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思
当海派奢华遭遇粉墙黛瓦
龚思
今年夏天,我得到了一次为期一周的旅行:上海和徽州。事出凑巧,本应该分开的两个游程合并到了一起。虽然,旅游仍然还是旅游,但是,这游之后感受就大为不同了。
这次旅行都是计划外的,因为这两个城市从来都没有在我旅行安排的设想之中。上海,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即使她是全球金融中心,有着不同于其他城市的魅力,但终究因为离自己生活的湖州太近,反而失去了美感。就如同我多么艳羡那些生长在杭州的人们,而他们却道西湖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一样。而徽州就更甚了,这个在我脑中的欠发达地区,似乎只靠旅游业来拉动经济发展的地区,我真的是没有兴趣前往一探究竟。我的计划是北海道的花海或者是京都的古道,而不是这些近在身边,自己也没有任何兴趣的城市。
去上海是为了世博会。在公共汽车上昏睡了两个小时之后睁开眼睛,车窗外居然是高架桥的最顶端。从这里望去,高架之下是纵横着的水泥长龙和四轮车长龙,远处还有正在建设中的高架。这种情形让我想到了《末路危途》中的那个镜头,当人类文明化为浩劫,这些钢筋水泥结构却还是那样的牢固。幸存者站在这高架之上,也只有将亡妻的相片与结婚戒指放置在那里,任凭大自然的选择了。人是渺小的,时间是无限的。于是人只能借助这些外物拼命地将无限长的时间压缩,企图跟上时间的脚步,企图去掌握时间的脚步,企图超越时间的脚步。而到最后呢?
借宿的地方是上海豫园一带。如今的豫园像个可怜的圈地运动的受害者,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将它牢牢地围住。这些高楼大厦在蚕食着老上海最后的记忆,只属于老上海的民国时期的故事。那里有穿着旗袍的默默彳亍着的丁香一般的姑娘,有第一批剪掉蓄了多年长发的青年女子,也有穿着蓝布衫的大学生。那里曾经有着近现代中国最尖端的人才,有着十里洋场的时髦女子,有着最自由的学风和孜孜不倦地追逐着真理的学子们。那里有着最纯正的张爱玲文学世界的原型,那些老楼房,小弄堂,永远都无法复制了。
在这一系列低矮的房子中,有色彩鲜明属于明代豫园的房子,也有灰白色的属于老上海的房子。听说豫园是明代四川布政使上海人潘允端为了侍奉他的父亲——明嘉靖年间的尚书潘恩而建造的,取“豫悦老亲”之意,故名为“豫园”。现今的豫园已经成为了商业街。路边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子里摆放着各种廉价的商品。这个豫园完全变成了一场小丑式的庙会。本是一位孝子的一片赤诚之心,现在却被人们当做商业的噱头。沿途有很多的外国人,我很想知道当他们看到这样的一个豫园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感觉?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子只是成为了一个艳丽美好的外壳。总有商贩在外国人经过的时候用高着嗓子,用着他们蹩脚的英语招揽生意。他们会高喊着:“I p h o n e!I t’s c h e a p!”(苹果手机,很便宜!)外国人往往惊吓有余,用诧异的眼光看着那些商贩,耸耸肩然后就离开了。这个豫园还有当初的遗风吗?
与豫园隔了一条马路就是上海的老城区了。这些素色的房子总让人有美好的联想。我曾经在经过杭州的鼓楼一带时感叹道:“要是我能够住在这些房子里就再好不过了。”后来一想,这些低矮的房子一定很潮湿,洗澡也甚是不便,还有一系列的问题……看吧,人总是现实的物质的。要历史倒退,让所谓文明一些的人们回到以前的时代过活,那是根本不现实的。现代人已经离不开空调了,少了空调,晚上无法入眠。可外婆告诉我,在她工作的时候人人都搬把椅子去外边乘凉,直到12点方才回家,扇着扇子睡睡醒醒一夜也就过去了。在我的小时候,还能够看到成群的人们在大桥上乘着凉,话着家长里短的。若那些时候能够留下一些照片,那这些记忆或许不会因为人的离去而消逝。而上海的一些居民们还生活在这些老旧的回忆之中,阴暗的房子中晾晒着他们的衣物。他们不期盼美好的生活吗?他们不期盼汤臣一品吗?
万国建筑博览群,是真正只属于上海的记忆。上海也只有在夜的衬托下方能看见它别样的风情。昏黄的灯光,水波上同样昏黄不清的倒影。这样古旧的建筑,这样古旧的颜色,这古旧的水波,这样古旧的景象,除了每个建筑上方飘扬着的鲜红的国旗在提醒着这是新时代以外,在夜幕的掩盖之下,历史神奇的倒退了。我们的脑中没有那段历史鲜活的印象,除却小说书中、电视剧中并不准确的描写之外,我们真的能够再次体味出老上海的风华来吗?
这是真正的海派文化,也只有看懂了这海派文化的外像才能读懂海派文学的内核。才能够读懂穆时英在《上海的狐步舞》开篇所写的那句话:“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才能够明白为什么在《子夜》开篇,初入摩登都市的吴老太爷就因为承受不了摩登的汽车、摩登的女人、摩登的霓虹、摩登的速度,旋即离世。确实,这样的城市为何没有文学?诚然,这霓虹七彩的光芒、这女人雪白的大腿、这女人头上的香膏、这女人唇上的蔻丹、这女人身上的旗袍、这女人手上明晃晃的镯子、这满街的欢娱声、这歌舞升平的大上海,无不都是创作最好的素材。这炫丽的快要晃到眼的五光十色的大上海,这声色犬马、车水马龙的大上海!是谁说文学只能产生在穷山恶水的地方,是谁说文学只能产生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当这些最炫丽的东西聚集到一起的时候,人的心也被照亮了,人的道德伦理开始受到挑战了,人开始变形了。而这不才是文学的本真吗?挖掘人性,给之后的人们点上一盏指路灯。
法国人有左岸香颂,现在的上海,黄浦江的左岸与右岸是如此的截然不同。霓虹的灯光变得更加的绚烂,江水中的倒影不再是昏黄古旧的记忆,而是鲜活的现实。L E D大屏幕上的广告越来越逼真,高楼大厦的房体上竞相做起了各式各样的灯光效果。还是夜,夜可以显现上海的美,可以包容上海的丑。是夜,一切物象都只剩下这华美的灯光,忘却了这猥琐的灰尘。还是穆时英的那句话:“上海,造在地 狱上面的天堂!”
徽州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一直觉得古旧的房子的结局必定是成为文物的。大门口挂上一块牌子告知游客这是什么级别的旅游景点,走进之后就是一个空空的大院子,没有丁点的生活气息。而徽州人似乎就跟他们的先辈们过着一样的生活,住在有着他们先辈的足迹的房子里。一样的粉墙黛瓦,一样的红木家具,门上一幅大红色的对联。这里的人们是如此的整齐划一,他们不需要现代社会所谓的个性。他们拥有着相同的审美观,使用着相同的治家方式,牢记着相同的格言。
记得曾经看到过平遥古城之所以能够得到保存是因为那里太过偏远,太过闭塞,在还没有得到经济的发展的时候被一名外国人发现,从而成为了世界文化遗产。因为太过落后所以才得以保存古迹,这样的说法是否太过讽刺?不过这徽州到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这里的原住民们仿似很享受这在都市人眼中的“贫穷”。在面对这些闯入他们生活之中的外来之客时,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异或是过分的热情。他们彷佛就没有看到旅人的存在般的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有人探头望进他们的大门,他们向外望望,继续着家人间的谈话。这本该是不容他人闯入的私人领地,换做我们,如若有人不请自来窥探我们的生活的话,想必早就已经大发雷霆了。可是,徽州人就是过得这么的悠闲自在。看到他们的生活,总觉得像是在拍情景剧。旅人们是导演、摄影等工作人员,而徽州人就在场景中背熟了台词,一切就位,只等待开拍的命令。只是,这场情景剧没有“咔”的那一刻而已。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用这句话来形容徽州的原住民是再贴切不过的。在二十一世纪,住在古旧的房子中,屋子里到处弥漫了历史的味道,人也似乎变成了古书一般。
徽州人大都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即使他们的外表如此的缄默、淳朴。这家家门口大红色的对联上遒劲的书法就是最好的说明。在徽州游玩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老先生。70多岁,却依然神清气爽。看外貌,他并不显年轻,但却精神矍铄。老先生在一间古私塾中贩卖古董,生意冷清。大多数的游客上门参观过古私塾就离开了。这老先生却不忙拉生意,见有游客进门,就向游客介绍起了这所房子的特殊的结构。这是连导游都不知晓的。我对这老先生“一见钟情”,转进他的店里去。店里面摆满了徽墨、毛笔一系列的文房四宝,还有不知是哪个年代,布满了灰尘的各种文物。墙壁上贴满了老先生自己的字画。屋子外还有墨迹尚未干透的字。老先生说:“我就是喜欢自己随便写写画画。”当我们夸赞他的字很好的时候,这老先生笑着摆手道:“随便写写啦,自己喜欢嘛。”我买下了一块徽墨,虽然已经搁置很久没有练习过书法了,但是我总想为这老先生做些什么。哪怕十分的微小。想起昨天晚上在街头闲逛的时候看到一家店面上赫然写道:“上海知青店”。想想也对,这安徽本就是个穷苦的地方。上山下乡运动的时候,这里应该是全国知青争抢的光荣之地吧。没想,这辈子他们也就真的扎根在这片土地之上了。那这位老先生呢?也许他的故事更加的复杂,更加的曲折吧。但是,毕竟这老人家生活得比现代人要自由随性的多了。“自己喜欢嘛。”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人呢?在动荡、曲折的人生历程之后,还怀有这样一颗随性安然之心的又有多少人呢?
徽州除却这些粉墙黛瓦外最被推崇的就是牌坊文化了。这牌坊原是皇帝为表彰功勋、科第、德政以及忠孝节义所立的建筑物。说到牌坊想到最多的就是贞洁牌坊。《列女传》,记载了更多历史上未曾留下牌坊受到表彰的烈女们。明万历年间安徽歙县人汪道昆所编写的《列女传》,他是在西汉刘向《列女传》的基础上编写的明版本《列女传》,这部《列女传》共有十六卷,增加的部分主要以安徽汪姓女子居多。大概在徽州,妇人们被要求更多的礼仪贞洁,就像曾经的“五好家庭”之类的称号一样。实质这牌坊对妇女是最为残忍的。一妇人,因被一男子触碰衣袖,挥刀砍下自己的手,之后她得到了一座表彰她的牌坊,可是她的手算是永远的失去了。这样的表彰又有什么用处呢?这牌坊不就变成了坑害人的东西了吗。当导游告诉我们说在文革的时候很多的牌坊都被推倒了,我私自暗喜。这些东西确实应该推倒,这文革也倒是做了些善举。幸好,现在这些牌坊只是历史的见证而已了。记录的是那段非人道的岁月。这徽州的女性倒是比不得上海的女性来得果敢。那些上海的新女性的剪发就剪发,追求自由爱情,穿上标榜女性身材的旗袍,学习知识。
上海、徽州,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城市。在城市化进程中,他们几乎走在相反的方向。但是老上海依旧留藏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只是,慢慢地,他变得不再那么重要。陈丹青在《选择上海与上海的选择》中写到,前几年他受邀去上海。上海市政府宣传部的官员们拿出了上海每年制作的对外宣传片,片长五分钟。片子中几乎都是新建的高楼大厦、高速公路,没有半秒钟出现上海的文化历史,没有一个镜头出现一位上海的历史人物。陈先生说:“上海和上海的历史,最骄傲的是什么?是中国现代史那么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物。”确实,诚如陈先生所言,上海应该夸耀。六十年前,上海结束了屈辱史,废除了租借,赶走了外国人;现在的上海,论富裕繁华,建设规模,现代化水平,那是三十年代的老上海远远不能及的。但是,什么才是今日上海真正值得夸耀和骄傲的呢?诚然,整个国家在城市化的进程中,需要建造高楼、需要扩大建设规模。但是,徽州的存在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城市需要发展,但是在发展的同时不应以牺牲文化为代价。这些历史、这些文化都是不可再复制的。今天推倒一座房子,造上高楼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是,我们留给后代的又是什么呢?
当海派奢华遭遇粉墙黛瓦。这两段历史很近,但似乎又很远。这其中太多的人来来去去、生生老老病病死死的,这历史就在这无限的生老病死之中过去了。这粉墙黛瓦的徽州人保留着先民的生活态度一直祥和地生活下去了。就像这古旧的木门一般,他们打出生开始,心里就已是沟壑纵横,这是历史的印记、历史的深度,是徽州人不可能遗忘的东西。而海派奢华的上海人呢?也许残留下高楼大厦、高架桥、高房价、高收入、高消费……这一系列高的后面还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