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敬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人间词话》一则再辨析
许怀敬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人间词话》中一条认为: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王氏的美学思想基础是叔本华唯心哲学,学者大多批评此条正反映了他的唯心主义美学观点。文中以为似尚需斟酌。
王国维;人间词话;格式塔
[1]王国维.人间词话[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2]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462.
[3]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450.
[4]洪治纲主编.王国维经典文存[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3.
[5]金天羽.天放楼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7:221.
[6]方汉文.西方文艺心理学史[C].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1999:162.
[7]鲁枢元.神韵说与文学格式塔—关于文学本体论的思考[J].文学评论,1987(03):8.
[8]欧阳修.欧阳永叔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258. [9]黄 霖.近代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847.
[10]李 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1:79.
Analysis of an Argument fromRenjianCihua
XU Huai-J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215123,China)
One argument ofRenjianCihua,written by WANG Guo-wei,holds that the subjective poets need not be cosmopolitan,the more simple poets are,the more true emotion is.The basis of his aesthetic thought is Idealism of Schopenhauer. For this reason,modern scholars criticize this argument,considering it as WANG’s idealistic aesthetics.The fact is not as it is seen.
WANG Guo-wei;RenjianCihua;Gestalt
book=65,ebook=108
I206.5
A
1008-4738(2010)04-0065-02
2010-05-02
许怀敬(1981-),男,苏州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诗歌。
王国维在评价李后主时论道:“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1]37张少康先生对此提出质疑[2],郭绍虞先生也批评其“陷入唯心观点”,理由是“李煜词抒情真实,正由于他亡国生活的真实体验而来,岂非阅世之故。”[3]这些批评本身固然极为有理,但笔者以为,此处并未对“阅世”一词的真实含义做正确的理解把握。王氏本人在其《文学小言》里的一段话恰好可以作为确切注解:“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也,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4]267客观诗人是“写实家”,以“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描写对象,故阅世要深,材料要富,对于“宇宙人生”,必须“入乎其内”,方能写出《水浒传》、《红楼梦》这类现实主义作品;主观诗人是“理想家”,以“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为描写对象,故而重在抒发感情,不宜过多牵涉具体事实,对于“宇宙人生”,更要“出乎其外”以观之,保持纯真的诗人之心。因此,“不必多阅世”,并非指脱离生活现实,摒斥丰富深刻的人生经历、社会体验,纯任主观精神的独立活动,而是指在有了坚实的生活基础、经历世事的沧桑巨变之后,并不拘泥于其中,从具体繁杂的历史事件中跳脱出来,以纯诗性思维、以纯诗人之心来反观、品味这段人生经历,将其升华到纯粹情感的高度并以深刻凝练的诗笔出之。金天羽说:“诗人之心,出幽入明,控古勒今,不局局于当前之境,恒与造化者游处。”[5]正道出了诗人之心的超脱处。所以,王氏所谓的“阅世”,其实质是指“涉世”;诗人的思虑不要因过多地“涉世”而受到干扰,以保诗人之心不受污染,进而保持抒情之真纯。
舍夫茨伯里认为:“人能够形成事物的概括观念,对于他们,不仅呈现在他们的感观上的外界存在是感受的对象,而且这行为本身和一切怜悯、仁慈、感激以及与之相反的情感,经过反省而置于心中,也成为对象。”[6]王国维也说:“境非独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1]35王氏所认为的作为文学二原质之一的“景”,包括了自然景物和人生之事实,概括的说就是“外界存在”,是具象的、现实的,是文学的第一层面、基础层面。在“景”这个基础之上产生的“情”,则是第二层面,是超越形质的高一级的层面。它是朦胧的、氤氲一片的,具有特殊的神韵。鲁枢元先生认为,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神韵”实质上就是一种格式塔质,是通过心灵的关照而突现、创生出的超越各部分具体属性之和的“新质”,也是“构成文学作品本体的基质”[7]。格式塔心理学的一个重要基本原理是:形式与关系可以生成一种突现的新的质,即“格式塔质”。这种新质并不属于任何部分,却可以统领涵盖各个部分,各个部分也因此被赋予了新的涵义。文学二原质之“情”,作为对“事实之精神的态度”,就是建立在“景”这个基础上的一种“新质”,一种“格式塔质”,类似于物理学“场”的概念。后主词主要表现的就是这种“新质”,“景”的元素都是作为表现手段出现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国维才有“不必多阅世”之论。反之,如果李后主一直停留在“景”的层面,留心于自然景象的描摹刻画或政治、军事上一系列错误的反思和总结,或以词来如实地记录这段动荡的历史,便是“涉世”过深,他将成为理性的政论家,或成为“客观之诗人”写出史诗性的作品,而非以情取胜的“主观之诗人”。王氏曾批评我国传统的以政教为中心的文学思想导致文学始终无法取得独立:“按我国之哲学史,凡哲学家无不欲兼为政治家者……诗人亦然。”[4]270他主张文学必须超然与社会政治、功名利禄、个人欲望之外,求得文学的“独立之价值”。正是出于这种超功利的文学观,他才明确提出“少阅世”。欧阳修在《薛简肃公文集序》说:“如唐之刘、柳无称于事业,而姚、宋不见于文章。”[8]正好与此相印证。
黄霖先生在解释“赤子之心”时,认为它与李贽的“童心”非常接近,两者有共同的主张,即“人的本性是真,涉世被染则假”[9],并以此来解释“阅世浅”之论。其实二者有着根本的不同。李贽认为“童心”就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10],杜绝“闻见道理”,与理学家的伦理道德、纷繁芜杂的世俗事物隔离,重返幼儿的童真。这有隔离生活的唯心倾向。而“赤子之心”,是指“完全超功利性的、不受任何利害关系束缚的纯真之心”[2]。王国维标举“赤子之心”,是为了强调情感的“真”,但他同时又强调:“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1]正是看出了后主在经历了亡国破家的惨痛巨变之后,仍能以纯真的诗人之心来表现变乱后的深悲剧痛,字字血泪,动人心魄。因此,“阅世”之论,实是王氏论文学的精妙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