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忠实 竟为演说——论电视剧《红楼梦》对原著的“忠实”

2010-11-16 04:17张晓丽
电影评介 2010年16期
关键词:大观园黛玉指甲

新版《红楼梦》持续热播,引来众声喧哗,不论是褒者还是贬者言之最多者莫过于“忠实原著”。李少红导演也不无委屈地辩说:新版《红楼梦》从演员的选定到表演、从服装道具到场景设置、从旁白到配乐等等,都无不是忠实原著,缘何这般辛苦却觅不到知音。且不论影视与文学本身的差别,单“忠实”一词就值得下一番功夫理解。“忠实”就字面而言有二意:一为“忠诚老实,十分可靠”;一为“真实”。影视剧在改编拍摄时强调“忠实原著”就意味着从形式到内容、从细节到整体、从艺术到思想……都和原著保持高度一致。同时一部好的影视剧在“忠实原著”之时还要体现出编剧、导演的独特艺术匠心与风格。当然现代演绎者的个性要依托于对作品原著的理解与展示的程度。就此而论,那么到底该在什么层面上来忠实原著呢?在“忠实”之时,到底是形式与内容重要还是作品的基本精神更重要呢?换言之,是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山山水水的皮相重要,还是作者于作品中所写的一腔情意、一股精神更重要呢?面对《红楼梦》这部经典,到底该在何等层面来“忠实”?是利用声像来展示一番书中的涉猎,还是利用现代的科技温暖几百年前那颗泣血成文的心。我们认为目前人们不论是“立”还是“破”新版《红楼梦》的“忠实原著”都没有错。但要说清楚的是,褒贬者其实不是在一个层面上来言说其“忠实原著”的。褒者更多地着眼于“忠实”的皮相,贬者较多地在意于其对原著精气神的背离。本文拟从三个方面就新版《红楼梦》一剧来说明其对原著的“不忠”与背离。

一、《红楼梦》的春意

首先来看《红楼梦》一书所包含的基本精神。曹雪芹十年辛苦,写作的《红楼梦》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他在书中要传达怎样一种情怀呢?

《红楼梦》是一部春天的书,它于春天开始。按冷子兴的演说,元春的出生是在春天。黛玉在残冬之时进入贾府[1],冬尽春来,春属木,林黛玉的故事便也真正开始了。元春省亲在春天,为了这个春天,作者为自己笔下的人物建造了繁花如锦的大观园。大观园中主要人物大凡在春天出生:元春自不必提了,那是春之首。再看书中所提及的余者:黛玉和袭人都是二月十二日[2],宝钗是正月二十一日[3],探春是三月初三日[4]。如此等等,春天的大观园里,曹雪芹摹写着天真烂漫的少年们情感世界的悲欢。

此外,从书中的一些暗示之语中也可见作者对春天的着意:如元春的判词“三春怎及初春景”,这一方面说明元春日后身份的显赫,一方面也暗示着作者对大观园运命的描写,开始于春之繁盛;如惜春的判词:“勘破三春景不长”,暗示大观园内的繁盛不能久长,就像易逝的春天一样;又如秦可卿临终之时对王熙凤的言语以“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作结,如此则说明,当三春过后,大观园中将呈现一片荒芜之相。

从种种的暗示之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春天万物复苏之生气、干净的留恋与呵护。整部《红楼梦》都着意于描写如春天般的诗意,唯恐外界的残破损坏了大观园的优雅与浪漫。大观园中未出嫁的女孩儿,都宛若颗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则生出了许多不好的毛病。她们虽也有着各种看似的不如意,但终究无需为生活的柴米油盐而奔波,所以她们用有着缺陷与瑕疵的性格诗意而优美地生活在大观园中。就此而言,曹公描写的是人生的一个可能的阶段,一个与成年的贾珍、贾琏等人所构成的生活不同的人生片段。他并非不知人生终将由春入夏直至冷秋与寒冬,但他还是想借这些如春花般的女子,还有那个情情的怡红公子来演绎一场关于春天的梦,一场阻隔俗世的诗意之梦。春梦了无痕,终难逃梦醒。

强调曹雪芹所写是一部春天的书,意在强调不论是阅读还是改编之时都要体悟作者的这番苦心。体悟作者在书写时使用的是如春天般斑斓的色彩而非如秋天般的阴郁萧杀;所写的是如春天般明媚的小儿女情怀,而非着意于成人世界的卑污不堪;如春天般清脆的音乐,而非宛如梅雨天浸透过的阴冷……

二、贾宝玉的年龄

承接上文,继续言说这部春天之书中的人物年龄。曹雪芹到底着意将什么年龄段的人物安排在大观园中来堪破他那不愿意醒的梦呢?这就涉及到了书中人物的年龄和选什么年龄段的人来演绎为好的问题了。提及这个问题,又不禁要涉及到“忠实原著”一事了。

黛玉出场时是第二回为五岁,进贾府时是第三回为六岁,宝玉比黛玉大一岁[5],则黛玉进贾府时他为七岁。到第四回,书中的另一位主角——宝钗也来到了贾府。这期间没有年份的交代。接着书中明确地表明时间流逝的语句是“倏又腊尽春回”[6],说明又过去了一年。如果是按照年份依次来写的话,此时黛玉为七岁,宝玉是八岁。到元春省亲之时,又是一年:“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7]。宝钗在第四回书时入住梨香院,到第二十二回过了进贾府的第一个生日——十五岁生日[8]。宝钗与袭人同岁,都比宝玉大两岁[9]下面我们分析一下各回书在年龄方面显露出的矛盾:

第一,年代混乱。按照书中的交代,宝钗进贾府已经有两年了,贾府中人却要为她大张旗鼓地操办在贾府中所过的第一个生日,这样宝钗进贾府时的年龄就有两种可能:十三或十四岁。

第二,宝玉、黛玉成长得太快。按照上文交代的年龄差计算,宝钗长宝玉两岁,长黛玉三岁。但如果书中是依次逐年表明年份,那么怎么同一个宝玉、黛玉忽然之间就由八岁、七岁长至十三岁、十二岁了呢?宝玉与黛玉岂不生长得太快了点!如果不是这样迅猛地生长,那么宝钗与宝玉的年龄差也太大了些。

第三,宝玉的早熟。如果不以宝钗的年龄作为参照,只按书中所交代的年龄与年份来推断,宝玉初试云雨情发生在第六回书中,此时宝玉只有七岁,也忒早熟了些罢?

那么到底该怎么来衡量宝玉、黛玉的年龄呢?在将经典之作改编为影视剧之时,是该取十二、十三岁,还是取七、八岁更合适呢?这也就涉及到选演员时是取年龄稍大还是偏小者好的问题与有无必要出演小宝玉,小黛玉的问题。如果本着忠实原著,且合于故事情节之精神,当取偏大者为上。为何如此说呢?书中还有一处有关宝玉年龄的交代:宝玉与秦钟同龄[10]。秦钟又多大呢?这可以由第八回书中对秦钟之父的交代推测出来。书中交代:“他(秦钟)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假定“年近七十”为六十八岁,“五旬之上”为“五十二岁”。这样秦钟便是十七岁。因为“年近七十”与“五旬之上”都是泛指一定的年龄段,这样秦钟的年龄也应该在一定的年龄段之间浮动,浮动区间为不得大于十九岁(“年近七十”为六十九岁,“五旬之上”为五十一岁),也不得小于十三岁(“年近七十”为六十七岁,“五旬之上”为五十五岁)。

将宝钗与秦钟的年龄同时作为宝玉年龄的参照系,宝玉的年龄取十二三岁较为合适,也就是取稍大一点才更为忠实原著。同时,《红楼梦》故事的真正展开是在宝黛钗同聚大观园后,如此算来,选演员时可以宝钗进贾府时的年龄作为参考,即十三或十四岁为准,这样的年龄也恰好符合作者要写作一部春天之书的立意。

既然宝玉不可能长得那么快,不可能那么早熟,那么经典之作不该有这般年龄的混乱书写。然而这是小说,不是史书:正如小说的开篇所言:“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11]因此,书中凡年号、干支、时间错误处,应该视为作者有意为之,不一定是谬误,更不能因见一处描写其年龄尚小即认为如何如何,拿过来当成“忠实原著”的说辞。对于这样宛如写意山水般的创作,应该通读而得其神理。改编成影视剧时要搬上荧屏的也是作者所写的“事体情理”。不然,何以理解作者于书中的前后细节都绝不留下破绽,如贾琏处理黛玉家产的所得于日后他与王熙凤的谈话中流出。这么缜密的构思,何以惟独在宝玉、黛玉的年龄上有失照顾?这或许就是评点大家张竹坡在评点《金瓶梅》时所言说的“特特错其年谱”的揣度。《红楼梦》或正应做如是读。盖作者故意把人物年纪、生辰[12]、年代写得模糊混乱,以突出其寄怀书写春天之书的本意,凸显全书寓言式的性质。

照此说来,就没有必要在将《红楼梦》改编为影视剧选取演员时取小演员来饰演宝黛以彰显其忠实原著。同时,如果取宝黛尚小之时为年龄基准,那么园子中的其他人亦当随之将年龄缩小,方可与之匹配。因为不论是宝黛钗,还是大观园中与其关系密切的丫头们,他们都是一个整体,如果余者不随之缩小,是否其还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可是如此弄来,大观园中多愁善感,有着懵懂春愁的男女无乃不忒早熟了些?如此而论现今的新版之中,宝玉是小了,可小宝玉的父母、丫头、姊妹们无乃太大了些。这样的改编还能称得上是“忠实原著”吗?

三、秦可卿的指甲

西谚说:“细节之中有神在。”忠实不忠实原著,能不能体现作者创作的神理,还应该体现在细节上。《红楼梦》是一部大书,在对这样的经典改编之时,一个字,一个小细节或许算不了什么。然而,全剧是一座大厦,细节就是砖石,细节是区别巨擘与俗菝的关键。无数的细节都用全副精力全神贯注地对付,整部剧作才会神采奕奕;能够将原著的无数细节经过含英咀华沉潜之后表现出来,整部剧作或才可言之凿凿地声明自己“忠实原著”。

不知道看过新版《红楼梦》的人是否还记得这样一个细节:秦可卿指甲的颜色——在光线较好之时呈现银灰色,在光线暗处乃为灰黑色。这样的颜色在当今真算不得什么,然而对于曹雪芹来说料难揣测。曹雪芹的生卒年约为公元1715到1764年,而指甲油的成分硝酸纤维质是在公元1838年发现出来的。公元1916年首次在市场上出现透明指甲油。到了20世纪20、30年代才在指甲油中添加色素成分。照此算来,彩色指甲油的出现应该是20世纪以后的事情了,可是18世纪“诞生”的秦可卿的指甲却穿越时空异乎寻常地被涂上了当时绝不可有的颜色。改编者真是太具有时代精神了!

既然指甲油上市较晚,古时女子的爱美之心如何在指甲上体现出来呢?不要觉得只有现代科技才能够解决女人的指甲问题,其实在古时候,人们有更天然、更环保的染甲方法。《金瓶梅》中就有一段关于用什么和怎么染指甲的较为细致的描写:

春梅便叫:“娘(潘金莲)不知,今日是头伏,你不要些凤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寻些来?”妇人道:“你那里寻去?”春梅道:“我直往那边大院子里才有,我去拔几根来。娘叫秋菊寻下杵臼,捣下蒜。”……只见春梅拔了几棵凤仙花来,整叫秋菊捣了半日。[13]

这段话,不仅交代了古时候人们用什么材料来染指甲,而且简要地说明了使用方法。用凤仙花为料,和蒜捣碎涂指甲,用此来为指甲上色,其色为红色,或略显橙红色。

小说中的这一段描写与现代对凤仙花的注释并不相左:凤仙花,又名指甲花,在印度、中东等地称为HENAA海娜,其本身带有天然红棕色素,中东人很早就种植这种植物,用它的汁液来染指甲和修饰自己。用它来染指甲在中国也有很长的历史,从《金瓶梅》的记述就可见其一斑。只有红色花染的最红,它们的叶子,及茎也可以染色,一般是用白矾或蒜瓣捣成泥状,捣得越烂上色越好。

若要忠实原著,就不能不考辨原著所诞生的历史语境。既然新版《红楼梦》通过考辨历史语境觉得铜钱头、昆曲等更适合《红楼梦》所生之年代,那么对于“指甲颜色”这样小小的细节问题亦当不会忽略。秦可卿灰黑的指甲难道包孕着现今改编者的什么新意?

艺术的成功或失败往往在很小的细节上反映出来。稍微差一点,就可能失败,而稍微改进一点,就可能获得成功。俄国画家勃留洛夫曾说:“艺术就是在‘稍微’两个字的地方开始的。”列夫•托尔斯泰把这句话誉为“关于艺术的一句意味深长的箴言”,并说:“这句话正好说出了艺术的特征。这种说法对一切艺术来说都是真实的……所有一切艺术都是这样:只要稍微明亮一点,稍微暗淡一点,稍微高一点,低一点,偏右一点,偏左一点(在绘画中);只要稍微减弱一点和加强一点,或者稍微提前一点,稍微延迟一点(在戏剧艺术中);只要稍微说得不够一点,稍微说得过分一点,稍微夸大一点(在诗中),那就没有感染力了。只有当艺术家找到无限小的因素时,他才可能感染别人,而且感染的程度也要看在何种程度上找到这些因素而定。”[14]托尔斯泰说出了艺术成功的一个秘诀,就是一定要注意细节的处理,众多细节的失真谈何忠实?

对新版《红楼梦》褒与贬的言论还在喧嚣,编导者或许都该心平气和一些去倾听一下这些声音。因为不管是怎样的言论,至少还有人关注,还有人愿意做出评判,这毕竟是一件好事,总比如入无人之阵寂寥无声好:不在批判中沉没,就在批判后腾达。但或许对原著再能稍微沉潜一下,对演员的选择再能稍微斟酌一下,对艺术创新时再能稍微继承点传统,其结果或许会是另一番景象。毕竟忠实不忠实原著不是自己说了算,不是选择了真实的道具、昂贵的服饰就能够体现,也不是加入了现代科技的成分就能够解决。艺术的忠实要的是一种情境,一种对原著事体神理的尊重与合理诠释,是一种严谨之后个性的展现。

注释

[1]《红楼梦》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

[2]《红楼梦》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宝玉笑指袭人道:“她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她记得。”

[3]《红楼梦》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

[4]《红楼梦》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注:大家议定之时是三月初一,明日乃为三月初二,三月初二的次日即三月初三。

[5]《红楼梦》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当王夫人跟黛玉说宝玉时,黛玉赔笑道:“……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

[6]《红楼梦》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7]《红楼梦》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8]《红楼梦》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凤姐听了冷笑道:“……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

[9]《红楼梦》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袭人……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进来也渐通人事……”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她(袭人)同庚……”就此可知宝钗比宝玉大两岁。

[10]《红楼梦》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颠顽童茗烟闹书房:(宝玉)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

[11]《红楼梦》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是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12]如关于贾母生日的模糊。《红楼梦》第六十二回中说:“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她们娘儿两个遇的巧。”这样贾母的生日当在正月十五之后,正月二十一之前。可第七十一回又有贾母生日的细写:“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

[13]《张竹坡批评金瓶梅》:第八十二回陈敬济弄一得双 潘金莲热心冷面,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1327页。

[14]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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