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现代性的主导文本系统”,新闻具有生成特定社会和文化之“凝聚性结构”的独特优势。现代意义上的新闻以其追求及时、离散、孤立事件报道的文本形式,铭刻着自己的制度历史。作为现象的过去与作为生成规则的过去以新闻记忆的形式积蕴于新闻文本中。聚焦过去的纪念新闻、关联过去的类比报道和透映过去的新闻背景,虽然其中显现的过去可见性不尽相同,却共同构成了新闻文本现象层面的表层记忆。而蕴涵过去纹理的新闻框架和模板,以及潜隐过去基质的新闻神话和原型则积淀为新闻不可见的、生成规则层面的深层记忆。
关键词:文本;时间性;新闻记忆;表层结构;深层结构
中图分类号:G21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8418(2024)04-0074-09
个人可以处理和储存记忆,社会没有大脑,其“记忆”和“记住”的生理与心理能力在集体层面是陌生的。[1]因此,“集体记忆”概念被借用来隐喻性地指代“一个社会所同意的过去的版本:社会及其制度以一种个体和社会对事件的解释相一致的方式,形成和改变共同体成员关于过去的共同叙事”。[2]
新闻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公开的、传播最广泛且最易获取的记忆的薄膜。[3]虽然有关集体记忆的研究尚未充分认识到新闻作为记忆机构的中心地位,但记忆却常常在新闻中蔓延,以至于新闻的记忆工作既广泛又多面,从而使新闻成为集体记忆的重要代理人。
一、作为文本的新闻:现代性的文本表达
文本是为我们制造意义的东西。或者说,文本是意义建构实践所留下的物质痕迹——是我们所掌握的关于他人如何理解世界的唯一经验证据。[4]将文本视作意义建构实践的物质痕迹和他人理解世界的经验证据,极大地拓展了文本概念的理论适用性与实践解释力。尤其是在记忆研究的视域下,文本的痕迹性和证据性,赋予记忆以物质性与可见性。以此来关照新闻会发现,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社会现实记录的新闻文本,具有显形社会记忆,经验社会世界的巨大力量。
就像“从前”宣布的是,接下来讲的是神话,是虚设。而新闻导语声明的是,接下来讲的是事实,是确有其事,是对现实世界所发生事件的真实叙述。[5]与小说、戏剧等早已存在的虚构文本不同,新闻文本是以对客观现实的真实呈现为标志的。
(一)从仪式一致性到文本一致性
任何社会秩序下的参与者都必须具有一些共同的记忆。[6]在漫长的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仪式扮演着凝聚和传承文化记忆的角色。仪式促使一个群体记住能够强化他们身份的知识,重复这个仪式实际上就是传承相关知识的过程。或者说,仪式的本质在于,其能够原原本本地将曾经有过的秩序加以重现。这种借助仪式来传承文化意义的形式被称为“重复的压力”,正是这种压力,保证了仪式的一致性。[7]
与经由仪式的高度重复性所生成的仪式一致性不同,经由文本阐释所形成的文本一致性,代表着一种新的社会秩序整合方式。当文本取代仪式成为储存知识的场所,阐释具有奠基意义的文本就成为保持社会一致性的重要方式。从文化史的角度,这种具有典型意义的转移,被称之为从仪式一致性向文本一致性的过渡。[7](86)
从仪式一致性过渡到文本一致性,意味着社会秩序生成方式的转变,即由在场的具身性仪式的重复,转向不在场的去具身性文本的阐释。从仪式到文本,尽管表达意义的载体发生了转换,意义的共享及其强大的社会整合力量却实现了更大范围的覆盖与传递,从而形成了特定社会和文化的“凝聚性结构”。新闻在铭刻特定社会的经历、体验并赋予其现实意义上具有独特优势,使其成为“现代性的主导文本系统”[8],拥有强大的凝聚性结构力量。
(二)新闻:现代性的文本表达
大众新闻业是19世纪的发明。由于中产阶级缺乏工人和资本家那样对经济的直接权力,他们转而寻求通过将世界文本化的公共阅读来控制世界。[9]正是通过想象、幻想、信息、分类、知识等文本和符号,国家才在为自己的文本性而创造和维系的读者群中变成“统一的”,从而使新闻媒体从帝国官僚手中接管了民族国家的政治想象任务。[10]
新闻的发明与现代性的积累高度相关。或者说,新闻作为文本系统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其现代性。[10](43)17世纪定期报刊的出现,使定期性成为现代报刊的一大基本要素与基本特征,更成为衡量现代报刊与古代报刊的主要尺度。定期性乃是与信用、精确、效益、规律等相关,而这些与构成现代性核心的准确、速度、效益等价值谱系高度一致。[11]不仅如此,随着现代时间——可测量、单向、线性的时间到来,新闻变得更加集中于现在。新闻事件与截稿日期之间的距离被缩短,编辑室工作的节奏加快,新闻变成了一种易腐烂的产品。[12]
当波德莱尔写下“现代性就是短暂、流变、偶然事件”时,可能没有想到的是现代意义上的新闻作为一种追求及时、离散、孤立事件报道的文本形式,与现代性——其本质在于短暂、流变、偶然——存在着高度契合之处。无论是反映时间和效率追求的倒金字塔形式,还是体现现代性对客观世界可观察、可把握信仰的新闻客观性要求,抑或是现代时间所驱动的新闻要及时、迅速报道所形成的现代新闻标签,都从根本上反映和体现了新闻作为一种现代性文本所具有的区别于此前时代文本的现代性气质与精神内核。
二、时间性:结构新闻文本的重要因素
时间不仅是一个科学或哲学的概念,还是一个时代文化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牛顿的绝对时空观中,时间是“一切存在的事物的延续性或持久性”,[13]而在莱布尼茨看来 ,时间是一种观念性的东西,是事物之间的一种“接续的秩序”关系。[14]时间社会学以一种“质性——时间”的概念来理解时间,认为时间是一种象征结构,这种结构通过时间的节奏来再现社会的组织。[15]
海德格尔区分了时间与时间性,认为时间属于自然科学,而时间性则属于历史科学。在《存在与时间》中,其将“如此这般作为曾在着的有所当前化的将来而统一起来的现象称作时间性”,也就是将“此在规定为时间性”,强调在“日常性、历史性和时间内性质”的“盘根错节之处”理解时间性。[16]
(一)时间:作为约束与作为资源
时间是新闻工作不可或缺的元素。[17]自19世纪记者职业出现以后,现代新闻业就一直在追逐时间。[18]时间影响了每个机构的工作,但很少像对新闻媒体的影响那样显著。也可以说,时间性对于理解新闻业是什么以及在不断变化的媒体环境中可能是什么至关重要。[19]
在学术性的新闻研究与操作性的新闻活动中,时间通常被认为是形成和约束新闻实践的因素。从这个角度来看,传统新闻业越来越难以满足新闻周期加速的需求,[20]其不得不在较短的时间内生产更多的新闻,并与时间优势更大的在线新闻媒体竞争。这种追求即时性和速度的新闻文化处于当代社会的时间条件下,其中包括后现代所谓的“加速压缩时间”。根据这一观点,新闻业的重点是瞬息万变的现实,以及制作出符合加速新闻周期要求的新闻,由此导致新闻的生产是短视的、肤浅的、验证不足的,且总是报道突发事件而非持续存在的问题。[21]
但是,我们可以想象时间不仅塑造和约束新闻业,而且也是新闻业可用的资源吗?当我们转变思路,将时间本身作为表征对象和自身的叙事主题,通过将时间观念发展成为记者的话语和叙事资源,并在新闻和记忆的框架内通过向后看和向前看来连接新闻,时间性在新闻学和集体记忆的研究中就拥有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就如有研究指出的,新闻业构成了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时间的社会建构实践,其抓住了各种文本形式中的普通和不寻常,创造了同时性的感觉,有助于定义当代,勾勒出可能的未来,并塑造我们对过去的理解和记忆。[22]
(二)时间框架:从现在到过去、未来
近代以来所形成的时间观念是直线的,而非循环的;是普世的,而非哪个时代、民族、信仰各自持有的。最主要的是,时间是有方向的。[23]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一“流光的相续”[24]的时间体系构成了现代经验时间、理解时间的主要框架。
新闻的重点是此时此刻,过去和未来似乎超出了新闻记者在完成其工作目标方面能够和应该做的范围。但是,过去对于新闻业异常重要。从增加新闻价值、解释当前事件,到建立记者自己的权威、边界和身份,从平常时期的常常被隐匿,到危机、冲突时期以及纪念、庆典时期的刻意被凸显,过去以多种形式存在于新闻中。
新闻不仅面向过去和现在,很大程度上也面向未来。[25]虽然过去和现在的二元关系一直是新闻和记忆研究的中心,但是最近的文献已经开始考虑记忆与新闻业的未来取向之间的复杂关系。[26]未来和记忆的工作不仅是功能上平行的过程,它们也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关注未来的新闻故事集群——无论是近期的、可预见的未来,还是遥远的、未知的未来——几乎总是包括不同的过去层。相比之下,当新闻故事集中于过去——报道最近的事件或涉及遥远的过去——却并不一定涉及未来。[27]此即是说,虽然记者不一定需要未来去讲述过去的故事,但他们需要过去来谈论未来。
集体愿景是集体记忆的镜像。尽管集体记忆回顾过去,集体愿景展望未来,但它们都是一个连续的、多方向的过程。[28]在“集体未来的思考”及更早的“再中介”和“预中介”等概念的发展中,都可以找到集体记忆与媒体未来工作之间的相似之处。在计算和算法新闻领域,利用过去进行预测也很明显。其中大数据和新技术支持“预测性新闻”并创建“预期基础设施”,这种类型的新闻预测是数量和经验取向的,但是并不意味着它们不是根据过去的经验建构的。事实上,预测模型越复杂,就越依赖对历史模式的解释。[29]
三、作为现象的过去:新闻记忆的表层结构
乔姆斯基指出,“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两个概念是从洪堡特的“句子的内部形式”与“句子的外部形式”两个概念发展而来的。深层结构确定语义解释,表层结构确定语音表现。[30]这两个概念是当代分析哲学中惯用的术语。维特根斯坦称之为“表层语法”与“深层语法”[31]。本文对新闻记忆结构的分析,借鉴“表层结构”(“表层语法”)和“深层结构”(“深层语法”)概念的主要意涵,用表层结构指称记忆的现象层面,用深层结构指称记忆的生成规则层面。
对新闻记忆表层结构的分析,主要基于过去在新闻中的可见性,或者说,作为新闻可用的资源,过去被使用的程度及其所带来的在新闻报道中的可见性程度的差异,对作为现象的过去在新闻文本中的呈现形式进行总结和概括。
(一)纪念新闻:凸显过去的记忆聚焦
将纪念作为关注的焦点与这个热衷于纪念的时代存在着某种联系。这一现象触及的是一切具有历史性的当代社会。也就是说,这些社会的建立依靠的是建设性的人类自由,而不是神圣意志的支配,它们用本国历史的重大日期取代了基督教纪念日。[32]纪念新闻是对以过去为中心的各种纪念报道及其产品的统称。纪念新闻[33]不仅是热衷纪念这一时代现象的记录和反映,其还以丰富的报道内容构成了纪念时代的重要表征。
新闻业的纪念报道,不仅关注特定的纪念仪式、纪念对象,还借此过程宣称自身的价值主张。有研究指出,新闻媒体有关名人悼念的报道,不仅通过讲述一个个具有道德确定性的故事来扮演国家治疗师的角色,还通过将生产的报道转变为纪念品,将媒体的专业工作从新闻的转瞬即逝转向具有历史的分量。[34]
除了报道媒体系统外的纪念仪式、纪念活动外,纪念报道还有两类特别突出的纪念对象,一类是媒体组织,一类是媒体从业者,这两类纪念都聚焦于媒体系统自身的过去。例如,周年特刊或世纪特刊既被视作新闻文本,也被视作国家记忆的共同空间,其有关新闻媒体自身的故事塑造了数百万读者关于过去和未来的观念。[35]在美国的传统新闻业似乎陷入危机之际,美国的精英新闻机构通过生产新闻报道纪念品来确认其制度性地位,重申其精英的、“旧媒体”的权威和价值。[36]在知名新闻人物逝世后的报道中,美国新闻业将前辈的职业成就视作其所秉持的新闻价值与规范的成功,并通过这些逝去前辈的职业成就来提升新闻业的权威地位。[37]
纪念新闻以过去为聚焦对象,将特定的过去置于新闻报道的中心和前景。作为一种纪念仪式,纪念新闻常常被嵌入到对当下的描绘和解释中,其核心目的在于再生产出当下所需要的身份认同,或构建新的道德共同体。作为一种纪念产品,纪念新闻从易碎的、转瞬即逝的新闻文本转变为具有历史分量的持久存在物。
(二)类比报道:关联过去的记忆连接
一般认为,集体的记忆聚焦过去,而新闻的制作则关乎现在,但其实这两种社会叙事都涉及过去与现在之间复杂的相互关系。历史类比作为最流行的新闻记忆形式,[38]显示了过去与现在,甚至未来之间复杂的作用关系。构建历史类比,可以使针对当前问题的某些行动方案的结果看起来是可预测的。也就是说,类比可以用来表示未来之路类似于过去之路。[39]
与纪念新闻以过去为中心和前景不同,在类比报道中,过去的事件有意识地进入现在,为现在提供了一个有意义的背景,从而赋予过去以丰富的资源和档案色彩,使得过去成为记者和媒体在现在展开报道的有力支撑。
当记者需要理解危机及其正在发生的事件和问题的不稳定性时,对记忆的依赖往往会激增。当他们努力将正在发生的事件定位于一个更大的框架中时,他们参与到“双重时间”[40]中,这使他们能够在现在和过去说话,将此时此地与某个特定的“那里”和“那时”联系起来,并加强战略记忆的工作。有研究指出,历史最有助于报道最初似乎难以解释的真正出乎意料、令人震惊或混乱的事件。为了理解这些事件,记者和其他类型的文化领袖一道,寻找历史类比和框架图像,在这两种情况下,当前的叙事和图像都唤起了以前的叙事和图像。[41]
正如有报道将伊拉克战争标榜为“第二次海湾战争”,或是将哥伦比亚航天飞机失事称作是“挑战者号”爆炸的重演,又或是对新冠疫情的报道总是被置于与非典的历史类比中。当战争、冲突、危机来临,历史类比不仅是记者形成报道的资源和手段,通过历史类比,还能提供对个体以及整个集体、社会而言极端重要的意义阐释与情感慰藉,以实现维护共同体稳定的目标。
显然,将遥远的过去作为衡量现在的尺度和标准,总是具有政治意义的。记者需要确定哪些往事和时事可以比较,比较的依据是什么,过去如何使现在更容易理解,以及应该从历史、其主角和对手身上汲取哪些具体教训。类比报道凸显、反映了新闻记忆的选择与遗忘本质。
(三)新闻背景:透映过去的记忆底色
与类比报道相似,作为背景的过去与作为类比的过去一样,都为新闻媒体提供了当前事件的报道资源。但是,与类比报道不同的是,运用集体记忆来提供背景,呈现的是一个更广泛的历史棱镜,它带来关于过去事件的信息,并将其与当前事件联系起来,不需要对早期事件和当前事件进行直接比较。然而,与类比一样,提供什么信息(以及遗漏什么信息)是塑造当前事件意义的关键。[26]
过去背景的调用在集体创伤的报道中尤其突出。[26]泽利泽的研究显示了“9·11”的新闻照片如何与硫磺岛、肯尼迪遇刺和“挑战者号”爆炸等历史事件的图像相关联。[42]在2007年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枪击案的报道中,创伤的过去成为一种叙事资源。大屠杀——既是事件主人公的个人背景,也是故事的共同框架——成为带来积极愈合信息的更有力的工具。[43]
作为日常新闻报道的一部分,广泛使用共享回忆在一定程度上与以事件为中心的报道的衰落以及语境新闻和解释性新闻的兴起有关。[44]新闻报道,无论是印刷版还是在线版,都倾向于提供更多的背景、分析和解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新闻已不再以事件为中心,而是变得更具分析性、解释性和语境性。[45]
作为现象的过去,其在新闻文本中的可见性程度是不同的。在纪念新闻中,过去占据中心、前景的位置;在类比报道中,过去与现在相互交织、高度关联;而在新闻背景中,过去则隐匿至现在之后,成为背景性、语境性的存在。这些不同的过去可见性及其与现在的关系,使过去变成可用的,从而使过去在成为新闻报道资源的同时,变成鲜活的记忆而不是普遍性的历史的一部分。
四、作为生成规则的过去:新闻记忆的深层结构
如果说前述可见的过去以或隐或显、或明或暗的方式存在于新闻的文本中,展示了新闻文本的表层记忆的话,那么在文本中,那些不可见的、隐藏的,但却深刻影响着新闻生产与接受的过去,则反映了新闻的生成、转化规则,构成了操纵、支配记忆生产和接受的深层记忆结构,亦在相当程度上说明和证明了,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过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它们都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一)框架/模板:新闻中蕴涵的过去的纹理
戈夫曼第一个为原本普通的“框架”一词赋予理论的色彩。在《框架分析》一书中,戈夫曼将框架定义为人们认识和解释社会生活经验的一种认知结构,其“能够让使用者定位、感知、确定和命名那些看似无限多的具体事实”[46]。戈夫曼认为,框架是人们将现实生活的世界中的一个个片段,归整成自己经验和知识的规则。正是依赖于这样的框架,人们所经验的生活世界,才有了条理和秩序。同时,这些被整合条理化了的经验知识,又成为人们下一次理解现实生活世界的基础。
对于新闻业来说,框架是编辑、记者在新闻生产中必不可少并坚持运用的东西。是框架,使一个偶发的事实变成了一次事件,事件又变成了一则新闻报道。由于新闻天然所具的公共性特征,它随之又成为人们理解、认识世界必不可少的依据(框架)。借此,新闻框架不仅组织新闻生产,而且实际还起着组织生活现实,并赋予其秩序的作用。
媒介模板与“框架”的概念密切相关。[47]框架被假定为“地图”或“窗户”,可以展示不同的路径和视角,而模板则意味着一个更加严格和精确的视角。模板可以过滤不同的解释,掩盖冲突的事实,促进一种类型化的叙事。模板具有非常强大,并且通常是无形的影响。
就像一位报纸读者也许会怀疑某一则具体新闻报道的准确性,但不会怀疑新闻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存在。舒茨将这种接受社会现象客观存在的认知方式叫做“自然态度”。即我们大家都把社会现象的存在视作想当然的、已知的“自然的”存在。[48]框架和模板具有将社会世界秩序化、自然化的强大力量。所谓秩序化,就是新闻通过对离散、无序的社会事实的组织与生产,将社会世界以一种新闻表达的秩序化方式呈现出来。而自然化,则是隐藏和掩蔽框架、模板的整合、安排世界方式的历史性与结构性,使其呈现出一种天然存在、自然而然的状态。正是在共时的层面通过新闻框架和模板将社会世界秩序化、自然化,过去默默地散发着影响。
在历时的层面,框架和模板会以其过去积淀下来的叙事类型、选择组织原则,延续对当下新闻生产、接受的视野限制、偏好设置作用。但是特定历史阶段的技术、制度、组织、心理等因素,也必然会对过去的框架和模板进行符合当下利益、需求的选择、调整或修改。也就是说,框架和模板的形塑、调整过程其实是一个不断将过去纳入现在,过去与现在不断碰撞、消融的过程。因为这个过程是以一种日常化、惯例化的实践表现出来,故很难轻易觉察到过去、历史的影响。
(二)神话/原型:新闻中潜隐的过去的基质
当我们向起源回归,我们就需要从后来的时期向更早的时期前进,就要由文字回到图像,从逻各斯回到神话。[49]可以说,神话不仅标示着我们社会的起源,其在漫长历史中的流传更展示了其作为社会创始记忆的长久生命力。
神话的定义虽然各异,但都讨论了神话在提供持久的叙事、帮助维持生活的持续性和秩序感方面的功能和作用[50]。新闻不仅是对事实的一种客观报道,也是一种讲故事的形式,其通过神话的方式发挥作用:“神话消除人们的疑虑,通过讲述故事……来解释现象并提供可接受的答案。”[51]或者说,神话为现在充当着“宪章”角色。也就是说,神话故事履行的功能是证明现在某些制度的正当性,并维持其现状。[52]新闻像神话一样,使用熟悉的、反复出现的叙事模式来解释其为什么看上去既新奇又有令人安慰的可预见性。[53]
荣格称原型为集体无意识的不变产物。不同于个人无意识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情结构成,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基本上是由原型构成。在荣格看来,除了完全个人性的即刻意识之外,还存在着第二种精神系统,这一系统具有在所有个人身上完全相同的集体性、普世性、非个人性本质。[54]
列维·施特劳斯认为,神话的目的是提供能够克服矛盾的逻辑原型,其不仅指出了神话在消除人类生活中心的基本对立面——生与死、陌生与熟悉、输与赢、善与恶、黑与白——社会生活中方方面面的规定都是围绕着这些基本对立面而设定的——中的主要作用,其还指出了神话与原型的一致性与统一性——原型的一种众所周知的表达方式就是神话。[54](6)
神话和原型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以一种文化和传统不断绵延、传承的方式渗透到个体(包括新闻工作者)、集体(包括新闻媒体)的社会生活,以及维系整个社会系统运行的日常实践和意义生产中。神话最为有效是在它显得完全自然,在故事及其中心思想显得很透明、很明显和具有必然性的时候。简而言之,神话在它不被看作神话的时候最有效。[53](159)今天新闻业的情形正是如此。
无论是将外部世界自然化、秩序化的框架、模板,还是将新闻故事的讲述无意识化的神话和原型,都反映了新闻的生产与接受过程所受到的过去的、历史的深层的、结构性的影响。这些新闻记忆的深层结构不像具有明显的过去可见性的纪念新闻、类比报道和新闻背景那样直观可感,只有深入新闻作为特定文化形式的结构系统中,从新闻作为社会稳定性、秩序化的建构者的角度,从记忆在维护社会文化稳定性与变化性的统一的过程中,才能对此有更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五、结 语
哈特利认为应将新闻理解为一个“文本系统”,即强调其文本性,将其当作一种修辞形式或修辞形式的集合,一个话语结构,或一个再现的文化与文学类型。在此意义上,对作为文本的新闻的理解,就要超越文本与现实、建构与反映之二元关系的焦点性论争,将新闻置于历史与社会的语境中,对其作为一种文本系统所拥有的独特的修辞形式、话语结构等进行分析。
新闻作为“现代性的主导文本系统”,具有生成特定社会、文化之“凝聚性结构”的强大力量和独特优势。作为结构新闻文本的重要因素,时间不仅塑造和约束新闻业,也为新闻业提供可资利用的资源。正是在将时间作为新闻业重要资源的框架下,新闻文本得以突破现在中心性,不仅溯及过往,亦前瞻未来。
新闻文本中的过去,以作为现象的过去之表层记忆与作为生成规则之过去的深层记忆两种形式呈现出来。在表层记忆中,纪念新闻是过去中心性的,类比报道过去与现在并重,新闻背景则将过去背景化、语境化,从而使过去成为可见和可用的。而蕴涵过去纹理的新闻框架/模板,以及潜隐过去基质的新闻神话/原型则积淀为新闻不可见的、生成规则层面的深层记忆,以一种更加隐蔽却更具结构性、稳定性的方式影响着新闻的生产与接受。在此意义上,新闻不仅作为时代的记录文本而散播,亦作为历史的记忆文本而流传,在集体记忆的生成、转化、维护过程中发挥着持续、稳定、结构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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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华晓红]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新闻图像记忆的生成机制研究”(21BXW090);海南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重点项目“海南省新闻从业者的职业认同调查研究”(Hnky2022ZD-9)。
作者简介:龚新琼,女,教授,博士;邢江,男,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