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志恩
(中共鹿泉市委党校,河北鹿泉 050200)
黄郛是民国史上颇具争议的重要政治人物之一,近年来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黄郛在处理对日关系上,秉承蒋、汪意旨,唯蒋、汪马首是瞻。在华北为达成对日妥协而南北奔波,不辞辛苦。黄郛的亲日外交为世人所诟病,然而蒋称颂他:“忍辱负重,临危不惧,固佩公忠,尤见交谊。”[1]黄郛也常自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2]。本文试图依据其出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始终为例,对黄郛的“直接交涉”外交理念作初步的探索与分析。
中日之间的问题不是偶然发生的,日本侵略中国的野心蓄谋已久。日相陆奥宗光在《蹇蹇录》中说:“辽东半岛抚朝鲜之背,扼北平之咽喉,为国家将来之长久计,无论如何必占领之”[3]。又如田中义一上日皇书中所说:“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3]。《田中奏折》就成为日本侵华纲领性的文件。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占领东北、建立伪满洲国傀儡政权是日本蓄谋已久的侵华政策的结果。占领东北后的日军贪得无厌,以巩固“满蒙”边界为借口,在军事上连续发动热河战役和长城战役,把侵略的矛头指向了华北,日军凶猛的军事进攻态势与国民党的军事败退加剧了华北的紧张局势,引起了南京政府的恐慌。
日本军事进逼使蒋、汪对日的政策从“不抵抗、不交涉、静待国联公断”到“一边抵抗、一边交涉”。自始至终以国联为交涉对象,期望国联能够制裁日本的侵略,幻想国联能够根据国联盟约主张公道,保持东亚和平,恢复中国领土完整,但由于把持国联的英美对日采取偏袒纵容的态度,致使日本的侵略野心有增无减,且以退出国联要挟英美,《李顿调查报告书》对日本而言更是一纸空文。南京政府希望由国联制裁日本的希望成为了泡影。
在日军大举军事进攻的紧要时刻,蒋、汪等人虽然高喊着“竭力抵抗”、“长期抵抗”,在军事上也作了某些部署和安排,但是他们从未忘记把“运用外交”即交涉作为其政策的“重心”,并说什么要“使倭寇受精神上之打击为第一要义”。前线军事的失利,国联的空言制裁,使得蒋、汪不得不考虑与日本“直接交涉”的问题。当时蒋、汪考虑收拾华北局势有三种方案:第一,起用段祺瑞,以张群、黄郛佐之;第二,重用阎锡山,予以华北大权;第三,组成地方军将领参加的军委分会及政治分会,以黄郛主其事。[1]
为妥善解决华北危局,蒋采用第三方案。原因是:1.黄郛与国民党关系很深但又不是国民党员,与日本关系非常特殊,他以这种身份与日交涉能方便一些,且可以减少舆论界的注意力。2.黄郛在对日态度上与蒋、汪意见大体相同,主张对日直接交涉,让他办理交涉事宜蒋、汪亦可放心,深信黄郛在对日交涉中一定会不遗余力,全力以赴。3.20世纪30年代以后,日本人视黄郛为中国人中“理解日本之第一人”;[4]日本官方 (关东军)视其为可以接纳的谈判对象 。《大公报》说黄郛是“九一八事变”以后唯一与日本尚可议论大局的人。[5]
众所周知,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对日“直接交涉”一直是舆论所深恶痛绝的,“直接交涉”就是亲日卖国的代名词。热河的失守、张学良的引咎辞职使得蒋、汪急求一位可以收拾华北残局,担负起对日交涉重任的人选,蒋注意的对象就是把兄弟之一的黄郛。同时也正如黄郛的夫人沈亦云所说:“黄郛是这个时期,政府可以相信,敌人可以接受,惶惶不定者可与相安的一个人物。[6]正是基于上述原因,蒋、汪采用了第三种方案,并把他作为对“日本的最后一张王牌”打了出来。
由于蒋政策的重心在于“剿共”和对付党内的反对派,对日本侵华并未作积极而有效的准备,正如蒋在1932年12月时表示:“赤匪是当前的敌人,赤祸能消灭,则国内可安定,国内安定,则可一致对外,那么日本就没有问题了。”[7]因而在“和”与“战”的问题上,倾向于“和”。为掩盖政府对日“直接交涉”的意图,蒋、汪让在沪非国民党党员的黄郛北上管理故宫,实际上是想使日交涉问题不显痕迹地开始进行。1932年8月3日,国民党中央会议通过以黄郛为北平故宫博物院理事长的任命,这是蒋、汪对日“直接交涉”的先声,黄郛随即电辞。8月13日蒋致电黄郛说:“今后华北政局,无论外交、军事、政治方面均益加重要,特请吾兄北上匡助,代为主持。”[1]14日,黄郛复电蒋“以各方形势不明,事实毫无把握为由推辞,表示对北行与否须加考虑。”[1]18日黄郛向杨永泰表示“北行与否,因对内尚待运用,对外又毫无转机,委实不能轻决”[1]。从这几封电报中看得出黄郛对华北对日直接交涉是有顾虑的。在1928年“济南惨案”中,黄郛对日交涉一直遭到社会舆论的谴责,包括国民党元老的强烈谴责。另外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非常严重,反对蒋者连带对黄郛也存有恶感。国民党党部中人认为黄郛是“政学系”首领,视为异己,加以排挤。
在“热河失守,察冀告急,华北局势,立见危殆,民愤已深,众情惶惑”情况下,蒋苦劝黄郛北上,甚至致电黄郛“兄不愿北上,能否以私人名义赴北上囊助。”[1]蒋的坚请是希望利用黄与日本的多方面关系,打开妥协求和之路。此时黄对时局的看法正如当时他对报界声称那样:“北方敌患如此严重,南方隐忧正多之际,如待国家崩溃,再施补救,则更困难,不如未待其崩溃,而先补救其一部,明知为火坑,亦应跳一跳。……惟兹华北局势紧张,人心浮动之际。余身膺重任,甚愿从安定人心一点努力去做,对于外交方面,则决秉承中央意旨办理,而希望于相互谅解之程度下,谋一和平解决办法。籍以维持大局,绝不妥协,绝不求和”。[1]所谓“绝不妥协,绝不求和”等等,这只不过是欺骗人民欺骗舆论的烟幕弹,“谋一和平解决办法,籍以维持大局”,不过是避免国民政府的“崩溃”而已,这才是黄的真实意图,也是蒋、汪的目的所在。
在“和”与“战”的问题上,黄与蒋、汪的看法大体一致,始终不反对与日本交涉解决东北问题。黄从军事、外援及战争后果的角度主张放弃“战”而倾向于“和”。黄认为在对日用兵上,中国的武器和训练与日本相差太远,长城一带的战争,日方所恃为现代化武器装备,因此决非一年多前凇沪肉搏战可比,期望各国仗义出兵相助,史无前例,诉之国联,更是犹涸辙之鲋鱼待东海之大水。[6]黄郛在《战后之世界》著作中已痛言国联之不可倚赖,认为“自己不振作,而希望外人帮助,此最劣等之观念,也最无效之行为”。黄郛对停战作了如下的比喻:日军进逼,正像房屋密集的市区着了大火,无论你有怎样精良完备的消防器材,和怎样勇敢熟练的消防人员,要在着火地区消灭火种是不大可能的。目前唯一救急的办法,只有把快烧到的房屋拆掉它,打出一条空巷,不让火源再蔓延过来。[1]意是要赶紧与日军停止军事行动,划出缓冲地带。同时黄主张用和平手段解决华北危局,认为“平津一失,中央政局亦必动摇,财政无办法,粮饷接济之源绝,平汉、平绥、北宁、津浦各线之交通枢纽尽落敌手,国土变色,地方糜烂,溃军将波及豫鲁,种种不堪设想之后患均意中事。”[6]蒋、汪非常赞赏黄的这种对时局的主张。基于这样的外交理念,黄北上救火“充当消防员”谋和妥协便有了信心。
蒋、汪为达到华北停战的目的,对黄郛北上的妥协活动给予了巨大的支持和具体的指导。从黄郛北上到《塘沽协定》的签定,期间蒋、汪、黄之间的电报多达几十封,汪的底限是“……只要不涉及承认伪国、割让四省问题,一切条件均可答应。”黄郛有此电作后盾,完全接受了日方提出的无理条件。
《塘沽协定》后华北形势表面缓和,实际却潜藏着更大的危机,协定为以后日本侵略者进一步染指华北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塘沽协定》签定后,除极少数国民党御用报刊作了有气无力的附和外,绝大多数报刊都表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时代公论》评价是“华北随《塘沽协定》俱去,中国随亲日外交俱亡。”猛烈抨击了蒋、汪、黄的亲日卖国、丧权辱国行为。
面对舆情抨击,黄南下参加了由蒋、汪召开的牯岭谈话会,会议确定的对日方针是除割让东北三省、热河,承认伪满洲国为绝对不可能外,对其它次要的问题,仍应予之适当周旋,谋适宜之处置,并极力避免一切刺激日方情感之行动及言论,对华北当局并赋予相当自由之权限,以期应付圆滑。[8]这就是说完全批准华北当局在《塘沽协定》中的作为,准备赋予其更大的处置权。牯岭谈话会确立了蒋、汪对日妥协政策,顺应了日本侵华的要求。黄郛对牯岭谈话会确定的方针非常满意。
《塘沽协定》的签定并没有终止日本侵华的步伐,日本每每借口《塘沽协定》或“曲解《塘沽协定》”并时时扩大解释,致使停战区成为一非常地区,永无宁日。1933年11月6日,日本冈村宁次向黄郛、何应钦提出《北支善后交涉协定案》草案,这一草案实际上要求中国政府放弃长城以北和以东的大片领土,承认“伪满洲国”,同意日军在华北地区驻屯,这是较《塘沽协定》更严酷的侵略条约。冈村宁次表示“满洲国”已经日本天皇诏策承认,有日本一日,即有“满洲国”一日。[1]黄郛坚持无论何种方案,其内容如带有承认“满洲国”之意味者,在我方立场上绝办不到,日方所提方案应容纳我方意见,商谈范围应以地方的局部善后问题为限,不能涉及政治、外交问题。在日方的强压下,黄郛等外交人员茹痛强颜,仍与周旋,“吾人以弱者地位应付强者,既不能以理争又不能以力争,只好强颜以好意奉求”[1]。黄电蒋、汪称:“郛等殚精竭虑,欲为国家多争尺寸之失地而未能,彷徨午夜,相对凄戚。”[1]事后黄既痛苦又担心,电蒋:“我既无实力以取消伪国之存在,我又何能凭口舌以阻止伪国之进行!深盼能使各方了解实际环境,外瞻内审,共济艰危。”黄非常关心中政会谈话会的情况和社会舆论。他很快发现舆论对他既不谅解更不支持,遂致电汪要求辞职。汪复电黄,“坚持到底,环境之艰,横逆之来,固已夙料,亦所不避也。”外交斗争必须以国力为基础,妥协和退让是不能争回国家权益的。只要国民政府不改变其绝对不抵抗和对日妥协退让的反动政策,外交人员就永远无法摆脱这种悲惨的境况。
《塘沽协定》后,中日外交的重点之所以在华北,主要是由于当时日本对华政策所致。就日本的大陆政策来说,占领朝鲜,可以作为日本本土的屏障;占领中国东北,可以作为朝鲜的屏障;占领华北,可以作为“满洲国”与南京政府之间的缓冲地带,因此“分离华北”就成为当时日本对华政策的首要目标。1933年9月25日,日本海军内阁提出“对华时局处理方针”,对华北方面的建议是“积极援助华北 (北平)政权,尽速安定华北,使履行停战协定,……鼓动亲日风潮”[9]。10月2日,日本陆军方面提出“帝国政策”,其中“对华根本政策,在使中国趋向分立,培养亲日分子,促进其组织转化为要”[9]。分离华北是日本的主要政策,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的设立正是适应了日本对“华北特殊性”的要求。
由于日本侵略野心的急剧膨胀,在战区问题、通车、通邮、设关、通航等问题上步步紧逼,华北政局呈现的不稳之象,使黄深感内外皆穷于应付。黄南下请示华北外交方针,随即提出辞职,遭到蒋、汪所阻。何应钦来电促黄北上,黄答“今后对日问题,枢纽全在中央……若中央对国际形势认得清,对日方针把握得定,则弟即小憩,亦无问题;否则,即遵命重返,亦无济于事。”[1]因此,即使察东事件、河北事件发生后,何应钦穷于应付又连电促黄北上协助时,黄仍不回任,已知“力薄不足以回天”,反而于1935年6月13日致电汪,再次要求辞职。电称:“两年来委曲求全,原欲防患于未然,无乃心长力短不补毫末”。同日,致电杨永泰称:“事态至此,再叫我去,不啻驱我入穴,等于专制时代赐巾令自缢,未免太不近情”[1]。这就说明,连黄也感到对日“委曲求全”不是办法,不愿再充替罪羊了。正如1934年4月26日黄郛为姜松年题扇诗云:“力薄难回劫后灾,莫干小住赋归来,澹头春雨连宵滴,塞外迷云那日开”,表现了黄郛面对华北残局,极度低迷、失望的心态。1935年年初南下后直至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解散,黄就再也没有返回过北平,日诱惑黄脱离中央政府成立“黄郛政权”的阴谋最终失败。
黄郛在华北对日交涉的特点如下:
第一,黄郛对日本政府抱有幻想,希望日方悬崖勒马放弃侵华政策、放弃伪满洲国,幻想中日之间的彼此亲善、相互合作。黄郛早年留学日本,也曾逃亡到日本,从北洋政府时代起,他与日本政界尤其是外交界及在华武官关系甚密,所以对日本大陆政策的图谋看得比较清楚,但始终对日本政府抱有一定的幻想,希望日本政府能够控制“军方的行动”。他认为中日应合作,合作的前提是日本须先放弃帝国主义,不向中国进逼,则中国自然将改变排日心态。[6]即使在河北事件、张北事件发生后,他仍不认为中日关系已至决裂不可挽回的地步。黄临终遗言:“……将华北企图断然放弃,进而将东北四省觅取一还我主权之解决途径,则亲善自然实现,一切迎刃而解”。
第二,黄郛保守主义的性格使他不赞成对日作战,对内主张建设为重中之重。他从国际形势、经济、军事、外交等各方面分析了日本的大陆政策,认为日本的侵略是一种巨大规模之外力压迫,中国非有巨大规模之内力膨胀,不足轻言抵御。他认为对于日本人,只宜用柔术,不可施硬拳。中国决不能与日本对抗,只有主动求和,通过“直接交涉”来改善中日两国之间的关系。
第三,黄郛对蒋、汪政府的外交政策极度失望。黄郛认为当时政府外交的弊病是:“主持外交的人物,对外既无政治立场,而对内也时受舆论的指责,处处束缚,处处掣肘,大有进退不易之感。处于这种情势之下,往往内瞻外顾,坐失时机,反使对方得寸进尺,步步紧逼”[1]。黄郛在为自己外交失策辩解的同时,也在指责蒋、汪飘忽不定的对外政策及党派之间的相互排斥、倾轧。
[1]沈云龙.黄膺白先生年谱长编[G].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6:564,698,541,495,496,540,497,553,544,558,640,655,659,859,881,488.
[2]吴湘湘.民国人物传:第2册[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2.
[3]周开庆.抗战以前之中日关系[M].台北:自由出版社,1961:18,19.
[4]波多野乾一.现代支那の政治と人物[M].东京:东京改造社,1931:255.
[5]社评[N].大公报,1933-05-23.
[6]沈亦云.亦云回忆:下[M].传记文学出版社,1968:480,471,480.
[7]抗战史料丛编初辑[G].台北:“国防部史政编译局”,1974:274.
[8]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蒋介石年谱[M].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1992:216.
[9]现代史资料:8:日中战争:1[G].东京みすず书房,1977: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