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杜
有一样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也没有意愿在有生之年尝试。这件事情有个名堂,日周日床上吃早餐。一来是我看不惯那副懒洋洋的德性倘若在床上进食的是个美人,那勉强还可以称之谓“整日价情思睡昏昏”,如果是个大汉,那模样更是老没出息不像个话;二来这样头未梳好,牙还未刷好便睡眼惺忪,肠胃朦胧地大刺剌地来躺在床上吃着火腿煎蛋喝奶茶,是否真的能食而知其味还在其次,主要是给人一个龌龊污秽不卫生的印象。这供人休憩的所在同时也是成人游乐场,虽说是食色双关,但在此进食却是把两样情事互相混淆,变得雾数难堪,并不有趣,今朝的咖啡渍和昨夜的残云涡落在一处,那可真是浓得化不开了。
当然吃东西不一定要正襟危坐对着桌子。我曾经在纽约的地下火车上见过有人站着托着个胶盒子吃干炒牛河,吃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这人是个中国人,身为同胞的我也觉得很丢脸。平常上班的日子,你可以在中午的纽约市看见一众白领,坐在马路边的喷泉雕像处的石凳吃三明治喝矿泉水,一边观看鸽子在阳光之中散步。这倒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叫人兴起一阵忙里偷闲,浮生若梦的感觉。
美国作家卡普特(Truman Capote)著有短篇小说《蒂芙尼的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 s,1958年)。小说里面的荷莉说自己忧来无方之际,便会乘计程汽车前往纽约市的珠宝店蒂荚尼,“那里安静而华贵的气氛能叫人立即冷静下来,那里有穿西装的友善男士,也叫人安心……”在原著里荷莉并没有真正前往蒂芙尼吃早餐,但是在电影里,荷莉在大清早穿了晚礼服,珠光宝气地拿着面包和咖啡在蒂芙尼的橱窗面前流连观赏。我也很愿意手拿一条法国长面包,前往纽约的丹麦瓷器店观看那一系列的安徒生童话人物瓷艺——拇指姑娘、人鱼公主、以及坚定的锡兵。嚼着有麦香的面包,看着颜色素雅而晶莹的瓷像,人一下子仿佛又回到那无忧无虑而略带沉闷的流金岁月里去了。
或者是在夏日的海滩喝矿泉水,在春天的小青草地吃三明治,甚至在繁忙的街道上边走边吃一小块牛油月亮圆曲奇。至于电影中的英国乡绅或淑女,一大清早由管家或佣人双手捧着个早餐托盘而入,侍候他们在床上吃早餐,总是看得我大惑不解懒得那个样子,是否吃完了早餐继续睡觉?如果还是要起床的话,为什么不干脆先起床好好地梳洗如厕,换件衣服,然后精神爽利地享用早点?
至于美国电影中的中产阶级也有在床上用早点的,莫非是巴巴的自己起床煎香肠冲奶茶,然后再把早餐托盘搬到床上去?这样也真太荒谬了。当然侍候的可以是配偶,这样一来,我的问题是;哪一个配偶侍候,哪一个配偶享用?大男人主义的想头自然是;我一周辛劳赚钱养家,内子替我弄个周日床上早餐,也是理所当然,天公地道。
但凡牵涉到夫妻床第之事,便内情复杂,不可一概而论,也不可单看表面。在詹姆斯·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ulysses)里面,主角布卢姆一大清早心情愉快,脚步轻盈地替他的妻子玛莉恩在厨房做早餐。他在托盘上放了4片涂了黄油的面包,并且体谅地想:她不喜欢把盘子装得满满的。他问玛莉恩:“早餐你想来点儿什么吗?”一个半睡半醒的声音轻轻地咕哝道:“晤。”可见她也没有打算起床洗脸擦牙。但是布卢姆还是体谅地想:“做火腿蛋吧,可别。天气这么干旱,没有好吃的蛋。”他还知道玛莉恩喜欢隔天的面包,两头烤得热热的,外壳焦而松脆,吃起来觉得像是回复了青春。
布卢姆的爱妻之情在这盘早餐上表露无遗。然而事情有了变化:同日晚间,布卢姆在睡觉之前,若无其事地关照玛莉恩明天早上替他预备一份床上早餐。玛莉恩听了大为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地位突然下降。原来布卢姆识穿了玛莉恩和别人偷情,却不动声色,只是借床上早餐一事来向妻子暗示如今乾坤倒转,恩情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