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东生
(淮阴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3)
《奴隶丛书》是叶紫、萧红和萧军在鲁迅等人的帮助下私人出版的一套文学刊物,在文学史上具有相当的影响和深远的意义,是左翼文学的代表作。这套丛书作为一个文学现象,展示了左翼文学阶级叙事历史的必然性,同时,也说明试图统一的阶级叙事在不同的作家甚至同一个作家身上也总是呈现出鲜明的驳杂色彩。
1934年12月19日,鲁迅约见叶紫、萧红和萧军,同行的还有许广平等。1935年3月,叶紫的《丰收》以“奴隶社”和“容光书局”名义,作为《奴隶丛书》之一出版。同年8月和12月,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以同样的方式出版。丛书出版颇费周折,起初,黎明书店因为担心政治风险婉言拒绝了出版请求,但黎明书店的两位小编辑丁镜心和敖方肇冒着风险悄悄把稿子交给与黎明书店有往来的民光印刷所排印,然后在黎明书店和其他书店寄售。而容光书局和书局地址都是叶紫即兴编出来的,事实上并不存在。
“奴隶丛书”是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作家文化处境的特有产物,由于国民党的文化围剿,当时的左翼青年作家创作和出版受到多方面的查禁。在上海,叶紫和二萧都是团结在鲁迅周围的进步作家,叶紫是左联的成员之一。他们都对当局不满,对受奴役的人民抱有同情,三人又都是历尽许多磨难的奴隶。他们没有写作自由,也没有能力出版自己的作品,他们在鲁迅的帮助下组织的称作“奴隶社”的准文学社团,没有独立的刊物,没有正式和定期的聚会活动,也没有如开始所设想的出版十本以上外面不敢出的书。仅仅出的三本书,就是他们各自的代表作即叶紫的《丰收》、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而这三本书的出版中,不管是丛书的名字、出版社的名字和地址,还有排版、印刷和销售的过程,都体现了当时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
《奴隶丛书》中“奴隶”的含义及隐含的意义是深刻的。鲁迅先生曾在《坟·灯下漫笔》里说“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而叶紫在国际歌里选出“奴隶”二字作为丛书的名字,正表明了作家的责任感,对民族和人民命运的忧虑和关切。不论是萧红笔下为死而生的混沌人生的奴隶、萧军文中反抗外敌侵略的奴隶,还是叶紫的乡下丰收而不得生存的饱受阶级压榨的奴隶,都是中国国民的生存现状。“奴隶”包含了双重奴役的性质,是双料的奴隶:一方面是民族殖民的奴役,另一方面是封建思想、封建阶级制度的奴役。他们的文学不仅是揭露敌人残暴、反对封建愚昧思想的文学,而且民族救亡与思想启蒙相统一。
后期,丛书中断的原因可以大概归结为以下几条:首先,经费的困难,经济的不独立,是当时左翼文学青年无法展开写作的原因,他们无法在当时的写作市场的生产运作中生存,一直以来要靠鲁迅等人的接济;其次,二萧的分离,标志着左翼文学两种写作的矛盾冲突和难以调和。杨洪承在《现象与视阈》中,将左翼文学青年分为两类:一类是作为革命家的文学青年,如叶紫和萧军等,另一类是作为文学家的革命青年,其中包括萧红。正是因为文学立场不同,从根本上导致了萧军和萧红的分裂,进而导致《奴隶丛书》没有能够继续出版下去。在当时严酷的生存背景下,政治迫害和经济窘迫使得年轻作家无法在上海生存,他们或奔赴延安,或流亡海外,或躲避战乱回到家乡。如叶紫回到家乡,贫病交加,最后英年早逝,而萧红在战火中也过早病故了。这些看似偶然,其实正表明具有革命性质的作家,反抗现实最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和牺牲。他们虽然不是直接死于战争,却也是死于反抗,不甘心做奴隶的人的人生正是奴隶丛书的续写。《奴隶丛书》产生了深远的文学影响,推进了现实主义的发展,拓宽延展了左翼文学的道路,为左翼文学争取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奴隶丛书》的出现是左翼文学在狭义的左联文学之外的广义佐证。“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左翼’的本质就是‘革命’,‘左翼’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为‘革命’的代名词”,方维保认为,“在20世纪20年代末期和30年代,这个概念在上海被普遍地运用于文化的范畴,指称一些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有关或者同情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文学和文化活动。”
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和百姓的生存状态,已经积聚了一种骚动不安的社会情绪,这种社会情绪不能在五四的启蒙话语中找到出路,知识分子的迷惘和浪漫感伤不能适应新的历史情境,知识分子必须找到新的希望,在思想探索和文学创作中迈出坚定的步伐。而当时勃发的工农革命正是新的历史动向,因此,文学不得不走向左翼。《奴隶丛书》的出版和畅销表明,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同情和支持共产主义,站在反抗立场上进行创作成为年轻作家广为热衷的方式,即使没有政党的组织,也会形成巨大的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而这一巨大的社会思潮也因此奠定其本质基础:“新的人物——无产者,新的语言——革命的意识形态词汇,新的情节——革命者的斗争史”。这些都是具有历史革新意义的叙事方式,是一种站在历史视野之上的阶级叙事。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左翼知识分子成分复杂:有的是坚持启蒙精神的从“五四”中走来的作家;有的则是以阶级斗争和马克思主义为武器的新进作家。但他们都以在野的地位对一切国民党集团和军阀们为首的势力进行批判讨伐,而不再是“五四”时期的国民性批判。“大部分作家在认同于‘革命现实主义’的口号下进行着‘启蒙叙事’与‘阶级叙事’的结合的创作”。在‘启蒙叙事’与‘阶级叙事’两种叙事的结合下,伴随存在更多样的阶级阐释和革命理解,尤其是个性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复杂整合。“五四”以来的左翼知识分子不可避免地带有二重性的批判精神,“一方面他们的批判仍然带有五四时代的个性主义的痕迹,另一方面,当他们站立在‘阶级’立场上批判的时候,他们又把‘五四’知识分子建立在现代民族国家的设想从个性主义拉到了集体主义方面,并试图建立一个单一阶级的现代民族国家。”。在《奴隶丛书》的三位作家即叶紫、两萧的写作中也有同样的体现:情绪呈现和场面展现与追求阶级权利的革命现实主义之间、个人体验和整体理性之间、个人情爱和无产阶级的集体主义战斗之间往往呈现出复杂的纠结的状态,这种二元意义的冲撞体现了左翼知识分子在革命现实和个性叙述之间的自觉整合、服从妥协的倾向和少部分作家的坚守。同样写反抗和革命,同样写阶级压迫,叶紫、萧军、萧红三位作家具有不同的风格,分别可以概括为:革命家的阶级激情、爱国者的反抗豪情、文学家的个体温情。
相比较而言,叶紫阶级意识更为浓厚,是典型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流露出血色激愤色彩。叶紫作品具有饱满的感情,更注重阶级的差异和对立,表现阶级的仇恨和斗争,具有更明显的政治革命色彩,带有更多的革命激进色彩和火药味,充满了猛烈的情感。这与他的切身革命经历是分不开的。《奴隶丛书》之一的《丰收》小说集,内收《丰收》、《火》、《电网外》等六个短篇,其主要描写农村的阶级斗争,反映了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农民的抗租斗争,描述革命群众走上革命道路的必然性以及反动阶级的垂死挣扎。由于叶紫是亲身经历了阶级革命的革命者,对工农大众的革命生活非常熟悉,所以他的一切书写都是饱含感情的。叶紫的阶级意识浓厚,怀着真挚的无产阶级感情,因而作品的革命现实主义没有空洞和口号式的东西。作品有意识地表现了农民阶级觉醒和成长的过程,有意识地强调阶级和阶级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和冲突,从而强调了革命的必然性,是典型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其在书写农民苦难的同时,更注重的是对他们反抗斗争的展示,现实主义与革命理想得到了较好的统一。但叶紫小说中完全没有把个人记忆和整体意愿统一起来,或者说他的小说中完全没有个人意愿的思考,所以更谈不上二者的矛盾。《丰收》似乎更可以被看作一部情绪饱满的报告文学,阶级感情完全取代了个人感受,政治前景完全取代了个人情绪的展示。或者说阶级感情和政治前景在作者书写的当时成了作者唯一关注的东西,个人感受和个人情绪完全是群体的代言,作为政治前景的背景被统一到了革命当中,毫不犹豫地成了一种阶级的感受和革命的情绪。相对于其他作家启蒙叙事与阶级叙事的双重结合,叶紫选择的是纯粹的阶级叙事,阶级矛盾的激化在他的作品中完全压倒了启蒙的国民性思考。
在《八月的乡村》中,萧军对于当时的抗战历史,采取了直接描写战斗场景的表达方式,表面轰轰烈烈的历史现象和外在冲突的紧张画面是他对历史的理解和反映,他的作品凸现的是爱国主义的激情和爱国英雄的塑造。但萧军在《八月的乡村》中,情绪呈现、场面展现与他追求政治前景的革命现实主义是有所分裂和矛盾的,个人记忆和整体性意愿是冲突的,二元意义上的冲撞体现了知识分子在自觉整合个性中的复杂纠结的状况。在主体思想导向的革命性和进步性之外,也流露着一些人性的温情。这是因为,萧军作为一个永远的精神流浪和反叛者,不可能屈从于任何凝固的秩序,他喜爱革命、支持革命,更大的动力是一种爱国的豪情,不可能因革命而禁锢他的生命自由。
这表现在,他在书写战争和人民自发反抗的力量的同时,强调知识分子和革命领导者的进步性。在作品中,体现在萧明等人在游击队中的绝对权威的领导地位,例如,萧明口中的“新世界“成为鼓动人民革命的动力:“萧同志,你说的那样好的世界,什么时候才能来呢”?“只要一赶跑那些日本兵,‘新世界’马上就来,这是一定的。”这样的对话明显地流露出作者思想中有革命觉悟者和没有革命觉悟者之间的隔阂,还有过分乐观的倾向,稍显简单的革新历史的浪漫主义。再如一些革命标语式的口号随处可见,诸如“我们大家同心合力替中国人民,替劳苦的弟兄们,替全人类造幸福吧!”小说情节中为了革命全局舍弃个人生命时的革命性,也体现了一种阶级叙事下最常见的病象:忽视个体生命的苦难感受,一切以革命的功利目的为出发点。但《八月的乡村》同时也展现了与革命整体意愿和阶级叙事相违背的情绪,如革命的士兵并不曾懂得革命的意义,对革命的经过感到迷惑,经常抱怨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打仗;沿途遇到的百姓把军队一律称作老爷,也体现了奴隶思想的根深蒂固。这些都是以革命者和知识分子书写民众的讥诮口吻提及的,缺乏一种个人面对现实的体验、理解和关怀。文中还写到了日常生活的场景,写到了唐老疙瘩与李七嫂的情感和性爱关系,写到梁兴和李三弟在和敌人战斗的间隙,还在讨论“捉蝈蝈的”问题,写到铁鹰队长问李七嫂是怎样的女人时的羞涩和冲动,萧明和安娜在革命和恋爱之间的选择和伤感,这些都体现了作者心态的复杂,体现了作家对人性的挖掘,表明阶级叙事难以简单化地统一在同一个作家的作品中。
当然,总体而言,《八月的乡村》更侧重于对人性、情爱的缩写,体现了革命意识形态对人性的控制,革命性最终战胜了人性,人性和情爱在小说中得到很大程度的消解。这种缩写和消解发展到最后,完全有可能在革命话语权威下失去生命力,变成陪衬品,甚至完全消失。
而萧红等左翼作家正好弥补了这一缺憾,“作为革命家的文学青年在其创作中,更侧重渲染30年代中国从农村到城市的革命烈火的燃烧;作为文学家的革命青年更将重心放在更为广阔的乡村、小城镇中,致力于民众的苦痛,骚动不安的生存状态的描摹。”萧红继承了鲁迅思想启蒙的风骨,使小说从抗日主题拓进到文化反省的深层,其中更蕴涵了个人的生命体悟,因而更接近文学样式本身,体现了左翼文学的多样化。
萧红笔下的抗日是自发的抗日,没有《八月的乡村》里知识分子革命者的引导,没有英雄铁鹰和知识分子革命者萧明之类形象出现。这一方面是生活阅历的不同导致,更主要的是因为萧红在表现民众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况时,更能站在文化的层面来思考。当抗日成为必然之路时,民众面对新的生存困难和动物般的生存状态是持续的,抗日只是愚昧的民众在新的生而不得的境遇前的无奈选择,也可以说萧红仍然在写民众生存,抗日只是特定的条件和背景。“《生死场》与《八月的乡村》各自代表了战时文艺两条不同的审美思考线索。《八月的乡村》是较早的抗战文学,是整个战时文艺英雄史诗的一部分,属于左翼文学对动荡时代现实矛盾较为关注的那种审美思考,萧红站在民族危亡的历史高度和现代观念的文化视角上着力思考……对民族自立的潜在障碍及其封闭、落后而又愚昧陈腐文化心态与历史反思,是世界人文主义、个性主义思潮总体背景下新女性敏慧而又犀利,悲惋而又深邃的审美抉择”。
所以萧红的语言也仍然是民众的,而不是革命者的。“救国的日子就要来了。有血气的人不肯做亡国奴,甘愿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神有眼睛的啊”。个人记忆和集体意愿在她的写作中并没有特别的冲突,情绪呈现、场面描写能摆脱政治倾向的影响而变得更具有审美色彩。但萧红的作品也不是自然主义的,她没有面面俱到地写民众的生活,战争和革命是作为侧面来写的,写得非常的隐讳,每一个人的生命是她写作的重点,她不肯为渲染一场战争让人作为陪衬死去,不像《八月的乡村》那样,书写战争的残酷性,个体的人总是在战争面前无声死去,从而说明宏观意义的战争比微观意义人更为重要。但不见得萧红不比萧军更有革命胜利的信心。在《生死场》中,就连最懦弱的二里半也舍弃了他爱的山羊,去投奔革命了。
最后必须提到鲁迅,其作为三位年轻作家的导师,第一代启蒙作家,对《奴隶丛书》的出版具有重要而深远的影响。鲁迅与三位年轻作家的交往和通信,给了他们思想的启发和生活的照顾,尤其是他在《奴隶丛书》中担任了主编的角色。鲁迅的小说能将乡土小说与问题小说的历史意蕴统一在一起,在群体意识中进行纵向挖掘,鲁迅的这种启蒙和阶级双重意义结合的写作方式在上述三位作家的作品中得到了延续,其精髓尤其在萧红的创作中得到了很好的继承。
左翼文学把无产者用新的具有革命意识形态的语言武装起来,书写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历史。但在拥有了阶级叙事作为新的叙事特征、革命话语作为新的叙述语言、反抗和革命作为崭新情节的同时,作家却难以彻底摆脱通过个人的感受和情绪传达革命的历史和阶级的觉醒和战斗,革命现实和个性叙述的整合终究不是那么纯粹和统一,作为个人的情绪、体验、情爱与作为阶级的集体理性终究会发生冲突,留下多种意识参与的难以统一的阶级叙事的范本供文学的思考者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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