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福清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关于笔记渊源与特点的思考
邹福清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中国古代笔记作品数量众多,但要对“笔记”这个概念进行准确界定恐怕不易。文章试图对学界有关笔记的理论与观点进行反思,从文体、体例和学术等方面对笔记的特点进行考察并进行适当描述。认为:笔记往往是对见闻、心得的记录,并不追求过分加工,篇幅以短小为主、风格以简朴为主,文本基本保持原始材料的特征;笔记作品因收集和处理材料的随时、随意而划分条目,严格讲是无体例,从而呈现非系统性;笔记继承了子部小说家类的学术传统,一向为个人书写,呈现出非官方、非正统的学术性质,这种性质自唐代以来或多或少具体要求表现为编写的娱乐目的。
笔记;文体;体例;学术性质
宋代宋祁第一次用“笔记”命名其著作,但此前在唐五代、魏晋南北朝已经两次出现笔记写作高峰,不过,哪些著述可以纳入笔记范围,认定起来并不简单;即使在宋祁使用“笔记”命名其著作以后,由于笔记从内容到体例的衍变,有些作品的认定依然存在困难。关键在于,“笔记”这个概念频繁被使用,但要加以界定并不容易。傅璇琮曾指出:“关于笔记的研究,应当说,现在还是起步阶段,有不少问题,还需要作认真探讨,如中国古代笔记的渊源与分类,笔记与其它文体的关系,其自身的历史发展阶段,它所包含的史料价值和文化意义,等等。”[1]在目前依然难以准确界定“笔记”的情况下,如果能够更加深入地认识其内涵,将有助于推动这些问题的探讨。
“笔记”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称呼,要深入理解其内涵,有必要对“笔记”一语的使用语境及笔记作品的特质进行分析。既要抓住“笔记”一语的核心内涵,又要考虑笔记的衍变,以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目前学界往往对“笔记”的内涵从内容与体例等方面进行描述,但流于表面,比较随意,甚至混乱。
《中国文学大辞典》没有“笔记”条,但有“随笔”词条,即:
随笔,散文的一种。指信笔写成,不拘一格的文字。内容广泛,或写读书心得,或记名人轶事,或叙见闻杂事。篇幅短小,形式活泼。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多取此体。五四后颇为流行。当代文学史上,此体作品丰富多彩,并有《随笔》杂志刊行。[2]
其中“中国古代笔记小说多取此体”的说法又涉及到“笔记小说”。再查“笔记小说”词条,《中国文学大辞典》说:
笔记小说,古代小说类别名。文言小说的一种。大多以随笔形式记录见闻杂感而成,宋代宋祁始以“笔记”作书名,后如旧题苏轼的《仇池笔记》,陆游的《老学庵笔记》等沿用。另有称笔谈、笔丛、随笔、笔余,乃至杂录、漫录、谈丛、丛说等,大致均可归入此类。[2]1998
以上“随笔”、“笔记小说”两个词条相互缠杂,越解释越让人糊涂:其一,既然随笔“或写读书心得,或记名人轶事,或叙见闻杂事”,“笔记小说”“大多以随笔形式记录见闻杂感”,随笔与笔记小说的区别又在哪里?其二,“笔记小说”条中列举宋祁《宋景文笔记》、苏轼《仇池笔记》、陆游《老学庵笔记》,则此“笔记小说”中之“小说”一语的意义便显得含混起来;如果“笔记小说”涵盖笔谈、笔丛、随笔、笔余,乃至杂录、漫录、谈丛、丛说,那么,笔记小说中的“小说”二字显然不是在现代意义上来指称叙事文学,“笔记小说”实际上意为“笔记”加“小说”。
目前,只要论及笔记,都不得不进行一番界定。这些界定也只是对笔记的内容、语言、技法、创作目的等进行描述。刘叶秋《江庸<趋庭随笔>》一文曾对笔记进行描述:
笔记这种体裁,无论记叙、议论、考据、辨证以及抒情志感等,信笔所至,无所不宜,内容与形式最为自由。所以从前的士大大解职归田或晚年倦于著作,多喜追述旧闻,以消暇日。宋人的不少杂记,往往非公余琐录,即林下闲谈。明清两代谈缘故、记时事之风较前益盛,至近代而不衰。[3]215还如:
古代笔记是随笔记录当时见闻,阅读古今图书、文物心得,随笔撰写带有虚构性的人物故事。[4]
这主要是从内容的角度进行描述的,这些描述很宽泛,极具包容性。其实,描述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笔记总在发展演变,内容也在变化。唐代李肇说:“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5]这基本涵盖历代笔记的内容,也表明笔记写作的目的,常为学界称引。吕叔湘《笔记文选读》“序言”谈到笔记的“正体”:
选录的时候不能漫无边际,大略定了个标准……或写人情,或写物理,或记一时之谐谑,或记一地之风土,多半是和实际人生直接打交道的文字,似乎也有几分统一性。随笔之文似乎也本来以此类为正体。[6]
这实际上是继承了李肇的说法,以李肇所说的内容为正体。笔记所能涉及的内容唐五代时期大致都已出现,但后来又出现主次轻重的变化。
描述笔记的形式特点也是一个思考方向,如:
我认为笔记的特点,以内容论,主要在于“杂”:不拘类别,有闻即录;以形式论,主要在于“散”:长长短短,记叙随宜。[7]5-6
笔记的特点,内容为“杂”,形式为“散”。故历代著录多入杂家和小说家。[8]
笔记作为一种著作体式,其特点主要是杂和散。……笔记作为著述体式的这些特点,影响着
笔记文体本身,使它具有极大的随意性。[9]
对笔记形式特点的认识学术界比较一致,就是“杂”和“散”。且不说这种结论有无商榷余地,起码对问题的解决没有太大益处。
有学者认为,“笔记一词应当有两层含义,即作为著述体式的笔记和作为文体的笔记”,它既是“一种以随笔形式记录见闻杂感的文体的统称,同时也被视为一种著述的体式,即指由一条条相对独立的札记汇编组合而成的著作”[9]。这种思路较有创见。周勋初《唐人笔记小说考索》谈到对那些同时收录一般认为是传奇(如《常侍言旨》中《上清传》和《刘幽求传》)的笔记进行归类时主张也考虑整个著述的体例[10],但他没有将这种思路明确化并全面贯彻下去。20世纪80年代,还有学者对笔记进行界定时颇考虑到体例方面的特征,即:
就其文体来说,不论稽古述今或发微谈助,都应是:第一、随手笔录,不拘一格;第二、每事自为起讫,不相贯缀;第三、不论记人、记物、记事,皆为客观之叙写,述怀抒感之作不多;第四、有长有短,长短均能尽意。[11]
这不仅是从体例还从文体两个层面进行界定的,是目前所能见到较为详细和周全的表述。但是,讨论的空间依然较大。
以现在所能见到的材料来看,“笔记”一语最初见于齐梁时期,且出现的频率相对较高。因此,深入探讨齐梁时期使用的“笔记”的内涵,应该有助于对笔记之特质的认识。刘勰《文心雕龙·才略》中两次使用“笔记”一语,即:
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工;丁仪、邯郸,亦含论述之美,有足算焉。[12]700
庾元规之表奏,靡密以闲畅;温太真之笔记,循理而清通:亦笔端之良工也。[12]701
如何理解这里的“笔记”一语?有学者认为是“执笔记叙”[7]1的意思,应该没有问题。可是,记录什么内容?以什么形式来记录?是否存在共同的文体特征?应该深究。
刘勰使用“笔记”时,意在称赞路粹、杨修、温峤三者的才略,那么,他称赞的到底是哪方面的“才略”呢?《三国志》“裴松之注”云:
粹为军谋祭酒,与陈琳、阮瑀等典记室。及孔融有过,太祖使粹为奏,承指数致融罪……融诛之后,人睹粹所作,无不嘉其才而畏其笔也。[13]408
杨修字德祖,太尉彪子也。谦恭才博。建安中,举孝谦,除郎中,丞相请署仓曹属、主簿。是时,军国之多事,修总知外内,事皆称意。[13]378又,刘勰《文心雕龙·诏策》再次提及温峤时称:
魏文帝下诏,辞义多伟,至于作威作福,其万虑之一弊乎!晋氏中兴,唯明帝崇才,以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自斯以后,体宪风流也。[12]359
可见,路粹、杨修、温峤三人都以撰写诏策等文书出名,刘勰正是称赞他们这方面的才略,所以,他使用的“笔记”是指诏策等文书。这里还有一些佐证,即:
议者必云笔记贱伎,非杀活所待;开劝小说,非否判所寄。然则先声后实,军国旧章,七德九功,将名当世。仰观天纬,则右将而左相,俯察人序,则西武而东文,固非胥祝之伦伍,巫匠之流匹矣。[14]894
若夫天才卓尔,动称绝妙,辞赋极其清深,笔记尤尽典实。若闻金石,似注河海。少孺速而未工,长卿工而未速,孟坚辞不逮理,平子意不及文;孔璋伤于健,仲宣病于弱。[15]
前一则材料出自南齐丘巨源的一封书信,所谓“笔记贱技,非杀活所待”,意指笔记并非具有决定生死的重要性。丘巨源其实对这种观点很不服气,事情的原委在《南齐书·丘巨源传》里交待得很清楚,即:
巨源少举丹阳郡孝廉,为宋孝武所知。大明五年,敕助徐爰撰国史。帝崩,江夏王义恭取为掌书记。明帝即位,使参诏诰,引在左右。自南台御史为王景文镇军参军,宁丧还家。元徽初,桂阳王休范在寻阳,以巨源有笔翰,遣船迎之,饷以钱物。巨源因太祖自启,敕板起巨源使留京都。桂阳事起,使于中书省撰符檄,事平,除奉朝请。巨源望有封赏,既而不获,乃与尚书令袁粲书……[14]894
丘巨源认为自己“撰符檄”在平定政治风波中起了重要作用,却没有因此受到赏赐,便写信给尚书令,说出“笔记贱伎,非杀活所待”的丧气话。可见,丘巨源所说的“笔记”还是跟诏策等文书关系密切。
第二则材料提及的枚皋(少孺)、司马相如(长卿)、班固(孟坚)、张衡(平子),都以辞赋闻名,可见,提及他们就是回应前文“辞赋极其清深”;而陈琳(孔璋)、王粲(仲宣)均以撰写诏策出名,提及他俩就是回应前文“笔记尤尽典实”。《三国志》裴松之注提及王粲、陈琳撰写奏议诏策的才能时称:
粲才既高,辩论应机。钟繇、王朗等虽各为魏卿相,至于朝廷奏议,皆阁笔不能措手。[13]405
琳作诸书及檄,草成呈太祖。太祖先苦头风,是日疾发,卧读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数加厚赐。[13]406
“笔记贱伎”中的“笔记”犹可说是“执笔记叙”之意,因为与其对举的“小说”意即琐碎的言论,未必存在文体上的内涵;而“笔记尤尽典实”中的“笔记”与辞赋对举,肯定是在文体上使用的。值得注意的是,“笔记”一语反复出现于齐梁时期的材料中,肯定不是偶然现象,它应该是一个具备固定内涵、具体所指的术语。综观以上材料可以说,齐梁时代的“笔记”一语是指诏策奏议等文体。
严格地说,“笔记”是诏策奏议等文体的通俗称呼,这种通俗称呼的背后潜藏以下观念:诏策奏议此类作品不以表现书写者的创造性为旨趣,而以传达他人旨意为目的,因而没有诗赋那样的重要地位。言辞不是文学语言,而是生活语言,记录言辞的诏策奏议自然采用散文而不是采用韵文,以“笔记”一语总称这些文体正体现当时区分文与笔以及重文轻笔的思潮。所谓文与笔即刘勰《文心雕龙·总术》所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笔记”之“笔”既可理解为书写工具,也可理解为书写语言。
可见,“笔记”一语强调了诏策奏议之类文体的记录特征从而与诗赋等文体的创造性旨趣区别开来。尽管后来的笔记与齐梁时期的诏策奏议风牛马不相及,但“笔记”一语最初之“记录”的内涵就像基因一样被继承下来。因此,笔记作者倾向于保留材料的原貌、不进行深入加工,从唐五代的笔记作者在其作品序言中谈到写作过程时往往用“纂”、“编”、“集”、“记”、“录”等字而罕用“撰”字,就可以说明他们在这一点上有清醒的意识。如刘肃《大唐新语》自序称:
肃不揆庸浅,辄为纂述,备书微婉,恐贻床屋之尤;全采风谣,惧招流俗之说。[16]刘肃还以“恐贻床屋之尤”的话对其“纂述”时没有过多加工做出说明。所谓“床屋”即叠床架屋之意,喻重复累赘。这种汇集整理而不进行深入加工的笔记写作意识体现在文体上就是作品以篇幅较短、风格简朴为主的特征。可以说,笔记本来就是材料的汇编,编写目的是为闲谈、著书提供材料,当然无需深入加工,以最简洁的语言将内容记录下来就足够了。
考察刘向《说苑》、《新序》,蔡邕《独断》,应劭《风俗通义》,班固《白虎通义》等汉代一些著述,容易得出笔记早至汉代就已出现的结论。这些作品文体不一,或记言,或叙事,或说理,但体例相同,且与魏晋以后的笔记体例一致。这些作品到底是否应该归入笔记之列呢?学界的态度实际上是暧昧的,这也反映出处理此问题存在的难处。
除了体例,还有以下事实值得注意:其一,刘向《说苑》、《新序》,蔡邕《独断》,应劭《风俗通义》,班固《白虎通义》都秉承经学的学术传统,与魏晋以来的笔记大异其趣,特别是编写观念相去甚远;其二,蔡邕《独断》、应劭《风俗通义》是私人著述,但是,刘向《说苑》、《新序》,班固《风俗通义》的编写具有官方背景,显然与魏晋以来笔记基本上是私人著述的特点不一致;其三,魏晋南北朝、唐五代是笔记写作的两个高峰期,但此时,笔记与汉代《独断》、《风俗通义》、《白虎通义》有渊源的作品,魏晋南北朝时期仅见崔豹《古今注》,唐五代也只有李匡乂《资暇集》、李涪《刊误》、苏鹗《苏氏演义》、丘光庭《兼明书》、马缟《中华古今注》等寥寥几种,并非当时笔记的主流,而那些主流作品与刘向《说苑》、《新序》在内容上有共性,只是编写观念差别极大。
鉴于这些汉代著述内部的差异及其与魏晋以后笔记的差异,仅凭它们与后来的笔记体例相同而视其为成熟、定型的笔记显得有些勉强,为审慎与妥当起见,最好仅视其为笔记的渊源。学界持此观点的如:
中国笔记文学渊源于先秦两汉,兴起于魏晋南北朝,发展于唐宋,盛行于明清。[17]又,王多闻称:
笔记这种文体,始于汉魏,兴于唐宋,盛于明清。[11]王多闻又对“始于汉魏”加以解释,举出蔡邕《独断》、应劭《风俗通义》等作品,并指出“汉魏时未成体”。此“体”到底何所指,王多闻没有解释,也许就是看到了《独断》、《风俗通义》等汉代作品与魏晋以来的笔记除了体例相同但在其他很多方面存在距离,只是没有明确地将这些作品排除在笔记之外。还有学者将笔记的起源推至先秦,如:
笔记一体,源远流长。广义说来,记载孔子言行的语录体的《论语》,也可以称为笔记。[9]此观点都没有考虑先秦的作品在学术传统、编写观念等方面与魏晋以后笔记之间的巨大差异。刘叶秋《历代笔记概述》将笔记分为三类分别予以考察,为解决问题提供了新思路,即:
小说故事类与历史琐闻类的笔记,渊源于先秦而形成于魏晋;因为先秦古籍中,虽有这两类笔记的内容与形式,尚未辑成专书。考据辨证类的笔记,则始于汉代而发展于唐宋;因为在汉代,这种笔记还是经传的附庸,至唐宋才逐渐“由附庸蔚为大国”的。[7]9
的确,笔记类型不同,编写传统存在差异。只是刘叶秋《历代笔记概述》在考察笔记各类型的渊源时过多地强调了内容的重要性。但是,笔记的内容极其复杂,不存在独特性,考察内容无助于认识笔记的特质和渊源。
划分条目的体例是笔记的显著特点,这种体例特征源于笔记的编写往往是一个长期积累过程的现实,以及编写时又力图保持材料原貌的理念。这种体例及其背后的写作观念使笔记呈现出非系统性的特点。
必须指出,划分条目的惯例只能作为笔记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理由很简单,并非只有笔记采用这种体例,很多类书往往采用类似体例,如唐代马总《意林》、宋代李昉《太平广记》、明代陶宗仪《说郛》。尽管有些小型类书与笔记的界线十分模糊,但在理论上将类书纳入笔记范围是不明智的。类书往往体大思精,常常存在官方背景,与笔记之随时记录的非体系性以及个人书写的私学性质大相径庭。正因为如此,刘叶秋关于考据辨证类笔记“发展于唐宋”的看法是准确的,“始于汉代”则值得探讨。这是从体例以及内容方面的共性得出这样的结论,未必可靠。其实,刘叶秋已认识到《白虎通义》、《风俗通义》等依附经学的性质。随之而来又是新问题:清代存在大量有关经学方面的作品却被学界普遍视为笔记,如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论及的作品,《白虎通义》、《风俗通义》具有经学性质就与笔记身份不相称呢?此问题有待下文讨论。
基于笔记存在划分条目的体例特征,那些以单篇形态流传的作品不宜列入笔记的范围,如唐代姚汝能《安禄山事迹》、郭湜《高力士外传》等单篇杂传,以及蒋防《霍小玉传》、沈既济《枕中记》等单篇传奇,这些作品唐代尤多,都是以史著之纪传体写成;还如宋代佚名《建炎复辟记》、清惇曧《中法兵事始末》等杂史,这些作品明清至近代日益增多,都是以史著编年体写成。这两大类作品都是围绕一个人物或事件收集材料,并对材料进行了深加工,远离了以记录为主要意图的笔记写作理念。
总之,划分条目的体例特点是笔记的必要条件,但不能将其提升为绝对标准,否则,就会出现不得不将《论语》、《太平广记》等纳入笔记范围,也就消除了笔记之边界的尴尬。而且,从唐代以来笔记分属经、史、子、集四部的现象来看,体例不能作为笔记的本质特点,只有将体例与其他特点结合起来,才有可能更加准确地界定笔记。
笔记内容与子、史二部著述的联系最为密切,使之具有思想学术的价值。尽管笔记在历代书目中绝大部分归入子、史二部,但是,笔记可以表达思想但不是正统的子书,笔记可以记录史实但不是正统的史著。
从学术的角度综观历代笔记,笔记一般为私人著述而非官方著述,不论是在书写者还是读者看来,从未将笔记纳入官方或者正统学术的视野,而只是作为官方学术、正统学术的补充形态并得到认同的。当然,时至清代,随着大量学术笔记特别是有关经学、史学的笔记著述大量出现,以及晚清以来,对于笔记价值的重新发现,笔记的学术地位得到空前提高。尽管如此,依然可以说,非官方、非正统的学术性质是笔记的重要特点。这个特点形成的原因是什么呢?其一,在写作观念上,笔记与子部小说家类一脉相承,都不是学术之正统;其次,在材料的来源上,笔记与子部小说家类相似,往往得之于道听途说。总之,笔记的编写一般属个人书写,也就无关宏旨,作者向来不讳言其助谈笑的娱乐目的。
与子部小说家类的历史渊源,深刻地影响了古代关于笔记的学术价值观。小说家类最早出现班固《汉书·艺文志》,属子部,附在诸子类之末。这种排列实际暗含对小说家类著述学术性质与学术价值的评价,更何况“小说”一词在此前的使用中已暗含价值判断。后来,笔记的书写者对这种评价一般也是认同的,因为他们并不视笔记编写为严肃的文学书写或学术书写,而是以消遣为主要书写动机,以助谈为主要编写目的。正如刘叶秋指出,“从前的士大大解职归田或晚年倦于著作,多喜追述旧闻,以消暇日。宋人的不少杂记,往往非公余琐录,即林下闲谈”[3];至于唐人屡屡提及所谓补史、垂戒、资治等写作动机只是少数作者的奢望或者冠冕堂皇的说辞,娱玩依然是唐人的真正动机和主流意识。当然,重视笔记价值的呼声时有出现,但始终未能改变笔记学术价值较低的观念,反而彰显了这种学术观念背景。尽管笔记后来从子部小说家类中游离出来,却将子部小说家类的学术特点进一步放大,显著地表现出非官方、非正统的学术特征。
正因为笔记源于子部小说家类,正因为笔记的非官方、非正统的学术特征,在小说家类著述产生以前出现的著述虽与笔记体例相同,如先秦的《论语》及汉代的《风俗通义》、《白虎通义》等,其编写并非出于笔记的写作观念,当然不宜列入笔记的范围;而清代的学术笔记是沿袭唐代考辨类笔记及其写作观念发展而来,视其为笔记则理所当然;像类书这样大型的系统著述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具有官方背景的著作,尽管与笔记的体例相近,不宜列入笔记的范围。
也应该看到,笔记的内部构成及其学术性质、学术地位经历了以下变迁:
魏晋南北朝,小说第一次分化,笔记出现。唐代《隋书·经籍志》将魏晋南北朝的笔记分别列入子部小说类、史部杂史类,这是根据当时笔记的实际情况做出的合理调整,也体现出笔记的部分作品在向史部靠拢中第一次显著提高了学术地位。
唐代是笔记写作的高峰期,并出现几个重要的变化趋势:其一,叙事类笔记充分发育并从笔记中基本独立出来,发展出传奇这种叙事文体。其二,史部杂史类显著增加,出现一批考证辨订类笔记。可以说,后来的所有笔记类型此时都已产生,正是考虑到这种实际情况,宋代《新唐书·艺文志》、《直斋书录解题》、《郡斋读书志》、《崇文总目》、《遂初堂书目》等将唐人笔记分别列入经、史、子、经四部。其三,唐人一方面将笔记与正史并提,再次提高了笔记的学术地位,另一方面极大张扬了笔记的娱乐性。“和唐人的关注现实,重视事功一致,许多唐五代笔记表现出强烈的娱乐性和世俗化的倾向。它们走出了严邃的学术殿堂,褫去了宗教的神圣光环,也不限于纪述达官名士的轶事,而是广泛记录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其题材和内容远比前代丰富多彩。”[18]
宋代的笔记写作也出现一些变化趋势:其一,志怪类叙事笔记衰落,纪实类笔记出现繁荣局面并成为主流;其二,考证辨订类笔记出现第一个高峰;其三,诗歌本事类笔记分化独立出来,融合其他文学与文化因素发展成为诗话。
明清两代,尽管产生了蒲松龄《聊斋志异》这样极其优秀的作品,但总的来看,志怪叙事类笔记进一步衰落,考证辨订类笔记渐成大观,成为笔记的主流。然而,晚清至近代,笔记的发展趋势又起了变化。“清代前期,思想统治严酷,知识分子埋头朴学,讳言时事,笔记文学皆以‘识小’为主。中叶以后,政治腐败,外侮时至,海禁大开,文网渐疏,在龚自珍的带领下,知识分子中出现了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的风气,记录时事的‘识大’之作遂成为笔记文学的前所未有的主流。”[17]192
“笔记”是一个流动的概念,此概念是在相关作品产生后出现的,其内涵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其一,笔记的主体是变化的,志怪、轶事、辨订等内容在不同时代所占的份额大不相同;其二,笔记的边界是变动的,它曾衍生新的类型,如辨订类笔记,也曾分化出其他著述,如传奇、诗话。因此,从体例、文体、学术等各方面进行综合考虑,笔记是在中国古代子、史、子、集四部之子部小说家类的学术传统中孕育发展起来的,以划分条目,互不连贯为体例,以记录轶事、异闻、考辨等为主要内容,以助谈、补史、博见为目的,用散文编写的,呈现出记录性、非系统性、非正统性等特点的私人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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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O r ig in and Character istics
ZOU Fu-qing
(Schoo lof L iterature,HubeiUniversity,W uhan 430062,China)
There are a lo tof no tes in the ancientChina,but it is very difficu lt to define note correctly.In thispa2 per,som e op inionsaboutnote are reconsidered,then there isa comp rehensive and p roper descrip tion aboutgenre, style and academ ic p roperty of no te.Som e notes record whatw riters saw and heard,orwhatone has learned from work.These anecdotesorpoints,keep ingm aterial,are not artistically p rocessed,w ith lim ited space and simp le style ofw riting;Because gaining and p rocessingmaterial isby accident,and attaching title isnotalways.notesare commonly in disorderaboutpattern,being unsystematic.Notes succeed Hsiao-shuoW ritings(小说家类)of Phil2 osophicalW ritings(子部),and are comp iled o rw ritten individually,they are always unofficial and uno rthodox. The attitude to notes isem bodied byw riting intention for entertainment from TangDynas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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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2854(2010)10-0057-07
(责任编辑:倪向阳)
2010-07-12
湖北省教育厅社科青年项目(011-096150)
邹福清(1970—),湖北安陆人,湖北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