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古代文学
盘瓠神话与《西厢记》叙事内容的同构性
张艳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盘瓠神话和《西厢记》,虽体裁不同(一个是神话,一个是戏剧),但作为叙事性的文学作品,它们的内在结构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文章是从两文本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入手,对其叙事内容的同构性进行分析。
盘瓠神话;西厢记;叙事同构性
盘瓠神话和《西厢记》虽体裁不同(一个是神话,一个是戏剧),但它们都属于叙事性的文学作品。作为叙事性的文学作品,叙述内容的基本成分是故事,而故事存在的基本形态则是结构[1]。叙事作品的结构可以分为两层:一层是表层结构,即由叙述的顺序所确定的字面意义层次的文本自身结构;另一层是深层结构,即超出叙事文本的、存在于整个社会文化语境中的文化结构[2]。盘瓠神话和《西厢记》因为有着相似的社会背景和心理因素,所以在文本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上有着惊人的一致性。
分析文本的表层结构,首先应该确定最小的叙述单位。从句法分析的角度可以把叙事的内容化简为一系列基本句型[3]。那我们先来看盘瓠神话,这一神话是苗、瑶、畲、黎等民族的人们解释自己族源起源的神话。较早的、较为完整的记录这一神话的是干宝的《搜神记》,其卷十四载:
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历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大如茧。妇人去后,置以瓠篱,覆之以盘,俄尔顶虫乃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遂畜之。
时戎吴强盛,数侵边境,遣将征讨,不能擒胜。乃募天下有能得戎吴将军首者,购金千斤,封邑万户,又赐以少女。后盘瓠衔得一头,将造王阙。王诊视之,即是戎吴。为之奈何?群臣皆曰:“盘瓠是畜,不可官秩,又不可妻。虽有功,无施也。”少女闻之,启王曰:“大王既以我许天下矣。盘瓠衔首而来,为国除害,此天命使然,岂狗之智力哉。王者重言,伯者重信,不可以女子微躯,而负明约于天下,国之祸也。”王惧而从之。令少女从盘。[4]
后面叙述的是盘瓠和少女如何繁衍子孙,带领他们生活,不是本文讨论的内容,在这里就省去了。盘瓠神话在民间也广为流传,如广西的大山瑶在《盘王的传说》中还详细的叙述了盘瓠是通过咬高王的睾丸让高王昏死,以及在庆功宴上盘瓠闷闷不乐,原因是平王答应把公主嫁给自己,结果却在宴会上只字不提等细节。从这些神话的讲述中,我们可以把盘瓠神话的主要内容分成这样几个叙述句:1.老妇人耳朵中挑出大虫变为犬——盘瓠。2.边境受外敌入侵,招募能征服者,并许诺有报酬。3.盘瓠应招,并取得胜利。4.盘瓠因自身的原因,不能得到应有的报酬。5.在少女的帮助下,取得了最后的成功。根据故事的叙述内容,我们可以用下图把其中的人物关系展现出来:
从上面的这张图我们可以看出,皇帝相对盘瓠于来说,它是处于强势的位置的,而盘瓠对吴戎来讲是处于强势地位的,吴戎相对皇帝呢?又是处于强势地位的。这样就形成了一种相互制约的三角关系,从而使平衡的秩序得以建立。而当故事发展到第3个情节,即吴戎被消灭时,这个原有的平衡的秩序就被破坏了。秩序被打破后,象征王权处于统治阶级地位的皇帝和处于被统治阶级地位的盘瓠之间的矛盾就凸显化了,这时候就需要建立一种新的关系,以促使被打破的秩序恢复平衡,情节5就自然而然的出现了。从上面的表述中,我们可以把故事的发展模式概括为:“平衡—不平衡—平衡”。
我们再来看一看《西厢记》故事,看看其中是否也存在着一个“平衡—不平衡—平衡”的模式?《西厢记》讲的是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这是一出大家较为熟悉的戏剧,本人在这里就直接把它分成这样几个叙述句:1.张生家道败落去赶考,在普救寺遇上莺莺。2.张生对莺莺一见钟情,老妇人不同意。3.孙飞虎劫普救寺强娶莺莺,老妇人招募应征者,并许下有报酬。4.张生应招,并取得成功。5.张生因自身原因,不能得到应得的报酬。6.考中状元,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我们也来画一张图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来:
从这张图中,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西厢记》有着和盘瓠神话一样的平衡关系,即孙飞虎、老妇人、张生之间也形成了一种相互牵制的关系。同样,当孙飞虎被赶走以后,张生和老妇人之间的矛盾就凸显化了。老妇人是封建王权礼教卫道者的形象,是封建王权思想的践行者;而张生是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书生,他的行为与封建的门第婚姻观念是相违背的。这时,张生要使自己与老妇人平衡关系,只有通过能与封建门第观念相匹配的行为——中状元来实现。最终的张生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从而达到了“平衡”。
我们可以看到盘瓠神话和《西厢记》都拥有“平衡到不平衡再到恢复平衡”的模式,但在实际上,这样的平衡模式只是人们的理想,和实现是有差距的。我们看一下这两部作品产生的社会背景和人们的心理因素,就会发现,他们是精神的平衡,而非现实的平衡。
盘瓠神话的产生的背景是苗、瑶民族“在漫长的氏族社会里,他们迁徙频繁,耕地不固定,往往在山地了刀耕火种,工具简陋,耕作粗放,收获甚少”[5],而且过着是汉人迫、壮人赶,就连艰苦的山上生活也很难安宁的生活。他们是弱势的群体,在自己的居住区是不能与汉人、壮人抗争的,而皇家贵族的血统观念又在他们的心中扎有深根,在他们的内心是渴望稳定、有保障的生活的。于是,他们就创造出这样一位能帮助本民族人民走出困境的贵族姑娘。在他们的《过山榜》(《评皇劵牒》)①《过上榜》在苗、瑶、畲、黎等民族的观念中,它是国家颁发的“特区”证书。李维信经过考察认为:最初的榜文是隋朝给瑶族的。见《广西民族历史与文化研究》第一辑广西民族出版社,1987年版,第241-242页。中还记载了:不纳税,山随意开,见皇帝不下跪等等的述遇,这些故事使这些处在弱势位置上的人们至少在精神上获得一种平衡。正像恩格斯说:“当他们既然对物质上的解放感到绝望,就去追求精神上的解放来代替,就去追寻思想上的安慰,以摆脱完全的绝望处境。”[6]苗、瑶民族当时就是采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民族找到了位置;一个可以得到其它民族认可和尊重的位置。这种方法使他们获得精神上的安慰,生活下去的动力。
对照盘瓠神话产生的背景,我们看看《西厢记》创作的社会背景以及剧作家的创作心态。元代是中国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统一王朝。尽管元代的统治者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促进社会的发展,但他们又不得不限制汉人这种强势的群体,于是,一系列抑制汉人发展的措施就产生了,如汉人在元代是三等人。而对知识分子来说,最痛苦的就是元代科举考试的废立无常,长期受封建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常常把考取功名作为实现自己人生价值实现的最好途径。而元代废立无常的科举制度断送了他们的出路,有所谓的“九儒十丐”之说。王实甫就是所抱的志向落了空,只好败退下来, 过起独善其身的隐逸生活的文人[7]。对功名的热衷,使得这些文人在创作时自觉不自觉的流露出了“万般皆下贫,惟有读书高”的价值倾向。在本文中就表现为:张生通过了科举考试,并且还获得了状元。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化解矛盾,实现精神世界的平衡。当然,如瑶民一样,在现实世界中,这往往是不能实现的,但他们的精神世界实现了平衡,至少使他们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因而,我们可以这样说,《西厢记》这部文学作品符合了封建知识分子平衡精神世界的原则。
从上面的分析可见,盘瓠神话和《西厢记》都是处于弱势群体的人们发出的呼声,是他们为寻求一种心理平衡而进行的创作。尽管解决的办法有些差异(盘瓠神话是在帝女的帮助下,解决的;《西厢记》是通过考取功名解决的),但是它们都找到了一条可以同时被自己和社会认可的方式来解决,从而达到平衡的目的。虽只是精神上的胜利,但已经可以达到一定的效果了。
在结构主义者的观念当中,深层结构是事物的内在联系,只有通过某种认知模式才可知道。这种模式往往是借助于成对的概念来建构的,如索绪尔的语言与言语、能指与所指等。这样,“成对的功能性差异的复杂格局这个概念,或曰‘二元对立’的概念显然是结构概念的基础”[8]。
现在我们就来分析盘瓠神话和《西厢记》,看其中是否存在有二元对立的模式。从盘瓠神话的第一个情节可见,盘瓠原本是自由的虫。由于它造成了老妇人有耳疾,所以才被挑出,用盘盖住,实质上说是失去了自由的,这样就形成了自由与不自由的对立。皇帝表面上看起来是至高无上的,但是在盘瓠神话中,他是受吴将军束缚的,也是为了摆脱不自由而招募应征者。张生对莺莺呢?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种喜欢是出于人的天性,是自然萌发的,渴望爱情自由的表现,但由于封建文化中的门第观念,使得这种自由的天性被压抑。老妇人虽代表了封建统治阶层的意志,但是这种意志却被孙飞虎这样不守礼教规矩的人破坏掉了,她要达到的也是自己个性的自由。
总之,不管是盘瓠、皇帝,还是张生、老妇他们都觉得自己受约束,都在追求着自由,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他们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都与女子这样的角色发生关系,其关系如图所示:
从上图我们可以看出,皇帝和老妇人(封建卫道者)是通过牺牲女子来获得自己的自由的。而根据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女人天性最接近自然。“大地母亲”,是诠释女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天然联系的最好证据。鲁枢元在他的《生态文艺学》中辟专节论述了女性、自然和艺术的关系。他在分析了马克斯·舍勒的女性主义观点之后说,(西方)“现代文明中的一切偏颇,一切过错,一切邪恶,都是由于女人天性的严重流丧、男人意志的恶性膨胀造成的结果。”[9]也就是说皇上和老妇人获得的自由是在牺牲自然的基础上得到的。他们使自己的价值观(文化观念)建立在牺牲自然的基础之上,从而是自然和文化处在了对立的状态之下。这种自由自然是不牢固的,他们的对手,即吴将军和孙飞虎被消灭后,他们面临的矛盾是原来相对他们来说处于弱势地位的人群,即盘瓠和张生,按照常理推论,盘瓠和张生是没有实现愿望的可能性,可结果是盘瓠、张生最终却打败了比他们强的统治阶级,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而我们回过头来看盘瓠和张生,他们想得到的正是皇上和老妇人牺牲掉的东西,即,女子(自然)。他们通过战斗,即平衡文化与自然之间的矛盾,最终使自己获得了自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皇帝和老妇人最终认可了盘瓠和张生,也即接受了他们的文化价值观念,实现了自然文化的和谐相处,所以这两部作品都可以说是大团圆的结局。
综上所述,从两部文学作品的深层结构看,它们都体现了人们追求自由的过程,但是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一定要平衡自然和文化的关系,列维斯特劳斯认为“文化和自然之间的对立是人类思维活动所赖以生存的最基本、最常见的结构”[10]。也可以这样说,自然和文化之间的关系是人类在发展过程中时刻关注的,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人类的文化也只有在自然允许的条件下才能健康发展。
通过以上对两部文学作品内容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分析,我们可知中国叙事文学作品中的大团圆的结构模式,大概符合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的“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底问题”[11]。的论述。但这其中也表现出人类潜意识对文化和自然的认识,这也是值得我们进行深入思考和探究的问题。
在这里笔者把盘瓠神话和《西厢记》放在一起来分析,也是试图寻找才子佳人模式的源泉。最近看到人们对才子佳人型的故事进行神话原型分析时,大多追溯到《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甚至说妺喜、苏妲己、褒姒,甚至舜的妻子娥皇、女英身上[12]。对于这种观念,本人不敢苟同。笔者认为英雄和美人结为夫妻,是人们在长期的社会生活实践中形成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的反映,这样中婚姻观念是符合常理的,或者说不用思考就能被人接受的。但是才子佳人小说的模式,是一个创作模式,它应该有作者潜意识的创作动机的。本文从它们形成的社会原因和心理因素分析这两部叙事文本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相似性,但这并不能说明盘瓠神话就是西厢记的神话原型。但本人认为从盘瓠之类的神话中去寻找才子佳人小说的源泉,要远比追溯到《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妺喜、苏妲己、褒姒,甚至舜的妻子娥皇、女英身上的探原更贴近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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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谢元真.才人佳人模式及文化意蕴[J].明清小说研究,1999,(4):59.
The Isomorphism of Narration Content between Pan Hu Mythology and The Western Chamber
ZHANG Y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Nanning,Guangxi 530006,China)
Although different in genre(one being mythology and the other being play),Pan Hu mythology andThe Western Chamber,which are both narrative literary works,are surprisingly similar in terms of internal structure.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analyze their similar structure of narration content from their surface structure and deep structure.
Pan Hu mythology;The Western Chamber;narrative isomorphism
I207.62
A
1674-3652(2010)06-0062-04
2010-09-09
张 艳(1982- ),女,河南新乡人,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2008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民间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何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