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志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52)
现代性的追求
——1949-1976年间城市文学叙事伦理的考察
刘宏志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52)
新中国在成立之初便展开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这是一次不同于西方既有发展方式的现代性探索。这种探索在文学中,特别是城市文学中也有表现:对于既往现代性的批判和对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寻找,对城市和既往现代性种种价值观的既批判又使用的犹疑、矛盾的态度。
现代性伦理;城市;市场体系;专家体系
新中国在成立之初便展开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这是一项不同于西方既有发展方式的现代性探索,正如汪晖所说:“毛泽东的社会主义一方面是一种现代化意识形态,另一方面是对欧洲与美国的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批判;但是这个批判不是对现代化本身的批判,恰恰相反,它是基于革命的意识形态和民族主义的立场而产生的对于现代化的资本主义形式或阶段的批判。因此,从价值观和历史观的层面说,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思想是一种反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现代性理论。”[1]这在当时的文学创作中有着鲜明的表现。
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首要问题是如何面对城市。在西方现代性文明中,城市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它是生产力发展最主要的标志之一。但是,对当时的中国来说,城市的含义却更复杂。一方面,城市曾经是反动力量盘踞的地方,其反动性自然要远远大于广大农村地区,“1948年以前绝大部分城市是反共力量的中心,中共在那里的存在只限于比较单薄的地下力量”[2]73。另一方面,城市是资本主义的象征。“中国的城市(过去)被认为有着许多消极的特征:它们以与资本主义财产关系和市场交易为基础;它们以明显的不平等、挥霍浪费、贫穷、乞讨、失业、贫民窟而闻名于世;它们常处于失控的通货膨胀中;富家子弟在教育和其他领域里享有相当大的有利条件;外国控制及其文化影响也集中于此;城市官僚们对公众需求漠不关心,且常常是专横、腐败的;犯罪、卖淫、吸毒和黑社会聚敛不义之财已成为城市的流行病;城市不好好为农村需求服务;实利主义、玩世不恭,人情淡薄为普遍现象”[3]773。中国城市的这两个典型的消极特征决定了在新中国成立后它常常被置于被审查的地位。
在新中国建国之初关于城市叙述的文学文本中,城市也是一个不被信任的对象。作家们经常把城市当做是危害社会主义的毒瘤,人们如果对之不保持警惕的话,就很有可能被它所腐蚀掉。这样一来,城市就成了亟需被整顿的对象,而人们则表现出了对于城市的警惕。譬如,《霓虹灯下的哨兵》中对排长陈喜的集中批评:
鲁大成:……来到南京路,气候、雨水都合适啦,叫香风一吹,暴芽露头了。
路华:你以为花花绿绿的上海滩太平无事了?是安乐窝?不!这是战场,是另一种战场!
春妮的声音:指导员,他是把部队的老传统扔掉了,把解放区人民的心意扔掉了![4]67-68
从上面的对话可以看到,作为城市的上海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被妖魔化了。如果说《霓虹灯下的哨兵》批判的对象是上海,那么,戏剧《千万不要忘记》则有意无意地批判了所有城市。《千万不要忘记》讲述了青年工人丁少纯受资产阶级小业主出身的岳母的引诱,忽视本职工作,陷入个人主义泥淖之中,最后幡然醒悟的故事。这出戏剧提出了下一代如何继续革命的问题,但这一主题是通过对城市的批判实现的。
按照小说中丁爷爷的逻辑,丁少纯如果小时候在农村的话,现在是不可能成为这个落后的样子的。因为前面有对比:你看你大哥跟前那两个少的,仓子在队伍上立过一等功,囤子年年是五好社员,新近入的党。丁爷爷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城市中充满了像鲜货铺女掌柜这样的坏人。教育者和被教育者身份的确立依靠的是标准是城乡之间的分野。
毋庸置疑,城市在现代化建设中的作用是巨大的,“中国的新领导人期望着这些目标前进就能造就出富有参与、支持、乐观精神和愿为改革事业做出牺牲的公民。虽然中国共产党对中国城市社会这个也太本质的估计是十分消极的,但如果简单地把它视为‘反城市’,则是十分错误的。共产党的杰出人物认识到中国城市的双重性——既是许多社会邪恶的集中点,也是未来经济和技术进步的必不可少的地区”[3]774,既要承认城市在现代化建设中的重要作用,同时又要高度警惕其在社会中的巨大的腐蚀作用。
在1949年以后关于城市的叙事中,理想的城市叙事往往是把城市塑造成了一个大工厂:所有的工人都在用心工作、搞阶级斗争,所有的人都没有自己的私密生活。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稳定的、侧重生产的、平均主义的、斯巴达式简朴的、高度组织化的、紧密结合的、有经济保障的”城市。而且,这些城市文学叙事也在表明,如果生活态度是健康的、革命的,没有受到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熏染,那么,城市生活也是可以健康的。在《千万不要忘记》这出戏中,就有一个富有对比的场景。戏的第一幕是在丁少纯家中展开的,剧本这样描写丁少纯家中摆设:“这是一个新组成不久的家庭。双人床、五屉柜和桌椅等家具都是新的。墙上挂一面刻有恭贺新婚词句的穿衣镜,和一张车间先进生产者的奖状。两处墙角分别悬挂两张大照片:一张是丁少纯和姚玉娟的结婚合影,一张是姚玉娟摆着漂亮姿势的着色头像。”[5]2这个场景的描写相对客观,基本没有主观感情的介入。但到了第四幕,描写丁少纯父亲、优秀的革命者丁海宽的家中摆设时,作者的感情就呈现出来了:“屋子的格局和丁少纯的屋子一样。……但是屋里的摆设和丁少纯的屋子大不相同,显得简单、适用、朴素。两张木床并在一起像已铺小炕,两只木箱叠在一起,上面摆着座钟、茶杯之类的实用物品,有一张三屉办公桌,上面有收音机、电话和一些书,墙上挂着报纸夹子。清晨,太阳刚冒红。窗外树上的麻雀喳喳地叫。”[5]107丁少纯和丁海宽的房子构架一样,但是作者描述二者用的感情大不相同,不能忽视第二段中的一句话:“但是屋里的摆设和丁少纯的屋子大不相同,显得简单、适用、朴素。”值得分析的是,丁少纯屋子中,什么东西不简单、不朴素?首先是新家具的问题,这是缺乏朴素的阶级情感的表现。其次是大头像问题。姚玉娟的大头像被爷爷看到以后,引发了爷爷的愤怒,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照相价格很贵,这也引发他对孙子住好房子的不满。其背后的逻辑显然还是认为孙子和孙媳妇的生活太奢华,就是住的,也太奢华了。这种奢华,显然不符合当时通行的城市标准。换言之,通过对传统城市某种特性的批判和对某种理想城市特性的建构,新中国文学已经提出了一个反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社会主义现代性城市伦理。
现代性是一个内涵繁复的概念。一般认为,现代性是自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历史和文化。它的主要特征是从精神上强调科学、理性,推行专家体系,从经济运行方式上强调市场经济,从政府体制上强调民主、自由,要求建立现代官僚体系,从个人发展上强调自由和独立。客观而言,这种现代性伦理是近现代以来西方列强走向富强的内在根本原因。从鸦片战争后,中国知识分子认识到现代性伦理的重要性以来,中国一直行走在通往现代性伦理的道路上。但富有意味的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文学来主要是对这一现代性伦理的反抗。
文学中的对现代性的反抗首先表现为对现代市场体系的对抗。现代市场体系的一个核心就是强调利润,但是在新中国的叙事话语中,强调利润是“资产阶级法权思想”的表现,应该对此加以批判。这种思想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被强化到了极点。张旭的《初返战地》就是这方面的代表,它讲述的是强调利润的海河试剂厂副主任刘再清受到坚持无产阶级路线的厂党委书记常启新及其员工批判的故事[6]。小说认为强调利润就是本位主义,就是不顾全大局。为了顾全大局,所有的市场体制的东西,包括现代市场体系中的合同都可以抛弃。《前沿阵地》讲述了一个工厂为了服务整个社会主义建设甘愿牺牲自己利益,更改生产合同的故事。制药二厂为了适应赤脚医生巡回医疗的需要,决定用小号瓶取代大号瓶装药。但是他们原来和红升玻璃厂签订有生产大号瓶的合同,于是他们要求和生产瓶子的红升玻璃厂修改合同。他们的要求遭到了红升玻璃厂生产科长老庞的拒绝,因为“大号瓶价高,小号瓶价低,这样一倒腾会影响产值,减少利润。利润、产值是老庞的命根子”。然后,围绕是否修改合同,以老工人牛师傅为代表的先进工人阶级对老庞实施了教育,而且通过现实发生的资产阶级案例,成功教育了老庞,最后修改了合同[7]。在这一时期的文学中,市场法则成为随时可以修改的东西,而且它们有一个明确的价值判断:谁要是坚守了市场法则,就是谁资产阶级思想作祟。
其次是对知识体系和专家体系的批判。虽然专家的知识体系是在资本主义现代性框架下形成的,但是建设社会主义也需要专家。或许正是由于专家体系是在资本主义现代性框架形成的缘故,专家体系在这时的文学叙事中显得非常不可靠,专家们总是无法真正在工作中起到应有的作用。例如《一家人》中的年青人杨国宝组织了青年研究小组,进行科技攻关。他的大哥问他是否请教过老工人和工程师,杨国宝回答请了几个老师傅作指导。大哥杨国英就问为什么不请罗工程师,杨国宝就说他们要依靠群众[8]。《火红的年代》的先进工人四海要求接下舰艇钢的研发任务,厂长担心他们的技术能力不过关,就让他们听听谭总工程师的意见。四海听了厂长的话后的反应是“皱了皱眉头,他显然不满意白厂长的这种态度”[9]10。可以看到,就当时而言,人们似乎对知识分子存在一种普遍的不信任的看法。如果说《火红的年代》中的谭总工程师在思想上还有些保守、落后的话,那么,《一家人》中的罗工程师则是所有技术革新的支持者,而且立场很坚定。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能说当时对知识分子的认知存在问题。事实上,就当时的关于城市题材的小说来看,知识分子的面貌总是可疑的。虽然知识分子应该是科技创新的主要力量,但是就我们所看到作品而言,在工厂科技创新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往往是工人阶级:成功研制出舰艇钢的,不是谭总工程师,而是工人四海;成功研制出新药的,不是药剂师陈书斋,而是工人卢红[10]。当然,也有知识分子能够在科技研发上作出重大贡献,但是这样的知识分子往往是工人出身的知识分子,比如《果实累累》中的艾萍,她既是工人出身,又是烈士后代[11]。一般的知识分子,要么是阻碍科技研发的落后分子,比如《火红的年代》中的谭总工程师,要么就只能在科技研发中逐步受到教育,成为主持研发的工人的助手,比如《新药》中的陈书斋。即便有非工人出身的知识分子革命意识高涨,能够做科技研发,但其过程一般也不会太顺利,往往是其本人在为工厂作出了重大贡献的同时,也犯下了错误,比如《激流勇进》中的欧阳俊[12]。
应该说,从反对市场体系、反对专家体系这些层面来看,中国当代文学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典型的反现代性的东西。但是,现代性最为根本的表征显然不是这些外在的制度,而是一种信念和精神。有学者认为,现代性的特征除了前面提到的特征之外,还包含“在社会历史领域里,人类应当相信历史的发展是合目的和进步的。……不过‘现代性’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历史阶段,还代表了一种‘精神’,这就是不断地改造世界的内在要求”[13]2。汪晖也提出“现代性……只有一点非常明确,即现代性概念首先是一种时间意识,或者说是一种直往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观,一种与循环的轮回的或者神话时间认识框架完全相反的历史观”[14],“现代化概念不仅仅是技术性的指示,而且还意味着一种目的论的历史观和世界观,一种把自己的社会实践理解为通达这终极目标的途径的思维方式,一种将自己存在的意义与自己所属的特定时代相关联的态度”[1]。而从这些角度来看,新中国建国后的城市文学叙事就又是典型的现代性叙事了,因为这些文学作品都有强烈的改造世界的内在要求,要把落后的贫瘠的中国建设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天堂,甚至这种内在的要求不仅仅局限于改造中国,还要改造世界。而且,所有的这些作品也都具有明确指向未来的意义,具有把自己存在的意义与自己所属的特定时代相关联的态度。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千万不要忘记》中丁海宽对丁少纯的批评:“我们总有一天,能让全中国和全世界的劳动人民,都穿上最好的衣裳!可是现在,孩子!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连最坏的衣裳都穿不上!你们要是光想着自己的料子服,光惦着多打几只野鸭子,光追求个人的物质享受,那你们就会忘记开电门,忘记上班,忘记我们正在发愤图强的国家,忘记世界革命!”[5]106
一个普通的工人,心里想的不只是自己的生活,而是想着整个世界的劳动人民,还有帮助世界劳动人民过上幸福生活的理想,这种指向未来的理念显然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性精神。也正是这种鲜明的现代性精神指向,在文学文本不断表达对传统现代性体制、方式否定的同时,又张扬着一种崭新的现代性精神,那就是社会主义现代性。
综观1949-1976年间中国的文学创作,其精神指向都在否定传统现代性。但是这种否定又不是对现代性完全、彻底的否定,而是要建立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新的现代性模式。无论是对城市的否定和改造,还是对市场体系、专家体系的批判和拒绝,其背后隐含的都是新中国建立社会主义现代性的一个努力和过程。当然,在既往的社会发展过程中,尚未出现过社会主义现代性,这也导致了中国当代城市文学在表现反抗时通常有明确的指向,但是在涉及建构时,并不能提出非常清晰的设想和目标,而只能以一种笼统的精神来概括,这恰恰是这一时期新中国城市文学叙事的现代性伦理。
[1]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态与现代性问题[J].天涯.1997(3).
[2]R麦克法夸尔,费正清.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革命的兴起 :1949-1965)[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R麦克法夸尔,费正清.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66-1982)[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
[4]沈西蒙,漠雁,吕兴臣.霓虹灯下的哨兵[M].北京:解放军文艺社,1963.
[5]丛深.千万不要忘记[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4.
[6]张旭.初返战地[G]∥在激流中.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6.
[7]杨作林.前沿阵地[G]∥在激流中.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6.
[8]胡万春,等.一家人[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64.
[9]叶丹,傅超武,等.火红的年代[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10]楚瑞鑫.新药[G]∥在激流中.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6.
[11]王福全,孙式吉.果实累累[G]∥在激流中.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6.
[12]胡万春,等.激流勇进[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64.
[13]佘碧平.现代性的意义与局限[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
[14]汪晖.韦伯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J].学人:第6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
[责任编辑 海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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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