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洋
(哈尔滨师范大学东语学院,哈尔滨 150080)
试论日本禅文化对一休宗纯汉诗创作风格的影响
王 洋
(哈尔滨师范大学东语学院,哈尔滨 150080)
室町幕府时期,禅宗在日本迅速发展,禅文化成为了这一时代的主流文化。以“五山文学”为代表的禅林文学所提倡的“诗禅一味”的创作理论,成为了当时日本汉诗创作的主要审美理论导向。生活在室町时代的禅僧一休宗纯,似乎成了禅林的“另类”。他的诗歌作品中既有静穆空寂的禅诗,又有狂放狷介的“狂诗”,更有热烈地追求爱情的“爱情诗”。这种矛盾的创作风格的形成,与当时禅文化在日本的发展,有着必然的关系。
日本;禅文化;一休宗纯;汉诗
一
“禅宗”,作为一种中国化的佛教,从镰仓时代开始,由宋朝传往日本。从文化学角度看,禅宗对日本人的艺术审美取向发生实质性影响的时代,应该是在从镰仓时代末期直到室町时代结束。这一时期,由于武家文化建立,各地领主之间的战乱纷争造成了社会的巨变,人心的积怨与躁动,带来了日本人内心生活的不安,末世思想与“无常”思想充斥着整个日本人的思想领域,并且形成了一大股悲观厌世的时代思想。而禅宗提倡的用超越理智的方法去感官世界的精神,即“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见性成佛,教外别传”的宗旨,以及中国南禅宗所提倡的“顿悟”的悟道精神,其影响遍及整个文化领域。也可以说,这个时代,禅的思想,不仅仅作为一种宗教思想,而是作为一种文化思想被日本所接受。正如日本学者加藤周一说得那样:“室町时代的文化,不是有禅宗的影响,而是禅宗成了室町时代的文化。”[1]191
依照日本佛学家铃木大拙对“禅”的思维方式的总结,“禅对传统主义、形式主义和礼仪主义是否定的,其结果使精神直接暴露,回复到寂寥与孤独之中。”[2]11-12基于这种思维方式的影响,日本的审美方式由古代以“真实、物哀”为主体的审美观,转向这一时期以“空寂”的幽玄、“闲寂”的风雅为主题的审美观。所谓闲寂,就是不执著一切世俗的东西,诸如财富、权力、荣誉等等,而追求一种幽玄、孤寂、枯淡、古雅的审美取向,它所追求的是一种淳朴的自然的感觉,与古拙的不完整的美,行诸文字上,即表现为一种孤独与寂寥,物化在艺术上,则变现为对外在修饰的一种忽略,进而侧重于对“本真”的追求。
二
一休宗纯,正是生活在室町时代的一位著名禅僧,同时也是一位诗人。所以一休宗纯诗歌的特点与室町时代的日本禅文化的审美取向,有着怎样的关系,又有哪些反叛。这便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关于一休宗纯这个人物,国内有关他的资料很少,据一休弟子在一休逝世后不久撰写的《东海一休和尚年谱》记载[3]221-248,一休和尚擅长汉诗创作,十三岁就师从东山建人寺僧人慕喆攀学写汉诗,初作《长门春草》,便使“闻者叹服”,著有汉诗集《狂云集》等。纵观一休的诗歌作品,可以发现两大鲜明的特色,第一是充满空寂、静穆的禅味,第二是处处可见狂放、狷介的气息,以及对爱情的热情追求。这两点特色似乎是相悖的。造成矛盾风格的原因,要从当时日本禅文化的发展史上来进行分析。
(一)空寂的禅诗
一休和尚属于南禅宗临济宗的僧人。所以我们可以通过对一休和尚诗歌的整理,来印证南禅宗“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见性成佛,教外别传”的宗旨以及“顿悟”的修行方法在一休的诗歌中是如何体现的,以透视一休和尚诗歌中空寂的“禅味”。
1.“心外无物”。一休和尚的诗歌,尤其是前期的诗歌创作,大都充满了禅意。一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创作一首和歌“自有漏地回到无漏地,一休,雨尽情下,风尽情刮。”这首诗便是一首禅味十足的佛歌:一休幻想自己游走在充满阴郁、苦恼的此岸与净洁的彼岸之间,在他人看来似乎辛苦无比的修行,在一休眼中,无非是一个必经的过程,累了就要顺其自然地休息,不为苦恼所纷扰,作者此时进入了禅宗的化境,任凭外界风吹雨打,仍旧保持着“心外无物”的境界和一颗“平常心”,可见一休此时已然悟道。
2.“不立文字”。禅宗不相信文字的力量,讲求通过自身的修行来“悟道”,这一点在一休和尚的诗歌中,也有所体现,“三尺舌头开祸门,河沙诸佛转多言。夜来百劳五更月,不奈声声祟梦魂。”甚至一休在吟咏自然景物的时候,也以对“无言”为较高的品评标准,比如《梅》中“万木丛中独称尊,风流和靖旧精魂,仙桃深处渔人路,唯有梅花笑不言。”梅花的微笑,这种意境与禅宗“如来拈花,迦叶微笑”的公案所表达的境界,如出一辙。
3.“以心传心”。上文已提到,禅宗在镰仓室町时代,影响了整个日本的审美取向,“闲寂”的美学观,已经取代了“物哀真实”的传统观念。在一休和尚的诗歌中,也处处可见对“闲寂”的解释。一休诗云:“若问有心为何物,恰如墨画风涛声。”在这里,一休是用诗歌的形式,来解释水墨画里的空寂与幽玄。风本来无色,但是在一休看来,水墨画描绘的风就作为了一种无色的色,观赏者包括一休本人在内,用“心”来看,却可以感受到存在着一种无限的色,而融进了水墨画中的心,还仿佛可以听到风声。也就是说,在一休的诗画意境中,观者对幽玄的文艺作品,不是单靠视觉来体验,而是要看心境,即“有心”,通过“无心的心”才能体味出来。如果单凭视觉效果去体味艺术的美,那便陷入了禅宗的“着相”的禁忌,所以在一休看来,高品位的欣赏,是要“观心”的,即“以心传心”。
4.“顿悟”的境界。在一休和尚的诗歌中,也可以看出南禅宗“顿悟”的修道方法,即通过外物的刺激以及内心的感知,突然对佛道大彻大悟。一休在师从华叟禅师时,曾闻乌鸦的叫声,而作了这样一首诗:“十年以前识世心,嗔宪毫机即在今。鸦笑出尘罗汉果,朝阳日影玉艳吟。”诗中说明,一休自嘲十年之前怀有一种愤世嫉俗的精神,但是现在感悟到如果拘泥于世相,不能算是真的开悟,这样连乌鸦都会看笑话,第四句“朝阳日影玉颜吟”化自唐代诗人王昌龄《长信秋词》“玉颜不及寒鸦色,尤待朝阳日影来。”一休借此感叹荣辱不常的人世现实和受到其嘲弄的人情悲欢,进而表达自己的,与现实社会了不相涉的一个出尘罗汉洁净的审美感觉。所以华叟禅师看到此诗歌后,便欲将自己的衣钵授予一休,但是一休拒而不受。
在一休和尚的禅诗中偈语频出,不难看出,一休对禅宗教义的领悟是何等之透彻,同时也不难看出,禅学思想、禅的审美观,对一休诗歌创作的影响是何等深远。但是,就诗歌的艺术性而论,一休的禅诗,大部分尚没有摆脱浓郁的宗教佛歌色彩,诗歌在一休那里,大体上还是阐释宗教旨意的文字游戏,据真正意义上的纯文学,即当时五山文学的巅峰之作,尚有一定距离。
(二)金刚怒目与追逐爱情
一休的诗集名为《狂云集》,其中最被后人称道的便是在这部诗集中,一休和尚开创了“狂诗”这一文学形式[4]57,即在汉诗之中加入讽刺的成分,使得诗歌具有极度强烈的反讽意味。所以,在一休和尚的诗歌里,除了闲寂的禅诗外,还具有相当数量的热情奔放之作。其产生的原因,与一休所处时代的文化背景,也有着必然的关系。
室町时代,“禅林文学”发展到了鼎盛时期,史称“五山文学时代”,这一时期出现了以义堂周信和绝海中津为代表的禅僧诗人群,提出了“诗禅一味”的诗歌创作主张。比如义堂的《空华集》中录有诗云:“纷纷世事乱如麻,旧恨新愁只自嗟。春梦醒来人不见,暮檐雨撒紫金花。”世间的烦恼,在义堂禅师的笔下,只不过是一场春梦,醒来,即顿悟的诗人,眼前只有美丽的紫金花,可见诗人禅境之高。这种创作,将文学与禅境融为一体,摆脱了偈语味的禅诗,使得此时的禅诗,逐渐向“纯文学”发展。可以说,此时的五山文学,在整个日本文学史上,都是文学创作的一个巅峰。
但是由于室町幕府于 1386年将京都的“五山”作为官寺,所以五山诗人集团内部的僧人与武家集团的武士关系密不可分,加之在五山文学发展的过程中,纯文学开始形成,所以就导致在五山文学后期,也就是室町时代的后期,禅僧诗人们忽视了对禅宗教义的研习。加之诗人对艺术与禅境结合起来的掌控能力水平参差不齐,为此他们的作品中很快就没有了宗教的功能,而是堕为用于取悦于政府统治阶层的美词丽句的玩物,比如东沼周严就写过:“昨夜同床残月窗,鸳鸯帐底影双双。”充满了同性恋色彩[5]16-18,这类诗句的出现主要是由于五山诗文世俗化之后,逐渐接续到日本传统文学的写作风格上来,以歌颂恋情为主,而僧人迫于戒律,不能与女子相恋,所以就出现了畸形的恋情——同性恋,而任何一个人,在室町幕府那里,都可以用钱买到禅僧的道号。所以说,此时的禅林界,无论是戒律上,还是诗歌创作上,都是一片混乱的局面,禅僧们也忽视了对禅学的修养,而专攻那些与禅学无关的汉诗来取悦足利家族。
因此,作为禅学修养极高的一休和尚,在其中年以后,对禅学界的这种虚伪与黑暗极其不满。他拒绝与当时已成为室町幕府御用文人的“五山文学”创作集团同调,他甘冒“禅宗异流”之恶评,自命日本禅宗正统派[6]。他恣意挥洒汉诗文,表达自己信仰的禅宗真谛,抒写自己徘徊于自信与悔恨之间的激情,袒露自己饮酒啖肉、真心注入恋情的破戒逆行,总体上洋溢着热烈狂放、回肠荡气的精神内蕴。
比如他在《狂云集》中写道:“山林富贵五山衰,唯有邪师无正师。欲把一竿做渔客,江湖近代逆风吹。”这首诗就鲜明地表现出作者对五山文学衰落的慨叹。又如“吞声透过鬼门关,豺虎踪多古路间。吟杖终无风月兴,黄泉境在目前山。”则表现了作者对民生寂寥、萧条的哀叹。甚至不顾个人性命,写诗讽刺足利义政将军的妻子日野富子不顾百姓疾苦,乱设税卡,横征暴敛的恶行,“暗世明君艳色深,峥嵘宫殿费黄金。明皇昔日成何事,空入诗人风雅吟。”以唐明皇与杨贵作比,这一点即能看出一休和尚对民生疾苦的关心和难得的正义感,更能显现出一休和尚在创作诗歌时,善于用典,具有较高的汉学水平。
佛教的戒律,要求僧人不近酒色。但是一休和尚将自己定号为“狂云”,并且作诗解释云:“风狂狂客起狂风,来往淫房酒肆中。”在一休的《狂云集》中,有大量的诗歌,都是一休和尚抒发对女性爱恋的作品。尤其是在一休晚年,盲目的侍女森,走进了一休的生活,一休便毫不遮掩地为森女写下了20余首爱情诗。《狂云集》中记载了这样的文字:“文明二年仲冬,游药师堂,听盲女艳歌,作偈以记之。‘优游且喜药师堂,毒气便便是我肠。惭愧不觉雪与霜,吟尽严寒秋点唱。’‘忆昔庄园居住时,王孙美誉听相思。多年旧约即忘后,更爱玉阶新月姿。’余寓薪园小舍有年,森侍者闻余风采,已有向慕之志。余亦知焉。然因循至今,辛卯之春邂逅于墨吉。问以素志,则诺而应。因作小诗述之。”这段文字,较为详细地讲述了自己与森女的爱恋经历。
作者之所以不避讳自己对女性的爱恋,并不是有意地去打破佛家的戒律,而是作者基于对时下禅宗的不满,尤其是对那些本不受清规的禅僧们,迫于禁欲的戒律,去追求男色的虚伪表象的不满,而做出的一种对真爱也就是本性的生命价值的一种追求,借此力求恢复艺术的真、善、美,所以一休可以不顾一切地表露自己的真情。但是,一休在表露真爱的时候,同时又时时自省,比如诗歌《迷语》:“无始无终我一心,不成佛性本来心。本来成佛佛妄语,众生本来迷道心。”以及《警策》:“苦哉色爱太深时,忽忘却文章与诗。部前知是自然福,犹喜风音慰所思。”这里虽然不难看出一休的一丝彷徨,但是不可否认,一休宗纯,将对宗教的情感和对真爱的追求进行的完美的融合,达到了一种至纯至美的境界。
三
一休宗纯,作为一位名垂青史的反俗高僧,其诗歌创作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本文仅从禅文化在日本室町时期的发展这一个角度,对其诗歌的艺术特色进行了简要的品评。至于对一休诗歌创作,在文化史和文学史的地位,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本文所谈,仅是笔者在一休诗歌创作研究领域一点粗浅的探索而已。
[1]叶渭渠.日本文化史 [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3.
[2]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M].陶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3]一休宗纯.一休和尚诗集[M].殷旭民,校点.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4]市古真吉,等.新编日本文学史 [M].东京:明治书院,平成六年.
[5]入矢义高.五山文学[M].岩波书店,1990.
[6]中川德之助.诗人一休和两位女性[J].日本研究,2007, (2).
Abstract:During the period of Ashikaga shogunate,with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Zen in Japan,Zen culture became the mainstream culture of that era.The creation theory of“Poems and Zen”which was advocated by FiveMountains literature on behalf of Zen culture,became themain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Chinese poetrywriting in Japan at that time.IkkyūSōjun,living in the Ashikaga shogunate period,seemed to be a“alternative”of the Zen culture.In his poetry there are solemn and quiet deserted Buddhist Poems,as well as tameless“W ild Poems”,and also“Love Poems”,which express the enthusiastic pursuit of love.The reason why he had this contradictorywriting style is connected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Zen culture in Japan at that time.
Key words:Japan;Zen culture;IkkyūSōjun;Chinese poetry
(责任编辑:刘东旭)
The Influence of Japanese Zen Culture on theW riting Style of IkkyūSōjun’s Chinese Poetry
WANG Yang
(School ofDrientalLanguages,Harbin Nor mal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I052
A
1001-7836(2010)10-0123-03
10.3969/j.issn.1001-7836.2010.10.050
2010-04-19
王洋(1985-),男,黑龙江哈尔滨人,硕士,从事日本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