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尧 阳
傅山傅眉:父子双璧
■文/尧 阳
中国历史上,父子二人以诗文名世的很多,比如曹氏父子、苏氏父子等,但在太原的历史中,父子二人皆能成为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级人物,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具有双璧意义的大家,似乎只有傅山、傅眉父子二人。
傅山一生经历了两个时代的巨变,这种巨变是以血和泪、刀和剑的衔接来完成的。故国不再,家之难存,于是一个并无显赫地位的人便背负起这种复国雪耻的大任,直至其终老。所以在傅山整个生命史上,有两个时期成为左右他一生命运的转折时刻。一个是他38岁,明朝灭亡,一个是儿子傅眉英年早逝,虽然傅山那时已是耄耋之年,但傅眉之死,却给他致命一击,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连半年的时间都没过去,傅山郁郁辞别人间,走完他传奇艰困的一生。
傅山结婚两年后,儿子傅眉出生。那时候,应是傅山人生当中最得意光鲜的时候,小小寿毛,活泼可爱,妻子静君也是极尽妇道,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不曾想傅眉才至5岁,妻子便一病不起,不久便辞别人世。那一年,傅山才26岁。失去母爱的傅眉,只好和自己的父亲相依为命。傅山教子非常严格,聪慧的傅眉在父亲的悉心点拨教诲下,精通文史,喜好书画,且练就了一身好功夫。正当傅眉长至成人时,他们生活的明朝突然断裂,国家败亡,家园无存,继之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面对家国破碎,山河凄凉,不甘做亡国奴的傅山开始了长达一生也没有完成的人生理想。在他的影响下,年幼的傅眉也跟着父亲,开始从事复明抗清活动。那时候,傅山精力过人,奔走于全国各地,企图籍福王朱由崧建立的南京政权来对明朝进行最后的拯救。在那些还刻印着明朝气息的泥泞小路上,十几岁的傅眉就和一群对前朝怀有无限眷念的人们在星夜之下,谈历史兴衰,论人生短长。他们对自己的祖国怀有深深的眷恋,但未深究明朝失天下的大势,而是深陷在难以自拔的哀怨里。所以他们不得不像见不得光的老鼠那样,随时都要逃避清朝统治者的耳目,四处躲藏。可以说,那段人生,傅眉是很难忘记的。就是在这期间,傅山作为一代文化大家的思想与艺术的光芒已经日渐明亮起来。在不做亡国奴的精神感召下,傅山的思想上升到了一种哲学的高度。无家可归,无家可依,傅眉跟着父亲和他的那一帮子前朝遗民,处处在寻找着复仇的机会,但却很少能让他们有得逞的时候。
苦苦等待几年后,傅山不得已才在寿阳五峰山拜郭静中为师出家。自号朱衣道人。但他仍未对那个远去的朝代灰心失望。清顺治四年,南明桂王派宋谦来山西活动,组织反清起义,傅山又积极协助宋谦进行起义的事。这期间,傅眉在平定与朱氏结婚,三年后,傅山携全家移居阳曲县土堂村。
没有想到,宋谦举事未成,在河南武安被捕,牵及傅山,傅山被羁押于太原府监狱。傅眉也受到牵连。羁押期间,傅山矢口否认与宋谦的关系,即便严刑拷问,只说宋谦是求他看病。最后,清廷只好以“傅山的确诬报,相应释宥”,将他释放。
此时的傅山和傅眉,正历经一场浩劫,但他们就像一对驰骋沙场的战友,在各自的狱中共同渡过了生死考验。听说儿子傅眉也因此事受了连累,傅山心里十分焦急。傅眉也对父亲不放心,嘱咐前来的妻子多去看望父亲。
傅眉一生是很坎坷不幸的。幼年未能享受太多的母爱。少年,又横遭国家变故,学业尽废,但并未能阻止他心怀壮志。在父亲傅山的教育下,不仅才学武道书艺双绝,而且父亲的爱国热情给了他很大的影响。戴廷木在《高士傅眉所状》中,记述了傅眉的形象,说其“紫面,虬髯,长颈,七岁作诗赋,十二岁作《戏作莲叶兜鉴赋》,十五岁时,已能遍览唐宋三百章”。说傅眉是天才级的人物可能有过,但他的才学确实不虚。
太原东山的松庄,是傅山会见全国各地书友和反清志士的一个重要活动场所。那个时期,他以另一别名“松乔”、“侨黄”、“侨黄老人”书写了很多书画作品。在松庄,傅山会见了当时很有名气的顾炎武,并与顾炎武诗词唱和。顾炎武作《赠傅处士山》和《又酬傅处士山次韵》,青主则以《如韵与亭林》、《晤言宁人先生还村途中叹息有诗》和之。文墨相往,杯酒叙情,可以想象,那是何等的快意。见往来者众,傅眉开始替父代写作品。同时自己的书法水平也日日精进。
此时的傅山,已名震大江南北,成为雄踞中国大河以北的文化巨人,有着很大的影响力。据说傅山出狱后,曾南下江淮了解反清形势,当他感到复明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只好怀着悲怆的心情返回太原,曾作“太原人作太原侨”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只好和这些同道朋友以诗、书、画,来排解内心的苦闷。康熙五年,申涵光、李因笃、朱彝尊、王士祯、屈大均、闫若璩都相继在松庄访问过傅山,与傅山以诗作和,以酒述怀。傅眉虽然写字上面稍逊父亲,但在画上却独出机杼,胜乃父一筹。他也跟着父亲对来访者以字画相赠,从留传下来的画上看,傅眉的画,确实超过了傅山,比如《杨柳月中疏》、《西林夜色》等画,笔墨轻重恰到好处,线条晕染疏朗有致,画里画外都传达出中国文人画的禅意之美,给人极大的艺术享受。
除了画,傅眉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有《我子》、《我诗》、《我赋》,也是明清二代一位不可忽视的诗书画奇才,只可惜天不假年,56岁便离世,临终,傅眉还作了二首《临终口号》的诗。
大约是在四年前的秋日,我一个人从阳曲坐车来到上兰村,顺一条小路向山上走去。路上,可以碰到中北大学的学生们。年轻阳光的脸上,洋溢着青春风采,不知道他们朝夕之间,可曾留意过他们校园的土地上,在三百多年前,一位叫作傅山的人曾在这里低眉垂首慷慨而歌,在这里,傅山写下了无数诗篇。西山故里,黄叶纷飞,万千往事奔往眼底,人生况味尽在这秋风落日间。傅山和所有人一样,对生养自己的故乡有着深深的怀念。他在《西村漫吟》十二条屏诗轴里,以诗表书,借书言志,势如云龙,气似沧海。就是我站的这个地方,说不定当年傅山也曾驻足仰望过西村景色呢。只是我多的是一份追仰,而他却是满腹凄凉,那一年,傅山已经74岁,不论人生经历还是艺术造诣,已经达到极致。所以他所作的《西村漫吟》十二条屏诗轴,是其晚年很重要的作品之一。
此时的傅眉,身体已渐渐不适。虽然和父亲朝夕相处,半生奔波,但傅眉至死都不甘心,历经两个朝代的更迭,并未使他和自己的父亲过上梦想中的生活,相反,他们一直浮萍般漂泊。过着一种类似于地下工作者的生活,笑不能大笑,唱不能放开嗓子吼,只好借书吟怀,以诗酒浇愁。在他的那个时代,堂堂男儿走入仕途考取功名,走的都是科举之路。但傅眉却空有一肚子学问,难寄报国之心。为此他写下了“但是陂陋石,唐颓总可人。风雨容磊落,烟雨渗精神”的句子。虽然三百多年了,我读的时候,仍能感觉到那种不遇之感。王士祯在《渔洋诗话》里,是这样描写傅山父子在晋中一带行医治学的情形:“常卖药四方,其子挽车,暮宿逆旅,辄课读《史》《汉》《庄》《骚》诸书。”
知子莫如父,傅眉的才华和理想,傅山是深有体会,但傅山却并未认识到寄托他人生理想的南明已是泡影,而清朝统治者大兴文字狱,傅山似乎比傅眉更能看到当时的政治局面。随着岁月的流逝,自己的理想业已化为云烟,成为泡影。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二月初九,傅眉病逝。死时,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他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却没有涌出一滴泪水。傅山大哭,搂抱着两个孙子,那一刻,他悲凉彻骨。
傅眉之死,彻底摧毁了傅山生活的信心,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精神生命的全部希望。内心的希望一旦破灭,就觉得人生无着落,郁郁不得终日,过着一日百年的浑浑生活。含着悲痛,傅山连写了《哭子诗》十四首,其中的句子至今读来也是十分感人。自己一辈子复明也未能有成就,盛年的儿子也已离自己远去。几个月后,傅山以七十八岁老病之躯,也告别人世,临终遗言:“我殁后以朱衣黄冠殓之。”葬于阳曲县西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