.0元、7.3元、6.5元4档。其实,江苏省率先提高最低工资标准后,北京、上海、广东等地也相继提高了最低工资标准。“用工荒”直接刺激了劳动成本的上升。岳姚祥的经验是,“一个企业要做好,员工待遇要高于社会,生产成本要低于社会,质量要好于标准”。这一轮,嘉兴企业主基本上都在原有员工月薪上加了300元左右。
涨薪对企业压力到底有多大?从嘉兴企业家周国建公布的数字来看,最景气的2007年他的企业销售收入是20亿元,利润1亿元,纯利润率是5%。不过拥有这么大产值的一家服装企业,它用工一般都是几千上万名,每人一个月涨300元,一年下来就是几千万元,将吃掉企业不少的利润。这就是为何不到“用工荒”企业主不愿主动加薪的原因,传统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利润率太薄了。代工如此辛苦,为何不走品牌路线?周国建说出了一个事实:服装品牌,这不是一个企业的问题,甚至和国家整体实力有关。换言之,只有国民整体消费水平到位,才会诞生一批国内名牌。
对于嘉兴来说,加了300元,也只是与周边城市湖州、台州、昆山等地的原有水平看齐。从薪水上来看,嘉兴并未具备排他性竞争力。这就不难理解,嘉兴很多企业节后工资一涨再涨,但前来应聘的农民工还是嫌“工资太低”,依然招不足工。记者在嘉兴采访不断碰壁,很多企业主根本不愿意谈“用工荒”这个话题,害怕自己的企业被记者提及后,更难招到人。正因为自己管理的企业不存在缺工问题,费晓波才乐于接受记者采访,对于用工成本问题,他的看法也与其他人很不一致:“工资这一块的成本是很低的,其他成本比工资成本多得多,为了赢利而压低工资,那证明这个企业不能做大,只能做小。”
刘斌功向记者透露,有不少企业主向政府抱怨:“这样加工资我们受不了了。”但刘斌功总是劝相熟的企业主:“压力是很大,但想通了就不大!否则员工流动性大,企业总是招来新手,不仅产品质量上不去,招聘、培训等费用更得不偿失。”当前,产品价格不但没有提高,而且还略有下降,加之原材料价格上扬,对企业而言,确实是一个难关。“越是这样,企业越需要有稳定的员工团队,大家爱岗敬业,把产品质量做上去,打造品牌,未来才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关键是待遇,这是第一位的。”《嘉兴日报》经济部的一位同行也这样强调。此外,他还强调“企业要把工人当人看”。他向记者举了一个小例子。之前他采访过一位外来务工者,因为别的企业薪水高跳槽过去了,但过了几天又跑回原来的企业了,原因是原来的企业工作氛围好。“现在很多下订单的国外企业,不定期到嘉兴代工厂抽员工调查,检查员工吃、住、上班等环境,如果不好就减掉订单。”他说,不仅品牌商警惕“血汗工厂”现象,“用工荒”背景下,员工也越来越看重工作环境了。
也就是说,嘉兴市经贸委提供的“四策”之中,涨工资之外的其他三条,同样重要。现在不少嘉兴企业已经开始实践,办厂报、唱厂歌、开QQ群等,搞企业文化建设。带薪休假等福利制度出台,上马配套文体设施的生活小区,还有生日送蛋糕等人文关怀行动……很多被称为“感情留人”的创意频频亮相,“用工主权”这类充满“以人为本”的新词汇也开始从嘉兴企业主嘴中蹦出来。还有企业主说,要“让员工有家的感觉”。更有嘉兴企业主,买地造房,以成本价卖给员工。
事实证明,“待遇留人”和“感情留人”都做好的嘉兴企业,用工就不荒。
就目前来说,嘉兴制造业基本上处于最低端的“代工”阶段,虽然近几年引进了一批所谓高科技企业,但在产业链中还是属于最低端的角色。因此,如果“用工荒”持续下去,未来若干年后将动摇嘉兴“制造基地”的地位,一旦大批企业转移出去,嘉兴将面临“产业空心化”的危险。这就不难理解当地政府破解“用工荒”的急切心理。嘉兴市经贸委提出的应对之策中,对政府职能部门也有要求,其中第一条是,“强化政府职能,维护农民工合法权益。政府相关部门要把维护农民工权益、建立和谐劳动关系、优化就业环境作为重要议事日程”。第二条是,“加强产业引导,加快传统产业转型升级,加速企业由劳动密集型向资金、技术密集型转变”。第三条是,“加强劳动就业培训,提高劳动者技能素质……只有积极实施高技能人才振兴工程,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高技能产业工人缺乏的问题”。
事实上,嘉兴这一轮“用工荒”,最缺的正是“高技能产业工人”,这是中国职业教育落后大环境下的产物,同时也是制造企业向来“轻培训”的必然结果。现在,这个“恶果”通过“用工荒”更显著地暴露出来。因此,光靠嘉兴一地喊“实施高技能人才振兴工程”是不够的,必须在全国范围内重视“高技能产业工人”的教育和培训。
刘斌功告诉记者,以前嘉兴还有170多家职业技能培训学校,现在仅剩不到20家,而且很多学校不过几名员工,不像一个培训学校的样子,“政府重视力度不大”。学校开办23年了,刘斌功仅拿过政府1万元的补贴,濮院羊毛衫技术学校仅是一所拥有30名教员的小学校(已是当地最好),而且其中一半教员是挂靠和兼职的,但能办起这样一间像模像样的培训学校,刘斌功已经使出浑身解数,筋疲力尽了。令刘斌功欣慰的是,最近当地政府开始重视起他和他的学校了。作为制造业基地,嘉兴已经尝到了轻视“高技能产业人才”教育和培训的严重恶果,如今喊“振兴”了。
不过,应对“用工荒”,嘉兴还不能仅仅是“头痛医头”。长远来看,这是一个地区产业结构调整和发展战略选择的大方向问题。
目前的嘉兴,工业对GDP的贡献率为70%,是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的支撑产业。在嘉兴,有人跟记者提到美国总统奥巴马提出的“再工业化”概念,认为嘉兴下一步的发展其实就是一个“再工业化”的过程,即继续壮大制造基地,创出一批品牌企业,从低端制造转向研发、营销等高附加值的创造性劳动。这就意味着,人力资源必须面临一个“升级”的过程。那么,决定嘉兴“第二次创业”成功与否的将是高端人才,而不是低端劳动力。
从这个意义上讲,比起组织企业去中西部省份招农民工,当地政府的当务之急是,创造更好的创业和就业环境,筑巢引凤,实施“引智工程”,让更多的工业产品设计人才、营销人才、服装设计师等高端人才来到嘉兴。嘉兴一些有远见的企业家已经提出,打造“总部经济”,即成为长三角一批新兴中国品牌企业的聚集地,依托靠近上海和杭州的区位优势,为长三角制造业从外贸型转向内销型,打开国内市场,提供一个“桥头堡”的平台。这个跃升,对嘉兴来说,无比艰难,目前仍缺乏向心力和辐射力的嘉兴,更需魄力和智慧才能迈向成功。
“工业时代”,嘉兴崛起,成为“中国制造”(Made in China)的重要基地。今天,中国正在迈向“中国创造”(Made by China)时代,嘉兴乃至整个浙江省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做“中国创造”的先行先试者,还是继续停留在“工业时代”?“用工荒”只不过是长鸣警钟的又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