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头

2010-09-10 07:22赵竹青
当代 2010年4期

赵竹青 男,1961年出生,湖南湘潭人。新闻记者。2005年开始小说创作,迄今已在《长江文艺》《清明》《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和转载作品多篇。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舞红》。

1

尤碧华从米袋里挖出一碗米淘洗了,倒进锅里。女儿快放学,她得提前将母女俩的饭煮好。她脚下的臭豆腐剩着大半箱,炸好的还有半镔铁盆,如果中午这阵不抓紧,今天就莫指望卖完了。她弯下腰,依然从料箱里夹起几片豆腐丢进油锅,黑褐的豆腐在油锅里滋滋炸响,浓浓的香味在空中弥漫。

臭豆腐是湘人喜欢的一种小吃,闻着臭,吃着香。本地人又称之为臭干子。臭豆腐分干吃和汤吃两种,尤碧华以做汤吃为主。豆腐走油后,盛进大镔铁饭锅,拿熬好的汤泡着,吃时和汤一起舀出,再撒上葱花、香菜、麻油、辣椒粉,这样一碗臭豆腐就成了又脆又润,既香且辣的美味。客人花上一元二元,吃得鼻尖绽汗,大感痛快。

尤碧华是半年前操此营生的。矿机修处没活干了,也没人管她们了。她找了两对旧轴承,又挑出几根废钢铁自己下好料,请烧焊的工友帮着焊了一架推车。厨艺是现成的,前些年矿里效益好,两口子好客,自己的同事,丈夫的师兄弟都喜欢往家里带,满桌的菜都靠她一人张罗。尤碧华偶尔会想,那时大家心里多舒坦,都找着事儿让自己乐。如今她每天上下午将这架油炸推车推到矿里的马路边,靠它维持住孤儿寡母一日三餐。

这一截马路成了矿区小吃一条街。人行道靠里侧搭一排简单棚子,尤碧华的摊档是居中一块。她左边是摆四川麻辣烫的,右边是一架烧烤车,两边数过去还有卖刮凉粉的、卖烤红薯的、卖台湾热狗熟玉米的。紧挨的两家生意都比她好,相比于尤碧华单一的臭豆腐,他们属多种经营。尤碧华当初也想摆个麻辣烫什么的,但那玩意行头多,菜料火箱、桌椅碗筷,拉杂一大些,她一双手忙不过来。人家都是夫妻档。

马路对面是个书摊,蛇皮布上摆着旧书和过期杂志。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小男人,尖瘦的鼻梁架着两片大圈套小圈的镜片。尤碧华知道,他是矿工会宣传干事孙见田,矿里都称他孙眼镜,如今压缩人员,他也下岗了。孙见田告诉过她,他这个路边书摊卖的是自己的藏书,几千册藏书快卖光了。一个他曾经照顾过生意的废品店老板还念着旧谊,将收购来的旧书和过期杂志再让给他,他这书摊就还勉强摆得下去。

孙见田过马路来吃过两回,那还是她摆摊不久。两次尤碧华都死活不肯收钱,之后他就再没来过。

一对小情人吃完了,将钱丢在桌上。尤碧华收拾了桌子,站回到炉子前。小两口离开她这里,去对面书摊翻了会儿书,又在旁边甘蔗摊止步——女的要吃甘蔗。男的说句什么话,女的笑弯腰,回过味来,又去揪男人耳朵。尤碧华的目光一直追着他们,看着女人合身的紫色衣裳——她也穿过类似的一件,如今压在箱底;看着小两口快乐的样子,鼻子忽然一酸。目光即刻弯弯扭扭的软了,如同刚出巢的雏鸟,被一阵疾风打回。

闲不得啊!闲下来了,那些过往的日子,和丈夫有关的一切,就会在脑海活过来。丈夫去世差不多两年,那些孤儿寡母的种种烦恼,也会乘机来纠缠。尤碧华拿起筷子夹了几片豆腐丢进锅里,油锅立即沸成一片,心里倒是渐渐平静。再一抬头,看见孙见田立在面前。

尤碧华收拾起心情,说,哟,孙干部啊,吃一碗吧。孙见田说,好,吃两块钱。从口袋摸出两枚硬币摊在手心。接着道,什么干部,快莫这样叫,叫我老孙就成。跟你一样,下岗人员一个。你这臭干子好吃。

孙见田说话的当儿,尤碧华已麻利地将炸好的豆腐夹到一次性塑料碗里,舀上半碗汤,搁上各种作料。什么好吃,是您看得起。尤碧华笑着,将碗递向他。孙见田接下来,将钱递过去。

哎呀,哪能要您的钱,您不嫌弃,就是抬举我了。再说我那妹子老是去麻烦您哩。尤碧华推开他的手。

一手端着软塑料碗的孙见田脸红了,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这钱你得收,我那几本旧书去翻一翻不打紧的。我还想来吃你豆腐哩,你的豆腐真的好吃。上两次你不收钱,害我这一两个月都不敢来吃了。

见老书呆子一副做古正经的样子,尤碧华忍不住要笑;听他左一个吃她豆腐右一个吃她豆腐,又不禁有些脸红。忙说好好好,收一块钱,您端稳了。孙见田说,八片哩,是两块嘛,如何收一块?明日起我天天来吃四片,你就收一块?将钱硬塞在她手里,到桌上牙签筒里抽一根牙签,端碗过马路去了。

尤碧华怔怔地看着这个瘦小近视的男人,眼角忽然有些湿润。自从丈夫死后,这些邻居熟人都想着办法帮她,照顾她生意。她拿衣袖去眼角印印,抬起头,便见着秋老八嬉皮了脸站在锅子那边。脸上那层感动与温情,立时如崩雪般垮塌。

嫂子,买豆腐。秋老八说。

不卖。尤碧华冷冷道。

秋老八似乎听不见,伸过脑袋看底下料箱,又揭了锅盖看镔铁锅里炸好的干子,去车架上取个泡沫盒,拿起夹子伸手就夹。尤碧华霜了脸立着,忽然说,不卖就是不卖,你这人到底有不有血性!这一个依然一张不变的笑脸,继续反客为主。一只盒子盛满了,又取一只接着盛,边盛边说,多好的干子,放老了就不好吃了。

秋老八将两只泡沫盒里的豆腐压紧压紧,不要一点汤水,纯粹干货。两盒盛下来,镔铁锅里的存货没几片了。秋老八一手抓起一只盒子,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扔在台板上。

这时尤碧华的女儿玲秀放学了。玲秀说,秋叔叔,买这么多啊,你吃得完吗?秋老八说,吃得完,你没见秋叔叔的肚子大得像个罗汉吗?他深吸一口气,头往后仰,肚子就在工装下圆挺起来。玲秀的小手去摸他肚子,嘻嘻,她笑道,假的,你骗人。

秋老八,尤碧华在后面喊,把干子放下,拿走你的臭钱!那张二十元的钞票飞过来,委屈似的躺在他的脚下。秋老八朝玲秀扮个鬼脸,赶忙走了。玲秀捡起地上的票子。

妈妈!你怎么老是凶秋叔叔,他是好人!玲秀说。

他是好人?尤碧华恨恨地想。胸脯急剧起伏,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

2

塔山钨矿机务段有两台蒸汽机车,负责矿内矿石煤炭等货物的调运。司机有六人,还有同样多的副司机和司炉,这十八人分作六个班,每周三班倒。尤碧华丈夫跟秋老八是师兄弟,在一个班,丈夫是司机,秋老八担任副司机。两年前,钨矿生产每况愈下,三座高炉熄了两座,各部门大肆裁员,机务段一线十八人裁去一半,还有两个跳槽去了钢铁厂。人员少了,活也不多,机务段停下一台车,减成三个班组,师兄弟分开各带一组。

这天夜里,轮到秋老八这一组值班。那晚司炉家里有事没来,副司机是个刚结婚的小伙子,估计夜里也没事,秋老八也叫他回去了。副司机后来说,他是徒弟一辈,不好意思走。秋老八说白天都没事哩,晚上有个鸟事,万一有事他一个人也对付得了。矿里规定每车三人当班,司机驾车,副司机协助瞭望,司炉铲煤招呼炉子。碰上大家有事,一个两个马虎对付的情况也是常有的。

尤碧华的丈夫就死在这个晚上,死在他不该当班的班上。

火车头里一片焦黑,能燃烧的东西都烧光了。丈夫的头栽在操纵台上,双手紧抱制动杆,似乎机车在着火的同时,前方路轨上也出现了危险情况。丈夫身体毁得并不严重,医生说是缺氧窒息死的。尤碧华赶到时,矿公安处的人正往外搬尸体。一口血从她嘴里喷出,头朝机车撞去。他们拉住她。

那天晚上的过程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秋老八没对上面说的,对她都说了。该死的家伙,他们找丈夫做了替死鬼!

秋老八说,那天他是心里不痛快,人家新结婚,他刚离婚,两人坐一块心里都别扭。副司机走后,他拿顶矿工帽枕在脑后,和衣睡到长椅上。但是睡不着,又坐起来。夜并不深,远处小卖店还亮着灯光。他起身往小卖店走去,带回一瓶本地产白酒,还有一包盐煮花生。

一瓶酒剩二三两时,师兄来了。醉眼矇眬中,他瞧见师兄的脸虚虚的,好像不太真实。他问师兄,你休息嘛,怎么来了?师兄回答,在家也没么子事,来看看。还说离就离了,想开些,别糟蹋自己。他说他想得开,没事的。将酒瓶递给师兄,师兄接了,将剩下的喝光。两人还说过什么,他不记得。酒劲上来,他扛不住了,头歪在桌上。

电话是师兄接的,说有列煤车进了货场,调度室要求拖回来。他清醒了一会儿,要去拿挂在墙上的白毛巾,身子却有些不稳。师兄摁住他说,你这个样子,还是我去吧。他说好,又伏到办公桌上。

事故是如何发生的,公安和矿里都没能调查清楚。照秋老八估计,可能是那些棉纱跟碎布。秋老八说,杨梦奇交班时,是交代过那些棉纱和碎布的。他说被高温高压的沸水冲洗干净的那些抹布晾在蒸汽管道上,要记得及时拿下。大半天没活干,秋老八把它们忘了。那些搭在管子上烤得干枯的棉纱布条,即便不溅上一星半点的火,也会自燃起来。师兄中途接手,哪里顾及得到。

说到这里,塔山的狠角色抡起拳头朝自己的头砸了一下。他说这些事他没跟上头讲,却不能不对师嫂说清楚。师兄是替我死的啊!秋老八说。那天我何解要喝醉酒?何解要放副司机回去?我鬼摸了脑壳啊!假如两个人在车上,哪里能烧死师兄!

秋老八是在丈夫火化半个月后对她提及这些。丈夫的枉死大概已经让他十分愧疚吧,这一点可能的祸端再瞒住的话,天地良心会不得安宁。尤碧华这样愤愤地想。突然的丧偶和连日的悲痛,已经使她两眼深陷,面色蜡黄。巨大的悲痛变成对眼前这个人的刻骨仇恨,她抄起桌上的茶杯摔过去,骂道:

你这个凶手,杀人犯,你滚,你滚啊!

跟着,她呼天抢地地哭嚎起来。平日端庄秀丽的女人,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3

下午四点,尤碧华跟隔壁经营麻辣烫的老板打声招呼,请他关照一下她的摊子。她提个大竹篮,离了摊档。

走出矿区约两里地,两边的房屋变得密集,门楣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这里已是塔山镇街。尤碧华忽然站住:那个讨厌的家伙正在前面。一双眼照在她身上,一忽儿又望向他的正前方。那里有个弹匠,正在露天弹一床棉被。棉絮随颤动的弓弦和锵锵的弹拨声飘飞,蒙了中年弹匠一头一脸。这棉絮也仿佛朝她飞来。蒙住她身子,飘进她心里,黏糊得让她难受。

秋老八站着不走,显然是等她。浅在脸上的那一抹笑让她再熟悉不过:无赖的,玩世不恭的,也是不要脸的。她一咬牙,快步走过去。

又去找糕饼店老板?秋老八笑问。走在她旁边,迈同样快的步子。像她擤不掉的鼻涕。

你管不着!

嘻嘻。我是管不着。

一起走了几十米,她一转身,进了一家店子。回头瞟去一眼,那家伙站下了,盯着那块日杂店的招牌出神。她将竹篮递给店家,交代店家辣椒粉、精盐、味精等各样配料都来一些。眼角的余光抽空子瞟向门外。那家伙傻站一会,终于离去。

配料办齐,提了竹篮出来。传来熟悉的语声,是糕饼店方向。该死的家伙,居然去那里闹!尤碧华有些紧张,禁不住走近去,立在几块竹跳板后。透过竹跳板间隙,她看见秋老八一副痞相地站在糕饼店门口。他身前是一溜木板,木板上摆着十来个塑料筐,里面是各色糕点。这些糕点她大都吃过,认识椿师傅前就吃过。是她母女俩喜欢的粤式风味。穿白背心的椿师傅站在木板后,四十多岁年纪,身体已经发福,两只男人乳夸张地绷在胸前。相较于椿师傅的肥胖,小上十来岁的秋老八像是一紧密件。

秋老八拿起一块什么饼在嘴里啃。他要找茬了,尤碧华想。果然,只听噗的一声,嚼在他口里的东西一把吐出。那些纷乱如雨的和着唾沫的碎末,有不少粘到木板上的各色糕点上。

呸,你这老婆饼如何做的,涩口!我劝你以后莫做这个饼了。秋老八说。

你是来买饼,还是来捣乱?不买饼就请走开。怒容铺上椿师傅白胖的脸。他拿起旁边的蝇拍在糕饼上摇过,似有苍蝇要赶。

捣乱?我跟你捣么子乱!我问你,椿师傅是不是你?这铺子是不是你开的?这一个乜斜了眼问。

是又怎样?愤怒一点点在糕点师脸上堆厚。

是的话,就好生做你的生意,不要再去找矿里的尤碧华。听清了?尤碧华,她不适合你。再去,你这饼子就不好卖了。伸手在盛蛋糕的筐子里抓上一把搓捻着,粉末一点点从指缝间漏下。看见吗?成这样。

尤碧华感到了自己的羞恼。她拿不准自己要不要去甩那恶人两个耳光。老板手上的蝇拍就在这时隔着木板挥过来。终于打上了。他怎么弄得过这矿里八大金刚中的老满!秋老八左手抢上去,叼住挥来的手腕;右手里的蛋糕照椿师傅脸上撒去,五根指头趁势抠紧他胸前乳头肉。椿师傅哼出一声,身体倾下来,压到木板上。那些塑料筐子一阵稀里哗啦,糕点撒一地。

尤碧华木偶一般看着。秋老八依然没松手,椿师傅疼得叫唤,汗水迅速在他脖沟汇集。看热闹的多起来,她的视线被挡住。记住了?胜利者得意地质问从人缝中传来。椿师傅的回答含混不清。尤碧华呆不下去了。被打败的似乎是她。从地上提起竹篮,看见那只蝇拍和散落的糕点躺在一起,一副无助与无奈的样子。

哪个给你这样的权利呢?你害得我还不够吗?心里这样恨恨地想。走出四五米远,听见秋老八在后面叫她。她加快了脚步。一辆摩的驶过来,她招招手。你以为你是谁,想如何就如何啊!一团怒火在胸腔里烧得噼啪作响。

4

看着头也不回的尤碧华坐上摩托远去,秋老八摸摸鼻子,一丝笑意也被捂在手下。店前围不少人;秋老八瞪他们一眼,他们都有些怕,给他让开去路。又一辆摩的看到生意。摩托启动时他回了头,看见椿师傅正蹲在地上,往筐子里捡糕点。心里忽然有些后悔。他多年没这么横过了。本来是想讲几句狠话吓唬吓唬,可终于还是弄疼他。

司机将摩托开得要飞起了。秋老八拍拍他肩膀,说慢点。司机大声说,不追上去吗?追得上的。秋老八说,追么子追,去矿里。

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国营塔山钨矿,就像一辆老旧的蒸汽机车,过时了,跑不动了。它的周围,几十家私矿仿佛是一夜之间冒了出来。矿里的头头脑脑和工程师们,将矿脉资料卖给这些私矿主,做他们的技术顾问或者直接当股东。这样一来,国营塔山钨矿变成一棵老树干了,大大小小的私矿成为嫁接在上面的婆娑枝条;又像是一个巨大骨架,被众多的蚂蚁抬着啃着。

矿销售处业务员出身的利胡子是私矿主们中最大的一个。利胡子的公司设在矿科技处。科技处是栋三层小楼,有个独立的小院子,留守的处长们和精减后剩下的两个科室都挤在一楼办公,二三楼租给了塔山首屈一指的矿石大亨。

秋老八下了摩托上了二楼。一串急促难懂的宁波话从一扇门里传出,秋老八停下脚步。销售处下台的处长韩克修正在一间办公室指手画脚,一副二东家的派头。这老公鸡,果然有一股!秋老八有些气愤,感觉头部轰鸣一声,脸上霎时绷紧。韩克修转过头来,愣了一会,回过头去,续不上刚才的话。

老八啐了一口,朝二楼尽头财务室走去。他是来领他和徒弟李透两人工资的。利胡子不仅租下矿里的办公楼,还隔三差五租下矿里机车和他们这些开机车的人。出纳将工资数给他,他不接,说,数不够。出纳笑道,你数都没数,如何晓得?差一千,他说。出纳不笑了,注意到他铁青的脸。老板利胡子正在隔壁总经理室打电话,洪亮的哈哈声清晰地传来。叫利胡子来,秋老八说。

利胡子一脸络腮胡,今日刮得干干净净。利胡子老婆是矿里的绝色美人。关于这对夫妇矿里有许多说道,其中一个跟他的胡子有关,说是他必须戴上口罩才能上老婆的床。因此,利胡子的另一个绰号是利口罩。

看着这个青光光的下巴,秋老八产生了联想。联想中也有一张床,床上主角是他跟他先前的老婆米兰。画面切换很快,男主角一会儿就不是他了,成了刚才在那头指手画脚的宁波佬韩克修。

米兰原先是炼钨分厂的仪表工,这工作活儿不重,看看仪表作作记录,但环境不太好,噪音大,灰重。米兰想换工种,叫秋老八去活动,去矿部、医院、幼儿园都好。秋老八是那种宁愿自己下洞掏矿石,也不愿厚起面皮求人的人,自然是无法可想。男人对妻子说,算了,知足吧。这矿里比你不如的人多的是。你嫌灰重,戴副口罩就是。米兰说,你不找,我自己去找。

米兰找上的人是韩克修。韩克修是销售处长,矿里除了矿长们,就数他神气了。韩克修好色,据说矿里跟他纠缠不清的女人不计其数;找老婆也如换新衣,十多年里换了三个。当米兰告诉秋老八,她的调动有门,韩克修答应帮忙时,秋老八就警惕了,告诉她不要去找他,那人不会白帮忙。米兰不听。米兰开始天天出去跳舞。终于有一天,秋老八将老婆堵在屋里,问她跟谁出去跳舞。米兰迟疑一下,回答说韩克修。丈夫的脸阴下来,不准妻子出门。米兰也是个脾气很倔的人,结果秋老八动了粗,结婚两年多来,他的巴掌第一次扇到老婆脸上。

秋老八在钨矿也是一个很出名的人,他出名是因为他的一双拳头。当年的钨矿有八大金刚,都是一些别人不敢惹的人,秋老八是他们中最小的一个,却是最能打的。他的厉害在于心狠,能一拳将人揍趴下的决不来第二下。力大敌不过心狠,这一点诀窍他读高中时就明白了。所以他秋老八的诨名在矿里广为人知,罗秋明三字倒只有爹妈和各种花名册帮他记着。后来的秋老八似乎是换了一个人,随着单身生活的结束,他生命历程中浪荡不羁的一段仿佛也同时打上结了。

这场暴力没有筑牢他们的婚姻,倒是将米兰加速推向了钨矿头号猎色者怀抱。流言飞语如风一般吹开。他再一次将米兰堵在屋里。眼瞅着自己的女人就要不是自己的女人了,潜在血底的那把暗火呼的一声蹿上头顶。明白这女人抗打,也不忍心看她瘸脚断手。秋老八打算将要命的行动改变方向。

还去找那骚公鸡是吧?你去,只管去!我今晚就废了他!你信不信?当年的老八眼神利得如两把刀子,凛凛地架在老婆脸上。

米兰被镇住,但也只在最初的几秒。她的眼珠转了几圈,忽然冲进厨房,回来时一把菜刀啪的一声,拍在他们那小小客厅的餐桌上。

你狠,你是秋老八!有本事把我先砍了,现在就砍!告诉你,我受够了,你不砍死我,我也要跟你离婚!找你这样的男人有么子用,是穿得好?吃得好?还是住得好?没一样!要你找人帮我换个好点的工作都不去,都放不下一张脸。你秋老八的脸几多金贵啊,怎么可以去求别个!金贵,狗屎!

这真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霜雪,简直要把秋老八埋掉。他感到了透心的寒。那一团痛恨和希冀,或者说幻想燃起来的火焰被兜底浇灭。那股已经有些陌生的,骤然自他身子里膨胀开来的杀气,顷刻间消于无形。绷得似一扇钢板的身体,亦松懈疲软如一块面团。

离婚了。这个爱享受的女人此前一直不要孩子,分起手来倒也简便。米兰如愿换了好工种,而韩克修为娶她离了第三任妻子。他比自己的第四任老婆刚好大20岁。

5

利胡子笑眯了眼走拢来。老八,怎么啦,工钱不是说好的吗?他说。

是说好的,可我还说了不给那骚鸡公打工。有他在里头,我的工资得涨了。

哎呀,哪里是给他打工,你是帮我嘛。韩处长他……嗨,老八,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

我不管,有他没我!你另请高明吧。

利胡子笑不出来了。开玩笑,我不请你老弟还能请哪个?请你师兄,还是杨梦奇?听我一句,老八。事情过去了,算了。

秋老八沉默了。利胡子提到了师兄。利胡子跟师兄当年不管是一瓶酒还是一杯酒,都是一人一半分着喝的铁哥们。抛开他跟师兄这层关系,利胡子人不坏,豪爽仗义。他妈的,事情就是这样复杂,葛藤一样缠缠绊绊牵扯不清。

笑容返潮一般又回到利胡子脸上。他对出纳说,老八是我好兄弟,工资就照他要的开。他接过出纳数好的钱,递向秋老八。秋老八倒是不好意思了,伸不出手。利胡子拿过他的手来说,拿着,有钱大家赚。空出来的这只手又在他肩上筑一拳。拿着就拿着,秋老八讪讪道,告诉那老骚鸡,这钱该他付!利胡子又笑着在他肩上补一拳,这一回笑得有些暧昧。老八不理会他了,钱揣进口袋时已经心安理得。这钱他如何拿不得呢?都是矿洞馈赠的,就只许他们大把往腰包里塞?他这样想着,出了利胡子的办公楼。

立秋了,这世界仍然烫得似一锅热汤。明晃晃的阳光下,整个钨矿生活区灰糊一片:灰糊糊的道路、灰糊糊的楼房、灰糊糊的树木。路边两条黄狗也灰不溜秋的,它们正卧在一棵法国梧桐的树阴里,下巴上各自无聊地吊着一片猩红舌头。这随处可见的灰糊让他极其厌倦。

读小学的时候,不仅仅是地理老师,所有的老师都这么说,塔山是世界钨都,民国时期就有人在这里掏矿石,炼钨粉。那时候,秋老八一帮子同学就都觉得,当一个钨矿工人很光荣。后来秋老八顶替父亲,当了一名矿区内线火车司机,这让他更是骄傲了一阵子。开火车自然比下洞掏矿石更光彩。

秋老八是在矿里效益急剧下降时,才感到那片无处不在的灰糊。矿里一个个蛀虫被揪出,加上家庭的破裂,这层矿灰便如万千芒刺刺进他眼里,糊在他心头。如果师兄不出事,他也会像另一个火车司机杨梦奇一样,逃离这片灰尘了。师兄的死,改变了一切。

远处公共厕所旁边的灰围子里,退了休的老锅炉工郭福祥正在垃圾堆里翻翻拣拣。垃圾里的烂菜叶、易拉罐、矿泉水瓶被拣出来,分别装进竹篮和蛇皮袋。秋老八知道,矿里靠捡垃圾为生的不止郭福祥一家。矿里的垃圾不够大家拣,一些人便去市里拣。城市西郊有个大型菜市场,每日在那里捡烂菜叶的十多个人里,一半以上是钨矿去的。他们把稍嫩一点的直接炒熟端上桌,老的用盐渍起来,晒成咸菜。有些下岗女工则找到另外的生计。每天开往市里的末班公交车上,坐满了打扮得红红绿绿的年纪还不太老的女人,大家心照不宣,有的本来就是结伴同行,去往城市的各个角落,在灯红酒绿中演绎或悲或欢的故事。

离那两条狗不远的一处树阴下,一群老少男人在争论。秋老八停下来,他们在说上访的事。他们都是下了岗退了休的人,年轻人没事做,年老的拿不到退休工资。说着说着,有人骂开了任江,骂上头启用任江的那些人。任江是原钨矿矿长,大贪官,侵吞和挪用公款上亿,塔山钨矿就是在他手上搞垮的。任江被抓起来了,这是个窝案,一同被抓的副矿长、处长还有好几个。贪官们落网了,老百姓砸掉的饭碗却无从捡起。

秋老八不听了,提脚回家。从树阴下走出,那无处不在的灰糊又亮在眼底,双眼不自觉地闭了一会,似乎是硌得生疼。他睁开眼,看见脚边躺着一只皮球——许是小孩子玩丢的吧,抬脚狠劲一踢,皮球泼剌剌弹起,在空中飞出一条弧线,跌到远处耀眼的阳光里。

6

离婚后,没人做饭,秋老八中晚两顿都来父母这里吃。秋老八把两只泡沫盒子打开放在桌上。老八妈眉头蹙紧了。哎呀,她说,你怎么又弄这东西回来,还这么多!前两天没吃怕啊?这东西吃多了上火,你爹嘴里的溃疡还没好利索咧!

这两盒臭豆腐还是他中午在尤碧华摊子上强买的,中午在自己家里就着喝了两瓶啤酒,没吃完,带来了。

秋老八不好意思地说,这东西好吃嘛,两天不吃就怪想的。上火不怕,熬点绿豆汤就是了。是吧,爹?老火车司机吸溜着舌头说,吃倒是好吃,不过……不过什么,半天也没吐出来,嘴里一阵咝咝吸气散场。当妈的横父子俩一眼,说,吃饭。

臭豆腐是秋老八弄回的,自然是他多吃了——他倒是真喜欢吃。老八爹忍不住将筷子伸过去,老八妈筷子横过来截住。你是真不想好啦?口痛又哼!老八爹说,哪里是这臭豆腐上火,我是气不过。这帮官僚,只晓得自己吃冤枉,不管百姓死活!

话题又扯到上访的事。老火车司机也是积极上访的一个,他的退休工资已经半年没到手了。上午他们去了省里,结果让矿里和市里的人半是哄骗半是强逼给带回来。

他们就是推来推去,当官的一个个躲着不见,不肯为百姓办事。中央如何不把他们的工资停了,把他们官罢了!不让他们也受点罪,他们如何……如何……老头溃烂的舌头又痛起来,咝咝地吸气。

椿师傅来找尤碧华的时候,秋老八正嚼着他最后一块臭干子。他的腮帮子鼓动着,上面两条肌腱像两截皮筋一样牵扯。不爱听父母每天都差不多的唠叨,还多呆得一会,做娘的一准会扯上他趁早再成个家的事。这话总是没耐心去听,其实是自己早有了主意。碗筷一丢,人也就出了门,撇下两个老人两尊瘦石似的噤在那里。

圆月高挂于东山,万物当阳的一面水莹莹地漂白了。这是矿里的一片旧住宅区,每一块墙面都斑驳灰暗;紧贴房屋的隙地,以及每一个阳台都被棚屋挤占。住这里的多半是普通职工,当官的,通过各种途径发达了的,都搬离了这里。

秋老八穿行于这片陈旧住宅,他一时亮在如水的月色和稀落的路灯里,一时隐没在浓密的树阴下。现在,秋老八就要进入这样一片树阴。这是一棵大樟树,它有粗犷的树干,硕大的树冠,月光在它碧绿的叶片上波动,真是玉树生烟。这种几十上百年的大树在这片旧宅区到处可见。它们给人以绿,给人以阴凉,给这里的居民遮风挡雨,让那些喜欢飞翔的生灵安窝筑巢。早几年,任江为矿一级领导建了一批别墅,别墅豪华气派,美中不足的是树小墙新。矿基建处打算从旧住宅区移去几株大树,此举遭到旧宅住户的集体反对。于是,这些大树得以保存下来。

看着这水一般的月色,飞光流银的树木和房屋,秋老八心中没有应有的安详。他被一种无可奈何的郁闷控制,还有压在郁闷之下的不肯作罢的躁动。有不少日子了,这种熟悉的感觉经常会忽然就到了身上。还是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常有这种感觉了,这几乎成为他每次打架闯祸的前兆。他居然没闯下什么大祸。他的许多少年玩伴很早就关进了少管所。

现在,秋老八嘴上叼根烟,站在大樟树的树阴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一个葡萄架——不,是葡萄架下的一扇窗户。窗户开着,橘黄的灯光泻在窗前水泥地上,亮在葡萄藤叶上。他把烟蒂扔了,向那个葡萄架走去。

屋里有人说话。秋老八敲门的手举起来,又放下。侧耳听了一阵,不听了,退到葡萄架深处,在那里的一把竹椅上坐下。一丝笑意浮上他嘴角。

虽然椿师傅话说得支吾,尤碧华还是马上明白:他不跟她谈了;还有,早两天他提来的一壶茶油如果还在,他想提走。秋老八下午那一闹,尤碧华心里隐隐就有了忐忑,此时经他来证实,仍然有种被突然撂在荒原的慌乱,接着是深刻的悲哀与决绝。她冲去厨房,还没动过的十来斤茶油搁在案板上。她一把拎起,转眼到了厅屋。油壶嗵的一声被她掼在地上,仿佛它就是她所有的屈辱,她所有的懦弱与辛酸!

椿师傅一直避免看她,提了油壶出门。在门口的灯光中,他迟疑了。实际是他听到一声咳嗽,一张让他害怕的脸出现在葡萄架下。糕点师低下头,迅速离去。

尤碧华站在那里,木然地看着她曾寄予希望的男人在门口消失。那些气愤、悲伤和屈辱已不存在,心里只有无抓无靠的空洞。起了一丝风儿,风推着一片枯了的葡萄叶要滚进屋来。在她茫然的视线里,枯叶被门框别住,吱嘎作响。她挪动身子去关门,感觉身子酸疼得紧。有一瞬间,她以为坐在藤架下的男人是丈夫回来了。过去这种季节的晚上,他们一家子是常坐在这个藤架下的。心里面突然温软,酸疼僵硬的身子也变得软和,靠到门框上。长长的睫毛被薄薄的泪水打湿。

那张诡谲的笑脸在迷幻中逐渐清晰,棱角分明。尤碧华心中,那些湿润润的软触倏忽缩回,被失望和懊恼替代。从里到外身子又僵硬了。

你做的好事,真是有狠!她说,嘴角冷冷一撇。

这人不怎么样嘛,你不值得。秋老八靠近了。

值不值得,都不要你管!

我是为了你跟玲秀好。你想想,你嫁人了,他们还会赔师兄吗?师兄是因公死的!

我不嫁人,他们就会赔了?因公死的,因公死的又怎样?你还要我像矿里那些人一样,天天去上访,去磕头作揖?或者你比他们能耐,还有更好的办法?

上访是没么子用……你可以带玲秀天天去头头们办公室,去磨去泡,他们去哪你跟哪,牛皮糖一样粘住他;要不去跪在那些机关大门口,看那些当官的良心是不是真给狗吃了。

这就是你的好办法?哼!告诉你,秋老八,你这些办法我尤碧华做不来。我也耽误不起工夫,我娘女两个还要吃饭!

门砰的一声关上。看不见这可恨的人了,尤碧华胸脯仍急剧起伏着,愤怒又在心中燃起。死皮赖脸的家伙,作歹作恶还不够吗?还要来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啊。

生了一会儿气,又忍不住要去查探外面动静。窗户蒙着钢纱,依稀看见那家伙仍然在葡萄架下,坐着他先前坐过的椅子。过去丈夫经常坐的椅子!尤碧华一伸手,将灯揿灭。室内暗了,窗外却是朗朗的月明。月光的舞步在每片葡萄叶上正转得欢快。丝丝缕缕的光从翡翠似的叶片漏下,仿如舞者霓裳飘曳的丝绦。几缕光披在丈夫师弟身上,丈夫在他身上活过来。尤碧华不能再看,退后身子,一屁股塌在一张木椅上。

一些往事如这窗外的月光,见着隙就浸透,润润的活在心底。每年葡萄熟时,丈夫都要邀来秋老八两口子。葡萄架下摆张小方桌,两个家庭围桌而坐,桌上堆着洗净的葡萄,头顶悬着串串葡萄。他们这架葡萄是个马奶品种,熟透了依然保持淡绿色,青甜中略带一丝酸。丈夫不爱吃葡萄,但他把这架葡萄伺弄得不能再好。秋老八也不爱吃,一点点酸他都受不了。师兄弟两个面前立一瓶简装白酒,就着一碟臭豆腐和一把焯韭菜慢斟细饮。月朗风清的夜晚,在这样一个葡萄架下坐一坐,和朋友喝喝酒聊聊天,或者还看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高兴吧,丈夫脸上是一副极为满足的神态。

喜欢葡萄的是她们三个女将。两个男人将一瓶白酒喝完,她们的葡萄似乎还未吃足。尤碧华比秋老八小一岁,米兰小她几岁,若论嘴馋,则她与三尺高的玲秀有一比。临走时,尤碧华会让他们兜上一点带回去。有一次,米兰自己站上高凳,挑架上那些串长粒匀的剪下。少不更事的玲秀呜呜哭了,那些葡萄是她看着长熟的,每一串她都舍不得。几个大人哈哈笑起来。秋老八的笑也是爽朗而憨厚的,尤碧华不禁望他一下。他们都在矿子弟学校读书,秋老八是有名的坏学生,八大金刚中最厉害的角色。她听到和看到他做过的坏事不计其数。和许多女同学一样,学生时代她是绕开他走的。后来他跟丈夫成了师兄弟。丈夫一直说他人好,常常带他到家里,她并不反对。他也没让她感到不快,大家似乎都成熟了,那些青涩的故事仿佛已经被时间打包,彼此可以随时解开,拿它作生活的开心调料。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让他给毁了。他依然是那个给人带来灾难和痛苦的坏坯子,是那个该死的秋老八。尤碧华心里痛着,也在咒骂着。

窗外有了动静。他感到了她的悲伤还是诅咒?他的拳头砸到藤架?藤架吱吱嘎嘎叫唤,她听到枯叶落地时细碎如纸的响声。

接着,是他远去的脚步。

7

第二天,玲秀上学后,尤碧华迟迟没有出摊。昨晚秋老八走后,她一夜都没睡好。他的那些话让她思来想去。带着玲秀天天去磨去泡。娘儿俩跪在矿部大楼门口,每天都去敲打他们的良心,唤起他们的同情。这是那家伙出的主意,或许也是许多人的想法。她能够这样做吗,玲秀不读书了?许多人都可以做的,她为什么做不来?

尤碧华自小就是个乖乖女,读书成绩不太好,考不上大学,但踏实乐观。她信奉自己的双手,深信好日子可以凭双手创造。这辈子她都不会奢望大富大贵。那离她很远。她能从平常琐碎的生活里找到乐趣。一串葡萄,一次平常聚会,女儿从路边采回一束野花,都会让她快乐起来。丈夫也是这样的人。胸无大志,再苦再累,有一杯酒喝就可以舒心解乏。玲秀三岁那年,连降暴雨,引发山洪暴发,塔山脚下农民房屋冲毁不少,矿里职工纷纷捐款捐物。尤碧华夫妇跟着捐助外,他们还决定收养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两人都喜欢孩子,可惜政策只允许生一个。那孤儿是个男孩,和玲秀差不多大,这一点更让他们动心。可是利胡子也想收养。当男人把这消息带回来,夫妻俩都有些失望,不过随即就替那孩子高兴。两公婆都说,那孩子掉进福窠里了。

现在,丈夫因公死了,她的孩子失去父亲,她们却得不到应有的赔偿。一条人命哩,真就这样草草了事?

尤碧华一咬牙,去了矿部。

为处理丈夫的事,尤碧华来过矿部多次。安全科、工会、劳资处直至矿长,她都找遍了,事情总是不能得到解决。找下面是更没有用的,她直奔矿长办公室。

看到她直闯进来,大班台后面的男人蹙了蹙眉。你有什么事?有事找办公室。他认出她了,起身准备叫人。尤碧华挡在门口,说我不找别人,就找矿长你。

任江倒台,谢志康从省里下来,接替他担任矿长。他退回办公桌后,不耐烦地盯着尤碧华。外界传闻,调他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他一点都不情愿,他在活动调回省里。

秘书科的人干什么去了?什么人都往里面放!他不满地说。

谢矿长,我爱人的事还要请矿上解决。尤碧华站在谢志康大班台的一个角前,旁边有把皮椅,她没坐。这人不好打交道。这个楼上的人都不好打交道。能不能解决问题,她心里越来越没底。

你爱人的事不是结了吗?谢志康仰起头,靠到椅靠上。

那叫结了?打发了几千块钱?尤碧华激愤起来,工人的一条命太不值钱吧!你们头头们随便几餐饭都不止几千块钱呢!

她的嚷嚷声惊动外面的人。一个男人跑进来叫她出去,说有事去矿办公室解决,莫吵到领导。尤碧华不理。男人将她往外拖,尤碧华攀住谢志康的大办公桌不松手。她想起秋老八的话,她要豁出去。不泼一点如何会有赔偿,他们拣软的欺呢!大班台被拖动,桌上的电脑差点摔下。

谢志康站起来,制止了男人。由着她吧,他说。你出去。男人松开手,十分歉意地退出。谢志康对尤碧华说,坐吧,有话坐下讲。尤碧华喘匀了,抻衣服抹头发,仍然倔强地站在那里。由于激动和用力过大,一张脸红得就像煮熟的虾。谢志康无法,自己坐下。

终于记起她的名字。尤碧华同志,他说,我要纠正你一个说法。你说矿领导随便几餐饭都不止几千块钱,这种情况我不敢保证以前没有,但我可以保证,我来矿里以后,大吃大喝铺张浪费的事是绝没有的。如果你不相信,可去市纪委举报,让他们来查。

停了停,他接着说,你爱人是矿里出资葬的吧?还照顾了几千块钱,你说要怎样结?

怎样结?这种情况人家单位起码赔几万!几千块,还是照顾。我要你们照顾什么?

我承认有你说的这种情况,莫说几万,十几万的都有。可我们怎么跟人家单位比,矿里下岗的这样多,在岗的工资都难保证嘛!

可他是丢掉一条命啊!是因公丢的命啊!你们怎么就……尤碧华说不下去了,泪水一下上了眼角。

这话似乎打动这位矿长了,好一阵他也说不出话。他咳嗽一下,说,你爱人这事不是这样简单的,当时他并不当班,他是代人当班,对吧?当然,代班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他一个人去开车,这是违章的嘛。为何不等副司机和司炉一起上车?这些因素矿里也不能不考虑吧?你说是不是?

尤碧华的嘴张了几张,接不上话。谢志康顿顿,接着说,发生这样不幸的事,带给你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你一个女人支撑个家也是挺难的。这我们都知道。可大家都难。就说我吧,原先在省机关几多自在,忽然一下到了矿里,今天这个来吵,明天那个来闹,矿里的工作又困难重重,每天觉都睡不安生,你说我为不为难?矿里情况好了,就什么都好说了。

尤碧华迷糊了,心里空洞了,自昨晚蓄积起来的那股心劲,如雨后山涧边悬空的泥土,块块崩落。她说不过他们的。她该如何泡,如何磨?她能堵上自己的耳朵,关上心之门再顶上一根杠?她怎么听了他们的话,会感觉自己理亏?谢志康后面还说些什么,她都听不见。一股怨恨之气在心中膨大:死鬼,你多的么子事啊!

尤碧华精神恍惚地出了谢志康办公室。那些人还守在过道里,她感觉他们都松了口气。谢志康更是松了口气吧。他们知道她不会再来找他们了,可能还会想,这女人真不是个刁蛮撒泼的主。他们给她让开路。

8

秋老八在路边停下。尤碧华歇了摊。她的摊位空在那里,像根链条缺了一环。他转过头来,看见孙见田正向他招手。没来,孙见田朝他大声喊。秋老八朝马路对面踱去。

一上午都没来?秋老八问孙见田。

没来。我还等她臭豆腐下饭哩。孙见田卖了一本旧小说,边收钱边回答他。

做么子去了?难道去了矿里?秋老八心里嘀咕着,往脚下的书摊扫一眼,问老孙生意好不好?孙见田说,么子好不好,下岗了嘛,没事干。

你这年纪也下岗,退休吧?秋老八说。

叫么子名堂都一样,反正是不发一分钱。

你怎么不去吵,像他们一样?年轻人多问了一句,看着孙见田脚边那口纸箱。纸箱涨开口子,露出里面的旧书。秋老八发现,孙眼镜很在意这只纸箱,眼光不时落在上面。他想,老头箱子里有好货。

有个屁用!孙见田撇撇嘴,去堵大桥兴许有点用。事情不闹到火烧眉毛,他们理你!这矿里市里当官的,哪个不是只顾着头上的乌纱帽,你怕他真正关心百姓日子过得好歹。谢志康经常把安定两字挂在嘴边,他的安定就是派人派车去接去堵上访告状的人,快得救火一样。市里也一样。没人上访没人告状,就是他们的安定!

停了停,孙见田一声叹息,接着道,下面的声音传不上去,上头如何晓得底下实情!

秋老八抬起头来,眼睛盯在孙见田脸上。他面前的这张脸又瘦又小,上面皱纹没一千也有八百吧;两块镜片则似池塘里冲落石头,波纹一圈追着一圈。秋老八绷着的脸松弛了,说,怎么,中午没下饭菜?嗨嗨,孙见田笑笑,有些羞涩。中午我都去对面买几片豆腐的,她今天不是没来嘛。秋老八点头,转身走了。

秋老八转回来时,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正认真翻看孙见田纸箱里的书。

老伯,你这书哪里来的?中年人直起身,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喜。

对不起先生,我刚才是舍不得。孙见田嗫嚅。

我理解,中年人说,您也是爱书的人。老伯想多少钱出手?孙见田说,我也拿不准它们值多少,先生说个价吧。中年人沉吟一会,说,我出个数吧,一千五,这些书都给我。孙见田张着嘴,半天出不了声。中年人理会错了,说,老伯舍不得,我就再添二百吧,要不……够了够了,孙见田忙说,我没花几个钱收的。中年人付了款,将书照旧装进纸箱拎走。孙见田将这一千多块钱捏在手里,痴站着好一会没动。

孙见田转过身,见离去的秋老八又站在面前,一手拎着两只塑料袋,一手抓着两小瓶酒。他把钱塞进口袋,说,咦,你如何又转回来了?小尤还没来咧。

今天不吃臭豆腐了,我请你孙老哥吃猪头肉吧。秋老八将手上东西都搁到书摊边的地上:除两小瓶本地产大曲外,还有两盒卤菜和一包花生米。卤菜一样是猪耳切条,一样猪尾切片。拖过一条塑料矮凳坐下,将一瓶酒举向孙见田。

孙见田说,哎呀,哪能要你请客,我带着中饭呢。去旁边三轮车上取下一只塑料保温桶来。秋老八的脸拉下来了,说,老孙,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工贩子呀?一起喝杯酒有么子!他把一直举在手上的那瓶酒蹾在孙见田脚下,将另一瓶酒的瓶盖拧开。

孙见田见如此,赶紧说,你快莫这样讲,我都不如你咧。他在凳子上坐下,打开保温桶,桶里米饭上盖着火焙鱼和一撮绿豆芽。老弟盛情,就一起吃吧,我沾光了。看着地上的酒又说,酒就不喝了吧,我拿饭陪你老弟。

秋老八的眉头又拧起了,自顾自地对瓶子抿上一口,从塑料袋里摸出一次性筷子。孙见田察觉他的不痛快,便期期艾艾道,也不是……这一瓶我喝不完。

喝多少算多少,剩下归我。

孙见田不再客气,也拧开地上的小酒瓶。两人喝着酒,嚼着猪耳朵猪尾巴,有一句没一句聊起来。主要是孙见田说,秋老八听。说到刚才的一单生意,孙见田嗨嗨笑了,一缕阳光从树隙间漏下,映在他瘦小的脸上,架在鼻梁上的两块镜片忽然白光一闪。很难碰中的,他说,这种好事哪能常有。平常也就每天落个十块八块,我是赚个消遣。今天老弟盛情,明天我回请你吧,意外之财不花掉一些,它们是不会安生的。秋老八平时话不多,也不习惯随便跟人亲近,却是一个崇尚义气的人。一直沉闷的脸此时生动起来,爽快地应下。

孙见田是那种爱喝一两口,但一沾酒脸就红的人。大半瓶下去了,他却没有止的意思。他的话更加多起来。

老弟啊,你没料到这箱旧书值这么多钱吧。告诉你,它们可全都是三十年代商务馆的版本,是些好东西啊!

秋老八不懂这些,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小老头,看着他干干瘦瘦的如同一块旧红布团起来的脸。

好的东西就应该是值钱的。孙见田接着说,好的。好字,好画,好手艺。时间过得越久,它们越金贵。好书它一样。那些书都是些大哲学家和大作家留下的。老哥我写了一辈子,没有一篇能像它们一样留传下去,惭愧啊!

孙见田停下来。秋老八盯着他手中的酒瓶。他在琢磨他的这些话。小老头仿佛换了个人,微微有些醉意,却是意气风发,镜片后的目光炯炯有神。孙见田举起酒瓶又抿上一口,目光扫向马路对面,一会儿又落回到秋老八身上。

好人她也应该是金贵的,可好人大都命不好啊!孙见田接着道。

秋老八抬起脸,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种熟悉的暖呼呼毛茸茸的感觉,又在他心中潮起。

9

那天整个下午秋老八都比较忙。他出了一趟车;机车刹车有点小问题,师徒俩自己动手修好,顺带给机车做了一次简单保养。

晚饭后,脚步又把他带往昨晚去过的地方。这一个多月来,他都有些怕黑夜了。过去他是落枕即呼噜,再热的天也是如此。如今是难以成眠,睡着了中间会醒来。睁眼躺在床上真是遭罪,感觉夜晚深长得没有尽头。孤独随夜色生发膨化,广大得无边无际。

夜晚的闷热也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他从床上跃起,去楼下小铺子喝一瓶冰镇啤酒,然后在家属区漫游一通。这渐渐成为习惯。这时的夜色又换作一种诱惑,一种安慰,夜是凉的,宁静的。风也比白天爽快。夜色还将那层无处不在的灰糊隐去,满世界都是空明的月光和树木婆娑的影子。

夜游的终点通常是那棵巨大的樟树,或是那架绿意葱茏的葡萄。在这里,他日渐熟悉了亮着的窗户里的母女俩,熟悉她们每一丝气息,体会在她们身边的感觉。在这里,他也多次看见孙媒婆,带着男人从这屋里出出进进,之后他再尾随他们,一个个将他们赶跑吓走。干着这些傻事的时候,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师兄死的那些日子,看到孤儿寡母悲痛欲绝,他就想着自己一定要承担些什么。他能承担什么?她们稀罕他的承担?自己就真的只是想着尽点责任,而没有别的指望?这些问题不断纠缠在他心里。

过去两家在一起聚会的情景经常被唤醒。尤碧华开心的笑,总是那么温暖动人。那时米兰老是不安分:不安心工作,要这样要那样,都是他没能力满足的要求。她和尤碧华是多么不一样。那一个动与不动都是那样安安静静,安静得就像这夜里的月光、夜里的树。他知道,她的安静由她的通情达理和安于本分带来。在她的安静里,男人会感觉自己活得有尊严。他终于明白,他的心里早就是喜欢她的。

尤碧华的屋里又有男人的声音,秋老八像猫一般警觉了。他掩在葡萄藤下,张眼朝纱窗内望去。是利胡子。他那些胡楂丰茂起来,半截脸仿佛是钨石嵌上去的。尤碧华陪坐旁边。利胡子说,不用担心,这事不难,熟悉半个月准能上手。你考虑考虑再答复我吧。

秋老八放下心来,退后两步。这时屋内有了响动:利胡子要告辞了。秋老八一闪身,到了藤架角上。那里有棵枫树,尤碧华的油炸车锁在树上。树上还绑着两个上架的脚蹬。他蹭蹭两下攀上去,身子伏到藤架上。这样一个夜晚,他也许是盼着与尤碧华照照面的,却又不愿让他不想见的人撞见。门开了,利胡子出来,尤碧华送出门口。藤架真是不济事,它吱嘎作响,而且不容他有所反应,哗啦一声,整个一角塌陷下来。人就更惨了,大狗熊一般砸趴在一堆乱藤上。身上也被藤架上的树枝竹条挂破。

架下两人吓一跳,车转出身子,看见钨矿狠角色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利胡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月光是这样明亮,邻居的门一张张打开,那么多灯光也一齐泻出。还有那些诧异的脸。纷乱的光明里,尤碧华的脸阴冷得分明,伴着十分的难堪与羞窘。玲秀跑出屋子,看见乱了一地的藤架,泪水一下汪在眼里。

秋老八的脸脖也紫涨得分明,一忽儿又转作恼怒的蟹青。利胡子的哈哈止住了,刚要说点什么,秋老八说,这里没你的事,你最好走开。利胡子笑道,好,好,我走开。真有你的,秋老八。我真怕了你。说完,复又一路打着哈哈离去。

秋老八,你要如何才不再来害我?尤碧华羞恼地说。

要你嫁给我!

这话是顺嘴溜出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还有一种逼人的决绝。

尤碧华比意料中的冷静。她看了看左右两边的邻居,喊玲秀进去做作业。玲秀正试图扶起倒塌的藤架,却是她力所不及。她噙着泪进屋了。尤碧华也进屋去,但她没关门。秋老八尾随上。

嫁给你!嫁给你我就能拿到赔偿?昨晚是哪个在这坪里说的?我是为你跟玲秀好哩,尽假话!你就这样子为我们好?尤碧华站在厅屋中间,缓一缓她就让自己变得锋利。

是的……不是。男人嗫嚅。我是说我来养……玲秀。养她,疼她。

你养她,疼她,说得几多好听。你秋老八只会揍老婆,几天不揍人,你的手就痒得很!

我没有,是米兰该揍。

就算是这样,赔偿金可以不要了?

我替你要。

你替我要!有用?

比你有用。

未必,要来才晓得。

说定了?

么子说定了?

我把钱要来,你嫁给我。

要来了再说。

两人对视着:一个目光炯炯,充满自信;一个犹疑负气,不肯相信——既不相信对方能要来钱,也不相信自己会嫁给他。秋老八盯住她好一阵,点点头说,很好,转身出门。尤碧华呆立一会,将门碰上。

秋老八没有立即回家,而是继续他的夜游:在生活区一栋栋旧楼间疾走,走得比任何一个夜晚都快。一点火光始终在他唇间明灭。他的身子偶尔会慢下来,那是他又掏出一支烟叼上,接续那一点将熄的微光。

秋老八的脑子也像他的步子一样快速运转。他从来没有为一件事这样煞费苦心,思前想后。他又深又长地吞着口口香烟,烟雾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将他不善思索的头脑不断撞出电光石火。这让他想起他青春年少时的情景。但那时是很可笑的,现在的问题也不是一双拳头能够解决。这件事如果凭一双拳头能解决,就像对付那个糕点师傅一样,那就好了。但是除了挥拳头,你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呢?他这样想着,一丝自嘲挂上嘴角。

隔壁自鸣钟敲响一点时,秋老八回到他孤孤单单的家。脸脚都没洗,一头倒在床上,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10

第二天中午,孙见田要在尤碧华的摊档上请老八。小老儿去附近买来一包卤牛肉,又让尤碧华凑上两个热菜,当然还有一大碟臭豆腐了。一瓶莲花白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孙见田说,小尤,你也一起来。尤碧华笑笑,说你们吃,我还要多炸些干子。心里想,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块了。玲秀放学,他们叫她上桌,尤碧华没反对。

秋老八凑在孙见田耳边,说着什么要紧的事。他的后脑勺和半个脸庞总是在尤碧华一抬头时就让她见到,脸上还留着昨日被葡萄架挂破的伤痕。秋老八的嘴仿佛是架抽空机,她看见小老头的脸止不住往里缩,越发像一枚核桃了。一双近视眼在两片度数很高的镜片后痴呆一阵,之后,一只干瘦的巴掌拍在桌上。盛卤肉的碟子跳起来,一杯酒倾倒了。玲秀张嘴惊叫一声。

要得,就要这样来一下。孙见田说,顿一顿,又道,我支持你!

秋老八往嘴里倒口酒,眯眼瞅着孙见田。脸上的笑肌和他沉默寡言的嘴一样,总是吝于使用。此时一丝笑意难得地从她看到的眼角漫开来。他伸出筷子,夹一块豆腐塞进嘴里,慢慢咀嚼。他的神态有种成竹在胸的从容,这是她过去从没在他身上见过的。他们仍在神神秘秘交谈,既兴奋又紧张,担心每一个路过的人听见。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知道跟自己有关。他们的神态告诉她,还有女儿的反应。玲秀的眼光不时往她身上转。昨晚秋老八那些话玲秀也听到,小家伙半懂不懂的,眼神却来来去去飘转如风。她懒得去打听,却禁不住要去猜想。他想找老孙头当说客吗?他可是找对人了。谁也别想当好这个说客。

她将眼光投向马路对面的书摊(她一直帮孙见田照看着),玲秀吃完了,蹲在那里看书。玲秀的小辫子翘在脑后。这是今天早晨她自己扎的,第一次没让妈妈帮她。小辫子在她眼里晃动,之后,她的心思走远了,视线里渐渐一片虚无,直到油锅里一股焦煳味将她惊醒。

有顾客来,尤碧华赶紧张罗。一抬眼,桌子上只剩下那个老的。老的起了身,摇摇晃晃走拢来,一张脸红得像只瘪柿子。

小尤啊,秋少爷蛮不错哩。孙见田站在油锅前,醉醺醺喷一口酒气。

秋少爷?她一时没转过弯。他有什么不错的,就晓得吃住人!

唉!你这是老眼光看人嘛。秋少爷不错的,有担当,够侠义。老头一脸佩服地将大拇指竖起。

担当?侠义?听不懂。尤碧华麻利地将一碗臭豆腐端给一女学生,在抹布上擦把手,接着道,他好不好跟我有么子关系?

孙见田严肃了。他说,有关系,太有关系。你以后就知道了。

尤碧华愣愣地出神了,双手在抹布上机械地揩着。孙见田歪歪倒倒回他的书摊。

其实,秋老八在她再婚问题上不断捣蛋,变着法儿照顾自己生意,她并不是不清楚他心思。一直以来,她心里只有痛恨。他想赎罪吗?她偏不成全。这样一个打架大王,也是她不能接受的。这太荒唐了。直到昨晚,他直截了当要她嫁他,她也只是感到,被这个执拗的男人纠缠带来的麻烦和气愤。现在,尤碧华的心里只有叹息。

在他面前,她的心一直又冷又硬,她以为冷硬如石头。现在她明白,那不过是一层玻璃,甚至连玻璃都不如。因为昨晚那些话她都记得,不时在耳边回响。他那些表白直朝她心里撞来,就像夏天傍晚那些直撞窗户玻璃的急风猛雨,让窗内的人看得见也感受得到。我来养玲秀。养她,疼她。他这样说。她觉得自己那层坚硬的外壳不过是种想象,并不能抵住他风呀雨的侵袭。唉,她叹息一声。还好,他自己给自己横了一道坎,让他知难而退好了。

太阳落山时,尤碧华收拾东西回家。东西都放在车上,除了嵌在上面的煤炉,还有料箱跟锅盆桌凳。女人肩上勒一根帆布背带,两手把住车把弓着身子走在前面。车上分量不轻,四只轴承在水泥地上碾出隆隆响声。油炸车离开矿区大马路,拐进住宅小道,她忽感肩上一轻。

是秋老八。他的一只手搭在车上,另一只手搂着一小捆木条。女人顿住身子,从肩上卸下背带。不知是因为燥热还是生气,脸上一片通红。走呀!秋老八在后面喊。尤碧华不理睬,背过身去。路过的人都掉过脸来看他们。秋老八作罢了,继续赶他的路。尤碧华挨上一会,重新挽起背带。

到自己楼前,尤碧华又呆一下:那家伙正在扶他昨晚压垮的葡萄架。她将车子停在枫树下,掏钥匙开门。立在纱窗后,看见秋老八扶起了架子,一只手去够地上木条,用细铁丝将木条一根根固定好。玲秀回来了,快乐地叫秋叔叔,丢下书包去帮他。玲秀指指这里,又指指那里,秋老八开心地笑应着,将个葡萄架补得风摇雨打不动。立在窗后的人想,有什么事情的话,这小家伙倒是乐意接受的。心里忽然一阵犹豫:晚餐她要不要多量一杯米?

一会儿她的心又硬起来,又似乎是一块石头了。她离开这扇纱窗。

11

轰动一时的塔山事件,就在两个当事人纠缠不清的感情纠葛中突然爆发。

这是九月最后一个周末,离国庆节还有三天。这年的中秋比肩而至,比国庆早一天。

这天一早上班的时间,许多不用上班的人从各自的家里出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们在生活区的小道上形成一支支松散的队伍。这队伍不断得到补充,在交叉路口与另一些队伍汇合。这是一些混杂的队伍,有老年人、中青年人,也有妇女和小孩。那些准备休长假而调了班的人感到奇怪,问这么多人干什么去。队伍里的人回答,找当官的要饭碗去!这些队伍在尤碧华摊位前的大马路上停下来,聚成一支更大的队伍,朝矿区东北方向涌去。尤碧华有些吃惊。她在队伍里看到了孙见田,后者正向她诡异地眨巴着眼睛。

秋老八也是一早出的门。他没有挤进那些散乱的队伍,而是朝机务段走去。在值班室他拿了机车钥匙,又从墙上取下那条白毛巾搭在肩上。这时徒弟李透进来。李透说,师傅,要出车吗?嗯,秋老八应一声。李透说,等等小刘吧,他说晚一刻钟到。秋老八说,要得急,路不长,我一人去就行了,你们守在这里。李透说,那不行吧,段里才开过会。我跟你去吧。秋老八闷了一会,说,也好。

机车是那种老式蒸汽机车,长长黑黑一个车头,停在矿区内线铁轨上。李透攀上车顶,拿一支长铁钎伸进烟口,将炉子里的煤捅燃。秋老八在机车旁立一会,登上驾驶室,静静地在司机位上坐下,目视前方。几股铁轨从他脚下笔直伸向远处。远处是塔山连绵的余脉,托着一轮橘皮一般的红日。这时李透在下面给车加足水,进驾驶室后又给炉膛添了几铲煤。秋老八朝煤箱看一眼,里面的煤装得很满。火在旺起来。锅炉里的水迅速升温,蒸汽在气门处噗噗作响。

尤碧华没有想到,为了要回她的抚恤金,秋老八竟然将矿里的机车开出去闹事!矿里大部分没得到补偿的下岗职工一起参加行动,上千人聚集内线铁路和干线铁路交会处。他们密密麻麻围在秋老八和他的火车头旁,做了他和火车头的护卫。秋老八昔日的弟兄担负联络组织工作,孙见田成为他们积极的代言人。他写了一篇《陈情表》寄给各大媒体,内容主要有这样几点:一、矿里不能随便让工人下岗,尤其是四十五岁以下职工;二、提高下岗工人一次性买断金,贡献一辈子,不能几千块钱就把人打发了;三、将退休职工交社保、医保;四、提高火车司机陈建国因公死亡赔偿金额,妥善安排其遗孀尤碧华的工作。如果上头三天之内不能对钨矿上下这一干人的吃饭问题有个明确答复,矿里的工人就将车头开上铁路干线,制造一起列车颠覆事件!

尤碧华心神不定地守着她的小铺面。许多人仍在往铁路那边赶,一些去看热闹的已经回来,带回各种消息。说是电视台的记者最先到达,接着是公安和大批武警。省市的头头都惊动了,汽车将附近的马路停满。部分工人带了家伙,警察的脑壳被敲出了血……不同的说法,已经像这个季节的落叶一样多。

一些人听说秋老八是为了卖臭豆腐的女人带头闹事的,都围了过来。他们想看看秋老八为之拼命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尤碧华红了脸,收了摊档回家。围观的说,难怪咧,点子很正嘛。尤碧华低着头,装作没听见。经过一家茶馆,见一些人围在茶馆的电视前,原来电视台正播放闹事的新闻。尤碧华走进去。没有人注意她,每个人都紧盯着电视屏幕。电视里满是戴着矿工帽的汹涌人头,他们都挤在机车周围收割后的稻田里,手挽手结成人墙。那个蒙天挞地的莽汉坐在车头内,他抽着烟,留给观众一张模糊的侧脸。

记者现场报道说,情况很复杂,人数接近两千,大部分是下岗人员。据公安部门证实,少数刑满释放人员也混在里面。武警已在机车前拦上两块巨石。

镜头从机车上扫过,停在压在铁轨上的巨石上。接着画面切换到一位武警指挥官,他说,我们在多处地方安排人手,必要的话,比如说车里的肇事者不听劝阻,孤注一掷,便能及时将其制服,以保证列车和旅客的绝对安全。

随着这一表态,指挥官举起的手迅速劈落。尤碧华从这一劈中感到他决绝的力量,一颗心便顿时收紧,跟着快速沉下去。

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一阵交头接耳之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拥来。尤碧华似乎看不到这些目光,双眼紧盯住电视,生怕落下里面的每一句话。镜头又一次推向机车,但她看不到机车里的人,攀在车头上的一些人将他遮住。她忽然急切地想见到他。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已经不能不关心车上那个人了。心里在说,看你做下什么事啊,你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攀在车头上的,都是当年矿子弟中学的八大金刚。他们一个个光着膀子,头上缠着布条,有几个手里拿着棍棒、捅炉子的铁钩。他们似乎要筑成这个非常事件的最后一道防线,情形既恐怖又显得荒唐。这一点哥们义气没有让尤碧华感到丝毫安慰,而是使她更加紧张不安。她以为,秋老八正好成了这些人无聊生活的一支兴奋剂,成为他们追讨利益的一只莽撞头羊!

画面上出现孙见田,他在回答记者提问。小老儿自信地说,没事的,这次一定能要来钱,大家齐心得很。这话似乎是对她说的。她听到了,依然不能驱除心头的阴霾——画面远处的车头让她有不祥之感,丈夫被烧死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这莽撞的人会不会……尤碧华再一次打个寒颤。

一列火车出现在画面一角。火车越来越近,稻田里的人群骚动起来,秋老八的机车吐出缕缕轻烟。尤碧华突然一阵窒息似的紧张,恍惚中,她感觉秋老八的机车已经启动,朝那驶来的列车撞去……

她眼前一黑,身子朝地上委去。有人扶住她,将她塞进一张椅子;又有人给她端上一杯热茶。那些眼光透着深深的担忧。

12

折腾了两天后,事件终于得以平息——上面一个部级大员来了,批评了钨矿和地方上的一些领导麻木不仁,对工人们提出的问题表示一定会按政策妥善处理。

塔山钨矿的许多人这一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以日当夜地呼呼大睡。连日的困乏,还有问题的终于解决,轻松地将他们送入黑甜梦乡。一栋栋陈旧的楼房集体爆发幸福的梦呓,它们如一群长着斑斓翅翼的蝴蝶,飞出扇扇窗户,翩跹于青天白日下的阳光里。

秋老八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感觉神清气爽。刚刚洗漱了,那股又脆又润,既香且辣的臭豆腐味便清晰地记起来——自然,卖豆腐的人更是生动在脑壳里了。他碰上门,轻快地下楼,心里估摸尤碧华将如何待他。

一出楼道口,秋老八就瞥见了来人。是三个,一高二矮,都穿着制服,沿右侧的小道朝他住的这栋楼走来。一道半人高的绿篱横在他们之间。

秋老八眼光不自觉地瞥向左边。左边的小路通向矿小学,学校后面有一片农民的房子,那里地形复杂,以他的速度,比较容易摆脱他们。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迎上去的步子略有些滞涩。这结果是他早料到的,只是不希望来得这么快。

碰头了,双方都止步。你是秋老八?高个民警问。秋老八挨个看他们一眼,有一个是钨矿公安处的。他没回答,双手虚握着伸向他们。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笑了,依然是高个民警说,铐子就不用了,走吧。

三警察走成品字形,秋老八是“品”字中多余的一点。一些人驻足路边,默默地望着。几辆警车停在尤碧华臭豆腐摊前。其他几个为头的也被押来,秋老八数了数,一个也没跑脱。孙眼镜瞅他一眼,掉过头去。小老儿似乎更枯瘦矮小了,神情落寞,跟前几天比简直判若两人。秋老八有些内疚,是他将他们拖进来的,不知这一去是个什么结果。矿里的问题不会不解决,他们这些带头闹事的也不能不处理。

尤碧华牵着玲秀站在路边。玲秀半张脸藏在母亲身后,紧张恐惧得有些发抖。秋老八凝视着尤碧华,四目交投,他想从她眼里读出些什么。女人嘴唇哆嗦得厉害,终于没说出什么来。男的心里有点凄惶,一低头就要进警车,忽然听见她在后面喊。

秋老八直起腰,回头盯着她。

尤碧华顿了顿说,葡萄架没修熨帖,你回头还得来修。

被捕之人怔了一下,随即就心花怒放了。好,他说,我回来就修,等我啊。

警笛一齐尖锐地呜起来。夹坐在警车后坐上,秋老八的兴奋似乎要膨胀开来。他反身趴在后靠上,透过尾窗玻璃,看见母女俩已站到路中央,一高一矮的身影渐渐缩小。那阵兴奋在体内汹涌成云涛雾浪,模糊了他的双眼……

责任编辑 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