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洁
黑色的蝴蝶
■冯洁
此文题目据说是“青衣”在英语中的译法(BlackButterflyh)之一。对此,我既喜之又惑之:喜之,因它避开了“青衣”的音译(QingYi)与释义(usuallyafaithfulwiferole,loveror maidenindistress);惑之,则以为汉语中“蝴蝶”之意向与“青衣”之内涵相去甚远,即便前缀“黑色”二字,还是牵强。当然,如此咬文嚼字,矫情。有个理,大家门清,本质上,每种语言均无法被真正翻译,只有以此语为母语者方能深得个中滋味。所以,越说越糊涂的事儿,按下不表,算是上策。
“青衣”是京剧行当中正旦的俗称,那地盘,女子说了算。在儒家规范中,惟“青衣”可与男人分庭抗礼且镇得住坐得久。故此,男人不幸或万幸成了“青衣”,必得“女透”、“女痴”才可乱真,譬如梅大爷。一辈子男儿身,一辈子女儿情,一辈子剑走偏锋,一辈子阴阳颠倒,一辈子只用“十指兰花”在红氍毹上点点戳戳便渲染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粉墨春秋。说到此,看客定偷乐,其实“青衣”也就是某些人的“吃饭家伙”,一如八级钳工。只不过捧得住“这碗饭”的,定当老天爷肯赏,捧住了,人去魂留,转成无寿之美梦,经久绵延。
多年前,想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也就是作家毕飞宇创作中篇小说《青衣》那时节,阴差阳错,与其有过几回闲聊。闲聊结果,毕公子付出了代价,据他自述,重写万余字。可见,今人闲聊与古人好的那口清谈一样,损人还不利己。这事原本该着我内疚,不说负荆请罪多少也得鞠着躬道声歉。孰料,毕公子大度得跟弥勒佛一般慈悲,自个儿千辛万苦写成的小说面世后还在不同场合表扬我的闲聊“改变了他的筱艳秋”——大概此意,时间久远,不可能记得一字不差。怎可能?抬举了。自打混迹剧团,那些闲人闲事常常说与众多人听,众人(包括我自己)怎么就写不成《青衣》?所以,还是毕公子功夫深,出手狠。从此,对居住秦淮河边的男同胞们码的字儿,包括写的曲儿,总会多打探几眼。
近日,收到江苏音像出版社出版的《吴小平音乐作品》。32开本,乍眼看,像书,正疑神疑鬼划拉“豆芽菜”的小平同志咋成了写字的主,封面上压印的五线谱令我顿时释然。蓝色封皮上的字烫了银,显贵气;打开,一张彩照外加三行“人物简介”,简洁明了,却不似小平本人来得随和好玩——他的好玩史包括某次在乐谱上将“中速”标为“红中”——据说此后他便与麻将恩断义绝,再无纠缠。
小平同志发来短信,叮嘱我听了他谱曲的《青衣》千万要记得告诉他有何感想,那架势,很像老师教育学生交作业须及时。收到短信时正在医院看专家门诊。挂号费150元,坐下,与专家对话未满15分钟,已被暗示该起身走人了。出门诊室,穿行各部门间应付划价、配药、化验,自动楼梯上不时见心急慌忙者磕磕碰碰,有的,瞬间便横眉立眼,那情景,哪像生病看病来也,活脱冲进商店血拼置办年货的人们最终发现所有降价物品其实比平时更贵。小平同志的短信就在此时到了。可想而知,他当然不可能得到一个及时的回复。
是夜杭州,阴雨绵绵,已过子时,四周静寂。沐浴熏香,褪尽白日携带的一身世俗气,把自己的听觉与心觉毫无保留交给从音响中流出来的乐音与人声。B面第一首歌便是《青衣》:“那一夜灯火通明,我站在雕花镂刻的戏台,眼波流转,水袖如云,我用眼泪为你喝彩。我念着你的台词,猜测着你的心事。丝竹刚响起,陌生而熟悉。我才刚入戏,你已飘然远去。那一场繁华褪尽,我穿过曲终人散的剧场,俯身拾起,一把瑶琴,把你遗忘的旋律轻唱。”
作家毕飞宇说,他的《青衣》非梨园小说,写的,是人,那个工青衣的筱艳秋在现实生活的各行各业中数不胜数。可惜,那些女人无缘被毕公子披上一件“青衣”,于是她们的悲欢离合被稀释得肉眼难以看清;而筱艳秋有幸,作家让她成为“青衣”,周旋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的她,于是乎特别有了看头,老话说的就是外行看热闹,这么想想,《青衣》想不红亦难。
作曲家吴小平没说,他创作歌曲《青衣》关梨园乎,我猜测,可能有,可能无。曾听小平同志语焉不详提及吴家祖上与梨园的渊源。所以,在我看来,《青衣》对金陵作家毕公子是题材选择;对金陵曲家小平同志便是家族记忆的个人诉求。从教多年的小平同志,人到中年“误入仕途”。记得他打来电话自我检讨时用了以下词汇:“我犯错误了,我当处长了……”而且特用一口地道苏北话言之,语气沉重而真诚,小平同志就是这么个好玩的家伙。故此,新出版的《吴小平音乐作品》大可视作吴处长上任以来所犯“错误”之一,尚未结集出版的“错误”何其多也,嫌烦,懒得赘述,只说《青衣》吧。
歌始,“哐起忒起、哐起忒起”——锣鼓远来,远来的鼓声锣音勾勒出旧时戏台最常见的“出将入相”之景;“咿……啊……”——近压女声,拉长的虚词类似寻常日子旦角们在剧团犄角旮旯里的随意喊嗓。台上的台下的,戏里的戏外的,演员的角色的心境随乐音而缓缓呈现,以简胜繁,神形皆备。前奏,舍可想见的京胡作主奏乐器而改换弹拨乐器,拨弄声纯清脆丽,勾引着“花旦”提气开唱。果然,“那一夜灯火通明,我站在雕花镂刻的戏台”被谱写得通脱阔达,难辨悲喜,无人生经历者,恐难企及。此歌的词采用三段体结构,中规中矩,供雕琢余地有限,与其捉襟见肘,不如另辟蹊径,于是,小平同志以其擅长的抒情铺成简单起伏后,结尾与起端相同,以拉长的“咿……啊……”轻轻收煞,将词的写意换置为乐的“大音无声”——真是好手艺。
在好手艺的打磨下,“青衣”译为“黑色蝴蝶”倒也算是一种妥帖。终究,梁祝化蝶之传说,于国人亲切而充满温情,由此大家会善解人意地去体会“黑色蝴蝶”与“青衣”之间的关系。可不是么,蝶飞千年,那是超越一切的历练,渐渐,表演行当聚集起人生百味,“青衣”就不再仅仅是行当而成为中国式的存在,她甚至可以与性别无关了。
最后,画蛇添足一下,小说《青衣》在英国出版时被翻译成《TheMoonOpera》(《月亮歌剧》)。就小说内容而言当是准确的;只是不可换置为泛指的“青衣”。古今往来,青衣多也,而“嫦娥奔月”在汉语中却是特指,她与“黑色蝴蝶”一样,实在异于“青衣”本身。
2月17日·庚寅初四·初稿家中
3月11日修改西湖天地·COS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