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焘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试论“辞达而已矣”中“达”的维度
高晓焘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辞达而已矣”是孔子讲究语言修辞的一条基本原则,也是孔子文艺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长期以来,人们对“辞达”的阐述的切入点多从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出发,这并没有错,但还远远不够。因为在孔子的思想里,有关文艺方面的表述多和其伦理、道德、政治、哲学等多重思想相互交织,难分彼此,“辞达”也不例外。而这些,自然就构成了“辞达”的多个维度,对“辞达”进行着规范、限制。
辞达而已矣;多重思想;多个维度
“辞达而已矣”是《论语·卫灵公》篇中的一句话,一般译为“言辭,足以達意便罷了。”[1](P170)其中蕴含着深刻的思想内涵,王夫之在《读四书大全说》中云:“‘達’有兩義,言達其意而意達於理也。然此兩者又相為因,意不達於理,則言必不足以達其意。云‘而已矣’,則世固有於達外為辭者矣。”[2](P447)总的来说,“辞达”包含了孔子的伦理道德思想、功利主义思想、文质的关系和中庸思想等多方面内容。对《论语》进行细细梳理,就会发现孔子所认为的“辞达”具有很多潜在的前提条件,存在多个维度,而不仅仅是内容和形式有机统一那么简单。
维度一,“有德必有言” 在《论语》中,孔子对于言与德的关系的阐述分为两类,一是直接阐述言必须建立在德的基础之上,二是通过解释怎样成为一个君子而间接地阐述了德与言的关系。
第一类如孔子在《论语·宪问》里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意谓有德行的人必定有口才,有口才的人不一定有德行。《礼记·孔子闱居》里孔子语:“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还有在《乾卦·文言》里引用了孔子的话说:“修辞立其诚”,“诚”就是真实的意思,即修辞要注重真实。这都说明孔子要求“言”要建立在德的基础之上,要求“言”符合“德”的要求,而不能背离“德”、“诚”。孔子反对花言巧语,言过其实,反对用华丽辞藻掩盖空虚的或有害的内容,认为轻率、浮夸的“巧言”是违背仁德的。于是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篇》),又说:“巧言乱德”(《论语·卫灵公篇》),还在《论语·公冶长篇》中强调:“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和第二类相关的话在《论语》中较多,比较典型的如《论语·学而》,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即孔子认为孝顺父母、顺从师长、言行谨慎、广泛地爱众人、亲近那有仁德的人之后,还有余力的话,就再去学习文献知识。如果不这样而去先学“文”的话,就如孔子在《论语·八佾》所感叹的:“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是被孔子所唾弃的。另外,在《论语·述而》里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王通在《中说·事君》中解释为“古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后艺可游也。”[3](P12)意思是说,要以学道为志向,行事要遵循道德,还要归依于仁,最后要涉猎游观各种艺事,也就是说君子要在人格上圆满、成熟、仁爱之后,要“游于艺”。很显然,在孔子看来,“艺”、“言”要和“道”、“德”、“仁”相辅相成,才能共同造就一个君子。
所以,作为“辞”的“达”,自然也就不能背离“德”的范畴,必然用“德”作为其一个维度,要有“德”而后才能考虑“达”的问题,借用孔子的话说就是所谓“绘事后素”(见《论语·八佾》),否则就如《礼记·表记》所言:“耻有其辞而无其德”。
维度二,“謂為當時邦交之辭而發” 程树德在《论语集释》中对“辞达而已矣”作的“别解”写道:“潛言堂答問:三代之世,諸侯以邦交為重。《論語》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則稱之;使於四方,不能專對,則譏之。此辭卽專對之辭也。”[4](P1127)这里所指的“潛言堂”即清钱大昕的《潜言堂文集》,意思是说夏、殷、周三代的诸侯很重视彼此之间的邦交关系,大夫出使别的诸侯国,以完成君王的使命为重,这使“辞”就有了“专对”“四方”的作用,如果做不到,则会被讥笑。明杨慎在《丹铅续录》也认为“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恐人之溺于修辞而忘躬行也,故云而。”[5](P179)
孔子在《论语·子路》篇中明确说道:“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意即说把《诗》三百篇背得很熟,让他处理政务,却不会办事;让他当外交使节,不能独立地办交涉;背得很多,又有什么用呢?诗,作为孔子教授学生的主要内容之一,从这可以看出,他教学生诵诗,不单纯是为了诵诗,而是要学以致用,把诗的思想运用到指导政治活动之中。即郭绍虞先生所说的“他 (即孔子——笔者注)同时又是注重实际,着重实用的思想家”,“所以又注重尚用”,“所以他论诗……重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6](P11)
但应该注意的是,作为外交辞令的“达”,如果说的不漂亮得体、恰到好处,那么要做到“不辱君命”、“四方专对”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春秋时,如果不懂“诗”,不会灵活地运用“诗”,就有可能导致政治、外交活动的失败,以至于引出“诗祸”。所以孔子很强调他的弟子在“辞达“方面的训练,如在《论语·述而》中提道“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这说明孔子十分注重历代古籍、文献资料的学习。在《论语·阳货》里孔子对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这也就是要求伯鱼学习《诗》里面所提供的经验、原则,因为它可以作为政治活动中的决策依据。在《论语·季氏》里孔子更是直接提到“不学诗,无以言”,即说不学诗,就不懂得怎么说话。如郭绍虞先生所解释的:“并不是说要学诗以后才会说话,而是说学诗以后才会说漂亮话,说得体话。”[6](P10)
也就是说,孔子所说的“辞达”是尚文和尚用的统一体,且尚文为尚用服务,这正如罗根泽所总结的:孔子“是以功用的觀點而重視詩,不是以文學的觀點而重視詩”,[7](P46)也即程树德所言的“謂為當時邦交之辭而發”。[4](P1127)
维度三,“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中提到孔子说的一句话——“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意思就是说“文章没有文采,就不能流传很远”。这就说明孔子要求语言的运用要有一定的技巧性和表现力。《论语·泰伯》中曾子也说:“出辞气,斯远鄙倍矣。”“鄙”即粗鄙,就语言的形式而言,包括用词、语气、声音等,“远鄙倍”就是要求语言美,反对粗野的语言。整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讲究言辞语调,就会远离粗野无礼”。
《论语·雍也》中“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其意思是说,质朴多于文明就未免粗野,文明多于质朴就未免虚浮,文明与质朴搭配得当,才称得上君子。当然,孔子在这所提到文质兼备的主张,是种做人的思考,但也可以就此延伸到文艺方面,引向对艺术情采、内容与形式的思考,因为文艺本就来自于对人生的思考与感悟。而且孔子本身也多次就“文”和“质”做文艺方面的论述。如在《论语·颜渊》中通过子贡之口道出了孔子重质但并不轻文的主张:“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己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驯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以形象的比喻贴切地说明了文质应紧密结合,只有质而无文,就无法真实地反映出质的特征和价值来。在《论语·宪问》中记有“为命,裨湛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一篇草稿就要经过这么多人这么多道讨论、加工、修饰、润色,方能定稿,足见孔子对“文”的重视。
另外,《礼记·表记》中记载孔子要求“情欲信,辞欲巧”,就是要思想感情的真实,文辞要求美好。《礼记·学记》里引用孔子的话说:“五色弗得,不章”,意谓没有五颜六色,织不出文章来。又说:“不学博依,不能安诗。”认为不学会大量比喻,就不能把诗写好。这些也都说明孔子不仅在乎“质”,对“文”的要求也很高。程树德在《论语集释》中提到:“《聘禮記》:‘辭無常,孫而說。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苟足矣達,義之至也。’……《聘禮記》‘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苟足以達,義之至也’”[4](P1127)认为修辞没有死板的格式,只要用得顺当,使人看了一目了然,太浮华固然不好,过于贫乏也不行。辞采要能够充分表达人们的思想感情,才最适宜。所以,孔子的“辞达而已矣 ”,就是要求“文”和“质”做到和谐、有机的统一。
维度四,“过犹不及”,不违中庸 从孔子的礼治理想来看,“中庸”是一条重要的原则。《论语·雍也》中他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论语·先进》中又说:“过犹不及”,认为过如同不及,都是不好的,认为应该“允执其中”(《论语·尧曰篇》),诚实地取无过无不及之中道。从孔子这条基本哲学原则出发,“辞达而已”便是要把“礼”放在首要地位,让“礼”成为“辞达”的一种限制和规范,凌驾于“辞达”之上,并且强调理性与感情的统一,要求“辞达”所包含的感情,必须合于礼,适于度,严格恪守中和论。如孔子《论语·为政》认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所谓“思无邪”,也就是指《诗》三百的思想感情和语文音调等的中和之美,孔子用“思无邪”来评价《诗经》三百篇,正体现其对中庸的追求。在《论语·八佾篇》中,孔子对《诗经·周南·关雎》的评论也表现出类似的追求:“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左传·桓公二年》中引孔子的话说:“火龙黼黻,昭其文也。”意谓火龙半黑半白,是为了使文章鲜明。这说明孔子赞成在文章的辞采上下功夫,以做到“辞”的鲜明动人,但孔子也反对过分地追求辞采而伤害内容。为此,孔子在《论语·公冶长》中担心说:“吾党之子在狂简,斐然诚章,不知所以裁之。”在《礼记·曲礼》也提到“勿辞费。”“辞费”也就是“辞多”,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空话连篇”。这表明“辞达”中深刻地蕴含着中庸思想——不能无“采”,也不能多“采”。
《礼记·表记》也用过孔子的话,他说:“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 ”批判了虞夏之文重质,殷周之文重文,认为虞夏、殷周的文章并非达到内容与形式的有机统一。
孔子在《论语·学而》中强调“巧言令色,鲜矣仁。”《毛诗序》中也强调:“发乎情,止乎礼义”,这也是对“辞达”中庸思想精义的阐发。由此可以进一步认识到,孔子是一个非常自觉的以“礼”来规范文艺创作的人,这就使得他对“辞达”的标准具有了浓厚的中庸色彩。程树德在“辞达而已矣”的集解中引用了孔安国的话说:“凡事莫過於實,辭達則足矣,不煩文之辭豔之辭。”[4](P1127)集注中说:“辭取達意而至,不以富麗為工。”[4](P1127)这些都说明“辞达”也要合乎中庸的标准——既要昭文“达意”,又不可“富丽”害意。
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说:“夫言止于达意,则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8](P178)“了然于心”就是能如实地反映客观事物;“了然于口与手”,就是在语言文字上能确切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认识。所以,苏轼认为达意不仅是言辞的基本要求,而且是言辞的最高境界,所以他在《与王庠书》中叹道:“辞至于能达,止矣,不可以有加矣。”[9](P178)
因此,不能把“辞达而已矣”仅仅理解为“言辞只要能表达意思就行了”。因为对孔子而言,其伦理思想、道德思想、政治思想、哲学思想和文艺思想是紧密联系不可分离的。所以要想正确理解“辞达”,就要把孔子的整体思想都考虑进来,只有这样,才不会顾此失彼,而能得其真味。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王通撰,王雪玲校点.中说 [M].辽宁: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
[4]程树德撰,程俊英,蒋见元点校.论语集释 (第四册) [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出版,1990.
[5]明杨慎.丹铅续录.转引自:王先霈,王又平主编.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6.
[6]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罗根泽.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批评史 (第 1分册)[M].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
[8]宋苏轼.答谢民师书,苏东坡集 (后集卷十四).转引自:王先霈,王又平主编.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9]宋苏轼.与王庠书,苏东坡集 (后集卷十四).转引自:王先霈,王又平主编.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高翰
B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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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078(2010)05-049-03
2010-07-01
高晓焘 (1985-),江西上饶人,天津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