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世音

匡文立 写过小说、散文、随笔、评论、电视剧,做过文学杂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兼职妇女杂志编辑、栏目主持,文学活动之外从事女性文化研究。

一

观世音,是菩萨中被中国老百姓最频繁地膜拜求告和进行应急呼叫的一位。

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中,观世音菩萨的法相显示为男子。而更早些,从印度传入的观世音画像,这位菩萨甚至是明星标准的俊男,五官精妙,唇上两撇华丽的胡须。《华严经》云:“勇猛丈夫观世音。”

唐僧和孙悟空时常与之亲善来往的那位观音大士,却分明是位仙容正大姿态飘逸的女子。

后来我们所见的观世音造像,也全都是那样一个美得妩媚又超然的女子。

我佛如来与菩萨尊者,超越红尘生命,也超越性别。不过说起佛陀的前生,都知道,他是一个江山美人皆不爱,只关怀众生的慈悲王子。王子而不是公主,不是偶然。佛家理论认为,女人是无法直接成佛的,在进行成佛的修炼之前,女人必须多经过一道轮回的手续:给自己修出一个男身先。

中国民间的观世音菩萨,却偏偏就是位女性。

二

观世音菩萨,来历神秘深邃。

远在公元前七百多年,婆罗门教的天宇上翱翔着一个顽皮快乐的小神灵。那是一位充满人情味的善神,他形象多变,有时化身一对活泼可爱的孪生孩童,有时是一双孪生的小马驹……童心盎然的小善神,大号便是观世音。

善神观世音在黎明时分从天际奔驰而过,向人间慷慨挥洒出爱与救助。有幸瞻仰到那道灿烂轨迹的人们,将顿时被神的光辉温柔笼罩,盲人睁开了眼睛,病患恢复了健康,枯木重新枝叶葱茏,甚至公牛都喷薄出香甜的奶水……(古印度典籍《梨伽吠陀》)

小善神观世音,与我们所知的菩萨观世音,同样从事救苦救难的慈善事业,但他暂时还不是后来那位端方持重的大菩萨。用人类的生命程序推算,婆罗门教的小善神,是处于我们所知的那位佛门观世音的童年时期。

时隔四五百年,一位名叫释迦牟尼的王子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佛祖与佛教随之横空出世。婆罗门教中变化多端的顽童善神也长大了,定型为伟岸英俊的男子。他来到释迦牟尼面前,义无返顾加入了佛祖的团队。

假如所谓“时间”果真是线性的,那么以时间论,观世音的资历比我佛如来的更为悠久,够得上释迦牟尼王子的老前辈。佛经中有一说:早在“无量劫”那个佛教概念的遥远纪元,观世音即已成佛了,佛号“正法明如来”,是释迦牟尼的老师。只因为他要实践自己拯救众生的誓愿,才又呈现菩萨相,回到这个苦难的世界上。

这一说法似乎暗示,至少在形式上,“菩萨”要比“佛”更适宜接触尘世众生,也更方便为众生实施作为。也许不妨理解为,佛祖是至高的精神宗师,主要负责开发思想与认识资源。菩萨是佛祖忠实而亲密的高级助理,负责具体推行佛的理念与使命。

我佛抵制尊卑意识。佛祖是佛家的至上大神,大神却绝对不会像人间帝王那样独自占据殿堂的高台,巧妙借助空间层次彰显唯我独尊,并意气洋洋称孤道寡。佛祖被众多追随者近身簇拥着,其追随者包括有菩萨罗汉金刚,以及其他获得“佛”的封号的亲随,以及童子玉女和大量的比丘也即修行者。这些名称,体现佛门的阶层,却不是职位也不是职称,因为一切皆与地位尊卑待遇高低无关,只关乎修为深浅。佛家最迷人的信念之一是“众生平等”,以此为准绳,众佛当然也平等。佛祖与追随者的关系,性质极大有别于耶稣与身边的圣徒。佛祖从不发号施令或垄断话语权,佛祖主张平等的交流和讨论,谁的见解更靠近佛家的绝对真理,谁就正确。

却无奈众生是被社会秩序洗了脑的,一旦失去尊卑这个指南,就乱了礼敬的规则,找不着信奉程度的北。后世的佛家渐渐发现,开启民智得循序渐进,就算“空门”,也最好顺应尘世的认知习惯,这才便于深入人心。佛是佛,菩萨是菩萨,君是君,臣是臣,方为名正言顺。

一个浪漫的佛经段子应运而生,其中讲道,释迦牟尼说:在过去,在佛法教化的区域之内,有一个国王名曰“威德”。一天,威德王在他的园林楼观当中,入于三昧禅定的时候,左右有两朵莲花从地里涌出,有两位童子化生于莲花之中,与威德王一起前往佛陀的座前,头面接足顶礼世尊,听佛说法。当二位童子说完一番高深又美妙的偈颂之后,大地震动,众多的乐神及无数乐器开始演奏,发出和谐优雅的乐音。光明亮丽的服饰旋转着从天上降落,诸天天神在虚空中如雨般散落种种末香,香气流溢熏染,欢喜愉悦了众生的心(《观世音菩萨、得大势菩萨受记经》)。

这里提起的国王“威德”,被佛典认为,实际就是释迦牟尼,而那两位童子便是观世音与得大势菩萨摩诃萨。

而《悲华经》的记载,西方极乐世界的佛祖阿弥陀佛,也称转轮王,转轮王有一千个儿子,大王子名叫不拘,就是观世音菩萨。二王子尼摩是大势至菩萨。三王子王象是文殊菩萨。八王子尼图是普贤菩萨……大王子不拘立下宏愿,生大悲心,断绝众生诸苦及烦恼,使众生常住安乐。

这一说法,干脆将所有菩萨都认定为佛祖的嫡亲儿子,直截了当按照人间的皇室规则赋予菩萨最尊贵与合法的出身。

上述三种相互矛盾的说法都出自佛经,让我们看见佛教理论在创立过程中原生态的粗粝混乱。但对于宗教的目标受众老百姓来说,这样的混乱相当于致命硬伤,它打击了其中任何一种说法的公信度,容易令人们心生疑窦,无所适从。

推究观世音菩萨的确切来历,本不是我等凡人的功课。有意思的是,中国民间的菩萨信徒显然不这样认为。中国民间有中国式的解决方案,他们敢想敢说敢干,观世音便有了一个中国版本的传奇。

三

很久很久以前,那历史没有年代,那地域也没有坐标,依稀是在中国与印度交界的某个地方吧,曾有过一个“兴林国”,国王叫做妙庄王。这兴林国小国寡民,充分符合老子对国家规模的理想设计。妙庄王在料理“国是”方面游刃有余,轻松愉快。然而命运往往吝于赐给众生以“完美”,就算国王也不能例外。妙庄王的个体人生领域,存在一桩重大缺憾,他与王后皆已人到中年,竟然膝下无子,只有两个无份接班的公主。公主们的名字倒相当脱俗,一个叫妙音,一个叫妙清。

还好王后余勇可贾,又有了身孕。妙庄王与他的朝廷以及举国上下不免都瞪大了眼睛,紧密关注着王后腹中那个性别难测的宝贝胎儿。

正如通常,人类的期待最好不要过分热切。这个被期待太甚的孩子呱呱落地,恶作剧般地,居然又是一个女儿。这个女婴似乎非同凡响,她是由种种吉祥征兆陪伴着问世的,比如御花园观景水塘的莲花反季节盛开,成群的美丽鸟儿在后宫天空盘旋不去,再比如整个宫廷喷射出直冲天宇的灿灿红光,并弥漫奇异的香氛……

可惜“国王”是一种极端务实的职位,坐在王位上的人,不容有多余的浪漫精神。无论这位三公主怎样特殊,对于一国之君妙庄王,女儿就是女儿啊,如果多一个公主无法挽救他后继无人的绝境,也就难以给他什么情感慰藉。在被命运无情打击的愤怒与无奈中,妙庄王勉强给三公主赐名“妙善”。可以想见,这个来之不巧的小公主,作为女儿,不怎么受她父王待见。

转眼三位公主都长大了,给她们招驸马,提上了国家大事的日程。大公主二公主的目标对象容易物色,顺理成章,政治联姻,可以分别嫁给朝廷挂头牌的文官武将的公子。三公主妙善应当花落谁家,其可能性与利弊就都比较多元了,闹不好,笼络了一个朝廷要员,得罪的则是没能娶到公主的官僚全体。

妙善公主却就是天生奇异啊,她不感兴趣宫廷的富贵繁华,心中更无怀春伤月的低级趣味,自小儿只喜欢躲在闺房里潜心诵经礼佛。听到自己将被许配出去,三公主断然向父皇母后申明,她不会嫁人的,她的终身注定要奉献给佛的事业。

姐姐们吹吹打打洞房花烛之时,由于违抗父命而在皇宫失去容身之地的三公主妙善,慨然告别宫廷,独自远引而去。

也有一说是,妙庄王夫妇岂能听任女儿率性而为?他们不管公主怎么想,硬是以全国海选文武状元的形式给她招亲了。有一位雄姿英发的平民青年韦太,在考场与赛场力挫群雄,文治武功双双拔得了头筹。韦太被接引进宫中,与未婚妻相见。可是妙善公主坚定捍卫自己的不婚权,当庭再次严词拒嫁。青年韦太哪里能明白公主乃是别有怀抱?他还以为自己在公主眼中材料不够优质,被她给当面淘汰了。可怜新科文武状元韦太还没来得及体验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就气性很大地一头撞死在宫殿的大柱子上。

不管哪个说法更可信,确定的是,三公主妙善是从被逼婚之后出了家的,自此成为全职修行者。

若干年后,妙善功德圆满,彻底弃绝人间皮囊,坐地涅槃。瞬间仙乐萦绕,硕大莲台从空降落。妙善端坐上莲台,显现出菩萨宝相。

中国版的观世音菩萨诞生。

不用说,中国版的观世音,是标准女性样貌,纯正女儿来历。

四

话说三公主离开宫廷的那段日子里,妙庄王渐渐老去,身体和精力同步衰减。暮年的晦气找上了他。国君最致命的天敌只有两个,一个是权臣或民众谋反,一个是不治之症。根据合理推断,没有王储的妙庄王,很可能两种危机都摊身上了。

热中宫闱秘史的一路民间作家讲述说,眼看妙庄王身体垮台,无力亲政,他的两个女婿以及两位权势熏天的亲家起了不臣之心,肚子都打起“彼可取而代之”的主意。不过他们明智地认识到,要是彼此为王位明争暗斗,结果必是两败俱伤。于是这两对父子转而协议联手,合力对付垂暮的老君王,盘算着待把他送上幽冥之路,两家再平分花花江山。他们乘着妙庄王被高血压、糖尿病之类老年病袭击之时,卑鄙地买凶投毒,害得妙庄王身体状态雪上加霜,又瞎又聋还加上半身不遂。

君王一旦病到御医束手无策,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广张皇榜,面向全社会征求高人。在中国古代,人们都认为这一招百灵百验。

果然就有一仙风道骨的老僧揭了皇榜。老僧进宫审视了君王病情,开出一个恐怖的药方:只消砍下君王亲生儿女的双手,挖出其双眼,君王便可康复如初。

大公主二公主连同野心正炽的驸马们,如何肯付这等牺牲?情急之下,他们突然想起了老君王还有一个亲生骨肉——三公主妙善。两个坏驸马亲率御林军,将三公主妙善修行的寺院团团围定。他们小人之心,原以为必须以武力逼迫三公主的。哪知妙善一得知父亲病危,马上大义凛然地主动捐出了自己的肢体与器官。

这一壮丽的时刻过后,奇迹纷至沓来,父亲妙庄王霍然而愈,亲家与驸马的阴谋败露。

皆大欢喜的时刻,如来佛祖亲自现身云端,庄严宣告说,鉴于妙善孝心感天动地,特赐给她千手千眼。

怀抱浓郁世俗情感的一路民间作家,则安排妙善公主从小就成了宫廷的弃儿,被迫流落某处深山,在成长过程中,公主与当地山民演绎出非血缘的感人亲情,还演绎出两小无猜的动人爱情。并且淳朴山民最后还帮助公主成功挫败了宫廷的一次次迫害。

另一路迷恋仙话的民间作家,则给妙善补充了一个关于出身的前传。

都知道,中国有个天上朝廷,由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主政,简称“天宫”。玉皇听政作息的地方不叫乾清宫,叫凌霄宝殿,王母娘娘统领的后宫不叫坤宁宫,叫瑶台。瑶台是水景豪宅,琼楼玉宇,碧波环抱,水中莲花怒放。中国古代的观赏花卉,照例都由女仙分别主管,主管这片莲花的仙女莲花仙子,比其他仙女更富于同情心,她从天界遥望着凡尘,对民间诸多疾苦感同身受,于是私自悄悄落地投胎。莲花仙女仙女下凡,不为了奔向任何董永或许仙,她只想给可怜的人间草民增添福利。三公主妙善就是这位仙女托生的。

宫廷故事,百姓故事,神仙故事,殊途同归的是都不会忘记浓墨重彩渲染妙善救父这个关键章节。

相同的还有救父的结果: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变故与感动之后,亲临其境的一干凡人,想不觉悟都难。厌弃小女儿却最终蒙她拯救的妙庄王夫妇,成了虔诚的佛家信徒。曾经贪恋浮华,在红尘里跌了筋斗的公主妙音妙清,也惊喜地认识到了自己真正的生命根基所在,原来,她们也是下凡历劫的佛家女仙。于是两个姐姐追随妹妹遁入空门。

至此,少不了好事者再行画蛇添足,给三公主妙善本事接续上一个《封神演义》款的尾巴。王母娘娘特遣太白金星老爷子前来宣读天宫圣旨:妙庄王夫妇与亲属以及贴身臣属中的部分正义之士,都荣获天宫的庄严册封,个个当上了菩萨,大公主呢,就是大家比较熟悉的文殊菩萨,二公主呢,就是大家同样比较熟悉的普贤菩萨。

百善孝为先,中国古人对此极端强调,中国的今人也沿用不绝。妙善有了舍身救父的壮举,她之升华为观世音菩萨,除了意味着她具备深湛玄妙的佛家修为,道德资本也铺垫到无比雄厚,为自己在民众中赢得广泛景仰,前声夺人。

五

观世音菩萨,全称尊号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观世音”这个法号的解释,有两说。《楞严经》云,这位菩萨最初的修行方法,是耳根不向外闻,而是向内自闻耳根中能闻的闻性,由此做到“动静二相,了然不生”。不像一般人,耳根是向外分别声音,致受外境赞叹或诽谤等所动,生起贪、嗔、痴、爱、恶等烦恼,促成杀、盗、淫、妄恶业。若能观察分析世间音声之虚妄不实,不受一切歪境干扰、影响,就能入于如如不动的大解脱境。《法华经·普门品》则云,“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这意思就是,凡有众生,若在苦恼之时,只要听说过观世音菩萨,虔诚地称念观音圣号,观音菩萨便会立即听到每一众生的音声而即时予以救济。

在佛教诸多的菩萨中,观世音最具鲜明的亲民特征与切实作为的热情。《大悲心陀罗尼经》评论说,观世音是最勤奋、最精进、最不愿意休息的菩萨。他乐于一天到晚救度众生,不怕工作多,不怕众生困难多,所以也是最忙碌的菩萨。他一只手,救人救得少;两只手,救人也有限。所以要千手千眼,千手可救大千世界众生,千眼可关照大千世界的众生;他所救度的众生,是有灾难的众生。

观世音这个法号以及所提示的功能,太迎合中国百姓的实际需要了。

佛祖如来面容端凝,目光温和而宏阔,那目光闪电般穿透存在的过眼烟云,直达彼岸。匍匐在佛祖脚下的芸芸众生,无人能奢望与佛的目光对接。更重要的还有,“彼岸”这一概念,对于中国人,委实过于抽象和遥远了些,中国人亲近神灵,内心动机从来就不曾指向过彼岸,而是热辣地巴望有助于现世功利,最多也就延伸到自己灵魂的归着与来生以及子孙的祸福。因此人们有自知之明,自己对神灵种种事关现世得失的实惠祈祷,是不大好意思统统絮叨给如来佛的。

观世音,望文生训,让人们愿意相信,他起码是佛界最耐心的倾听者。

中国草民,最绝望的状态莫过于“赴诉无门”,如今出现了一个倾听者,人们岂能不把郁积的人生困境心灵烦扰一股脑寄托给这位好说话又不辞劳苦的菩萨?

这就是为什么菩萨中的观世音偏偏被中国百姓选中,非得赋予他纯正中国国籍而后快的道理。

六

正宗佛教中的观音菩萨,可以显化为多种宝相。《楞严经》称:“故我能现众多妙容,能说无边秘密神咒……二臂、四臂、六臂、八臂、十臂、十二臂,如是乃至一百八臂、千臂、万臂、八万四千母陀罗臂;二目、三目、四目、九目,如是乃至一百八目、千目、万目、八万四千清净宝目;或慈、或威、或定、或慧,救护众生,得大自在。”

佛教典籍上的说法,对于中国民间,文辞是深奥了点。民间将经典论述生吞活剥一道,为我所用,演绎成“三十三观音”。每种观音法相,还都给配备上通俗畅晓的民间故事段子。

妙善公主或国粹版的观世音菩萨,就这样开始以多种形象漫步于辽阔的中国土地,不断地显示神迹,行侠仗义,扶危救困,点化人心,弘扬着标准中国风味的善恶有报的立场与信念。

有个将军,是位大孝子。将军的老母得了怪病,医生给开出的对症灵药,与“元配的蟋蟀一对”同等刁钻:金毛鲤鱼的苦胆。将军为了母亲,不得不天天打发士兵满世界去捕捞金毛鲤鱼。但不巧当地正闹百年不遇的大旱,情形与今年的云南之春约略仿佛,池塘干涸,河水都几近断流。最庸常的鲤鱼都快渴死光光,遑论“金毛”?

但将军一如老板,不问条件,只要结果,一旦士兵空手而归,就痛打五十军棍。将军还有一宗不讲理,他自己要当孝子,手下有两名士兵思念自己老母开了小差,将军却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反让人把他们拦截回来,绑到辕门前示众,准备活活晒死他们。

一个渔妇跨着只渔篮,来到军营前面,推销金毛鲤鱼。渔妇奇货可居,将军被惊动了,亲自出马谈交易。渔妇却不要钱,提出用两条鲤鱼交换两名士兵的性命。那将军性情虽粗暴,大义还是懂的,他不肯因私废公,回绝了渔妇。渔妇也不坚持,还是把鱼白白送给了将军。

可是厨子剖鱼取胆,发现这鱼恰恰缺少将军急需的苦胆。第二天,渔妇又提来两条金毛鲤鱼,她借着鲤鱼无胆的寓言,劝喻将军把孝心推己及人。将军明悟了,痛改前非,不但释放了两个士兵,还赠与其银两,特批假期,放他们大尽孝道去也。

——这是观音造像中的“渔篮观音”之由来。

某一天,观音在云端观望自己在下界的庙宇,只见香客络绎,争着抢着跪拜在神坛下,个个口中念念有词。观音好奇地聆听一下香客们的祈祷与心声,惊讶地发现,人的欲望真叫无奇不有啊。有些人的想法猥琐一些也罢了,更有一等人,简直就是公开恳请菩萨成全其非道德的邪恶心愿。

第二天,庙会上跑来了一个兜售镜子的老妇。她的镜子有点奇异,不是两个面,是三个面。老妇宣称自己卖的是宝镜,开口叫出天价,一面镜子纹银一百两。宝镜之说当然会遭到众人嘲讽,老妇便动员大家试照验证,照一次只收一钱银,还许诺不灵不要钱。

就有好事者勇于吃螃蟹了。先上的是个小偷,他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行窃的录像;接着是个荡妇,她看见了自己偷情的床笫艳照以及与情人合伙谋杀亲夫的动作戏桥段。两个试照者都惊恐万状,落荒而逃,这厢激怒了一个赶集的官员,他指斥老妇玩弄魔法,扰乱治安。然而,镜子里显示出他贪污受贿的图像铁证。官员急了,招呼手下逮捕老妇。这时,镜子里浮现了观音法相,这法相,在心地善良光明眼中,是慈眉善目,在内心阴暗者眼中,是庄严肃穆,在实施过恶行者眼中,则不怒自威……周围的全体人民都服了,膜拜的膜拜,忏悔的忏悔。

——这是“三面观音”。

有个小城被瘟疫进逼,满城病夫,户户呻吟。一名孩童的父亲倒没染上时宜,却因为喜欢主持公道,被当地恶霸陷害,给打断了腿。儿子上山为父采药,碰到一位美貌的白衣道姑。白衣道姑跟着小孩去了他家,做了三件事:治好了小孩父亲的伤,揭露惩办了恶霸,广施仙丹控制住了瘟疫。

——这是白衣观音。

观音游历到九华山,路遇一名西域僧人面壁诵经。该僧人出身非凡,乃是西域王国的太子求那跋陀,他生有宿慧,不恋红尘,一心求取佛门真谛。他修到深入三藏博通大乘境界后,不远万里来到中土,意在输出佛的精神。不想他外语没学好,中国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前太子郁闷之极,渴望佛陀菩萨给以点化。过路的观音接收到了他的虔诚愿心,当晚,前太子眼前的石壁上突然熠耀一片华光,一朵莲花叠印出观音法相,更惊人的是,观音头上出现一匹宝马。前太子正发懵呢,就见那宝马扬蹄飞奔起来,奔跑的背景是整个寰宇。

前太子顿时觉悟,这是观音在启发他,想学中国话,光面壁没用,得在华夏神州大地上到处云游啊!

求那跋陀云游九年,苦攻中文,到底当上了中国通。他重返九华山面壁之地,在此建庙塑像。求那跋陀佛原创的观音塑像,头顶上多了一匹宝马。

——这是“马头观音”。

此外还有滴水观音、水月观音、多宝观音等等等等。

观音的一大任务是与人斗,对付人类社会自产的恶人。山西五台山附近一个小镇,被大旱折磨得民不聊生。坏财主趁火打劫,高利率放粮放款,然后穷凶极恶逼债。高龄老妇赵张氏与妙龄孙女相依为命,坏财主看上了美孙女,要抓女孩儿去抵债。老妇走投无路,把自己挂在了梁上。观世音适时现身,托住了老婆婆。菩萨乔装道姑,找到坏财主,给他三十只银元宝,替赵婆婆了结了债务。道姑离去,元宝变做石块。坏财主反复追索好几次,都是元宝一到他的手就变了石块。财主气急败坏,试图暴力解决,大刀挥向道姑,掉了脑袋的却是他儿子。到这程度,观世音显出法相。坏财主吓瘫了,没口子答应了菩萨的三个条件:不准催租逼债;开仓放粮赈济乡民;立誓改恶从善。孩子的头颅应声回到脖子上。观世音菩萨摆平财主,又升空遍撒甘霖摆平了旱灾。坏财主从此成为好财主,且在五台山修建寺庙,供奉菩萨金身。

观音的另一大任务是与神怪斗,对付与人为敌的自然力。这方面,传诵最广的一桩业绩是,战胜了一只兴风作浪为非作歹的大鳌,并收服了它。

——这就有了“跨鳌观音”。

不可不提的还有,妙善版观音,是位坚定的爱国主义者。说是唐朝年间,日本和尚慧锷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目的是敬请观音去日本旅游,将关怀扩大到大和魂。五台山法华寺的大方丈禁不住慧锷苦苦恳求,答应他带走一尊观音金身佛像。慧锷满怀虔诚与欣喜,捧着金佛,乘船奔向东渡的路途。船到舟山群岛一带,异状丛生,先是大风暴阻挡去路,逼得慧锷只得改变航向,去到普陀山避难。第二天风暴消歇,天气大好,海天一色,他的航船却生了根一般,高低不肯前进。

海面开出万朵莲花,观音显露宝相。观音告诉慧锷,两国风俗有异,她不会去做日本人的菩萨。观音吩咐慧锷,就将自己金身留在普陀山好了。此后,普陀山才开始广建宏伟庙宇,并最终成为观音菩萨的道场。是谓“南海观音”。

中国人爱国,中国制造的菩萨也爱国。民族精神可嘉,只是越发背离了我佛普度众生包括所有非人类生命的立意。

七

记得那个驸马未遂不成羞愤致死的青年韦太吗?

理论上说,他是自己气量狭窄寻了短见的,从法律与道义角度都没有妙善公主什么责任。但细究其因果,毕竟脱不开“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的间接责任。佛家严厉谴责自杀行为,据说,自杀灵魂的去向,比杀人越货的恶人还要惨,恶人生前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顿悟机会,死后也有望在历经地狱惩罚后得到救赎。自杀的灵魂,则注定被天上人间和地府共所弃绝,其名字从超生轮回的序列中删除,永恒沉沦于地狱中某个阴森的再也得不到过问的角落。

这样看来,韦太逞一时之气,给自己制造的后果未免太严重了。

神圣的妙善,岂能“被背负”这等不明不白的良心债务?

嘉陵江上,水流湍急,古代那一年的四川,看来没闹旱灾。水量充足是好事,但也给过渡百姓平添许多额外惊险。我们知道,中国古人不怎么善于造船,往来于江河的船只被诗意地描述为“一叶轻舟”,这除了体现空灵潇洒,还意味着单薄脆弱。这天,便有一叶轻舟扛不住波峰浪谷的大起大落,眼看要凄惨地倾覆了。然而这一船乘客不知几世修来了万分运气,观音菩萨碰巧驾着祥云从江上飘然而过。观音用手中净瓶里的杨柳枝轻盈划动,波浪瞬时被遏制,乘客与艄公有惊无险,得以幸福地踏上对岸结结实实的土地。

他们没事了,菩萨的慈善功业尚未有尽期。观世音按下云头,幻化成年轻美丽的渔家姑娘,找到艄公进行民情调研。菩萨心里很纳闷,轻舟的安全系数明摆着低下,人们为什么不打造一道桥梁,天堑变通途?老艄公叹气说,差钱!此外,即便有钱,想在如此宏阔的江面上造桥,现行技术水平也达不到。老艄公还透露,附近一名姓韦的后生,是个高级小木匠,此人一直有拿下造桥项目的志向,目前大概正在积极筹集启动资金。

观世音菩萨听过艄公介绍,附耳对老艄公“如此这般”一番。

第二天,老艄公的渡船泊在了江心,虽然缺少荡悠悠的纤绳助兴,船头上确确实实坐着一个超级美貌的妹妹。艄公向过往乡民宣告,这位美女,准备“掷银招亲”,具体方式近乎人们常玩的“套圈游戏”,也即参与者用银子投掷这位姑娘,谁能准确命中她,谁就可以与她夫妻双双把家还。

男人们一听全狂了,争先恐后投掷银两,身边银子告罄,又飞奔回去搬运。消息被传播开,赶来争夺美女的“富二代”与寻求免费娱乐的穷朋友越来越多。

小木匠韦驮也赶来了。韦驮就是韦太。韦太或者韦驮挤到江边,他与船头美女四目碰撞的一刻,凡人韦驮的反应,仅仅是惊艳,当初那个驸马未遂的韦太,与他已成隔世,自从奈何桥上被灌下孟婆汤,他已什么都不再记得。菩萨心头却电光石火,菩萨有慧眼,她马上明白,这个前生为她而死的男人,又来接续未了之缘了。

按照编故事的法则,情节紧要处,不能少了打横炮瞎搅和的角色。八仙中的吕洞宾同学应需而至。他从无可确切考证的某个时空穿越而来,插身进这个热闹的招亲现场。吕洞宾同学,在人间是个男人,羽化登仙后是个男神,他旁观良久,不由得心中不忿,觉得观世音菩萨为架桥铺路向民众中占有闲置财富的那部分人融资,政治正确,但使出色诱这种手段,就过了,有点太不把男人当人。

神仙无须用银子,也不缺钱,所以吕洞宾没有仇富心理,他男性意识大发作,便想给女菩萨添点堵。吕洞宾凑近韦驮,撺掇他也投掷一把,撞撞大运。“穷二代”的韦驮,可惜有心无力,他身边只有一枚轻飘飘的小铜钱。但人都会有侥幸之心啊,韦驮在吕洞宾鼓励下斗胆一博,把小铜钱扔将出去。

正如看官所料,船头的美女赌注,居然就被这枚小钱掷个正着。

菩萨肯定不能接招俗世情爱,可是菩萨又不能当众毁约。吕洞宾的捉弄,够促狭的。

不过,神仙就是神仙,不可能让自己陷入收不了场的困局。此时,观世音与吕洞宾齐齐亮明了菩萨神仙的身份,韦驮就清楚,自己再次高攀不上。

小木匠韦驮,为人远比后备驸马韦太通达,他爽快放弃了抱得美人归的奢念,转而一门心思追随菩萨行善积德,与观音共同投身架桥工程。此后若干年,韦驮也修成了正果。

由于和观音菩萨有过前后两段镜花水月的情愫,韦驮被民间任命为观音的护法神灵。在任何一处观音庙里,都有韦驮随身守卫观世音并与菩萨共享香火。民间甚至称呼女菩萨与男护法为“对面夫妻”。

中国老百姓真是无比热爱生活,也无比敢于想象,连超凡的菩萨都不容独自清净,非得点缀些饮食男女的装潢才能心安理得。居然敢给菩萨指婚“对面夫妻”,其趣味之荒谬、其思路之奇谲,尽皆匪夷所思,令人绝倒。

至今流行一个说法:男戴观音女戴佛。便是沿袭古韵,强调观音的性别,并将佛与菩萨一同纳进道家“阴阳互补”的思维。

八

观音身边有一对金童玉女。

这两个小孩子,各有来路,本来两不相干。

金童来自人间,大名善财。《华严经》载:善财是文殊菩萨曾住过的福城中长者五百童子之一。这孩子出生时,他家中无端涌现了许多珍奇财宝,“善财”名字由此而来。尽管天生巨富,孩童善财却视财产如粪土,发誓要修行成菩萨。有次文殊菩萨说法时,善财前往请教如何修持菩萨道,经文殊指示,这小孩开始参访五十三位善智,后在普陀迦洛山拜谒观世音菩萨,得到教化,如愿修成了菩萨。

民间习惯称他“善财童子”,并依例给他编排了相应的中国化命运。

故事说,善财是个可怜又虔诚的孤儿,在大华山过着苦行生活。为验证他的诚心,妙善找到土地公公,让他发动众仙假扮成强盗恶棍,拦路欺凌自己,还必须假戏真做,不逼她跌落断崖不罢休。

考验的结果是,小孩善财看自己没本事打败强盗救出菩萨,毫不犹豫也随观音跳了崖。

凭着这份不顾死活的求道之赤诚,善财童子给自己赢得了随侍观音的幸运(《南海观音全传》)。

玉女,准确地说是龙女,她来自海底世界,是龙王的女儿,龙宫的公主。这富贵家庭的小女孩个性特别反叛,不耐烦守着父母做听话的乖乖女。她擅自离家出走,到处游荡,动不动闯点小祸寻开心。有次龙女来到观音说法的讲坛下,居然跟观音也捣起乱来。但观音何许神啊?观音小动唇舌,小展灵技,就让龙女五体投地了。自此龙女也跟定了菩萨。

观音庙中的塑像,通常都是观音、韦驮、善财童子和龙女的固定组合。

九

观音被换上中国血统,比较拧巴的一个问题是,观音该归属佛家阵营还是道家行列?

笔者认为,在中国,西方极乐世界的佛与中土天宫,有如两个相对独立的友好邻邦,划界而治,各有主权。比如,任何神灵与凡人都无法评断,我佛如来与玉皇大帝,谁该听谁的?哪位官更大些?

观世音菩萨,本来是如来的助理加亲密战友,中国则只有神仙没有菩萨。中土天宫的莲花仙女先是托生为妙善公主,后来又重新登仙,按照逻辑,她必定应当返回中土天宫,升任等级更高的神仙。然而事情却出了些岔头,如前所述,这中间,她由如来亲赐了“千手千眼”。

那么,妙善公主升华而成的观音,将去佛祖那里报到,还是回玉皇大帝那里上班?

真羡慕古人,从不较真逻辑。

据吴承恩描述,观音日常的工作单位,是玉皇大帝的朝廷。不过,观音的身份比《封神演义》封出的那批神仙,二郎神托塔李天王什么的,多一重微妙,那些神灵明显都是玉皇大帝的臣下,观音却更接近尊贵的“客卿”,因为从玉皇大帝与观音之间,看不出有彼此“执君臣之礼”的迹象,观音对玉皇大帝发表言论相当自如,两下态度平等,玉皇大帝也从未向观音发出过“命令”。

而观音与我佛如来以及西方极乐王国的关系,则明显亲如一家。

只能猜测,老百姓将佛门道门一锅烩,是民间的愚昧,是迷信不是信仰。对于有知识有文化且真心愿意找到点信仰的书生们,在他们发现已然掰扯不开佛教观音与民间观音的情况下,他们用混沌学来了个混沌解决:就别问是佛是仙了,妙善升华而成的中国籍观音,也许兼职于两个神灵王朝,也许干脆是西天佛国常驻中土天宫的特使。

为了绕过“菩萨非国粹”这一前提性事实,出没在中土天宫的观音,文人一般不说“菩萨”,而是置换为半西半中佛道通吃的奇妙尊称:观音大士。

接下来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观世音来到中国,俊男变美女?

回到唐朝。伟大的帝王李世民在日理万机之余,亲切接见了一位与宫廷和政治距离最遥远的特殊人物,出家人玄奘法师。李世民将玄奘送出皇城,与之殷殷执手,委托玄奘远行西天,求取佛的讲演稿,传递佛的真知。

大皇帝真的很信佛吗?真信,就不敢迫菩萨为他改名了。

李世民其实似信非信,正如他似信非信,自己是否真是上天的儿子?

但李世民至少特别特别想知道,佛到底是什么?佛与把“天下”交给了自己的那个“上天”,又构成何等关系?

由不得李世民不好奇啊,因为在他的后宫,那些统称“佳丽”的女性们中,有太多佛的粉丝。

中国后宫,有过迷恋黄老之说的太后,也有过迷恋我佛乃至佛骨的太后。女皇武则天本人,也是位超级佛门信徒。

关于性别与宗教,我不知道有没有统计学数字表明其中比例。但从常识与见闻中,我断定女性的内心,与宗教更有天然缘分。

有个说法是“穷算命,富烧香”,对国人心理的把握堪称通透。中国古代的佛与道,引进与创造者或许都是男人,将其铺陈向每家每户的,却必是女人,并且其主力是权势女人与财富女人。

信佛得供奉佛像。劳苦大众只有陋室没有府第,他们烧香去外面找庙门。权势女人与财富女人,宅院宏大空阔,出入却约束重重,元妃省亲的无限周章就是最具象的图示。

这样的女人,最佳选择是将佛请进私家内室。

初到中国的那位观世音菩萨,却实在太纯爷们了,还实在太过威猛英俊。

如果皇帝或高官或富贾的如花女眷,镇日在私密场合对着如此一位神灵顶礼膜拜,温言软语倾诉心事,于女人未免多有不便,于男人未免多有不快。

换成一位美女,一切障碍消解。女人得到一位法力无边又亲昵贴心的闺密,男人收获养眼的窃喜。碰上多情段誉,收获的更是一位可供暗恋的神仙姐姐。

责任编辑 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