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翼
浅析《酒后》人物的矛盾性
温 翼
丁西林的独幕喜剧《酒后》长期遭到种种误读和批评。从剧本矛盾性的人物塑造上重新解读《酒后》,充分肯定了作者的创作意图以及剧本的深层意蕴。
丁西林;《酒后》;矛盾性
《酒后》是丁西林根据凌叔华同名小说改编的独幕剧。剧中仅有夫、妻和醉客三个人物。一个冬天的深夜,醉客因醉酒而留宿夫妻家中。这对夫妻围绕醉客展开了话题,在谈话中产生了颇有情趣的冲突——妻子十分同情婚姻上不幸的醉客,故而想征得丈夫的同意,趁客人醉酒之时,亲吻客人一下。最后,在丈夫的勉强应允之下,妻子终因胆怯和醉客的意外酒醒而没能付诸行动。丁西林曾说:“独幕剧在结构上贵乎精巧,它常常只是表现出生活中的某个片断,有时,一个独幕剧的艺术使命,甚至只是为了突出地描写某种气氛,某种情调,或是抓住一两个人物的个性,表现出来些生动的生活情趣和感受。”[1]25而他改编此剧的初衷也正是因为觉得小说“意思新颖,情节很配作一独幕剧。 ”[1]25一直以来,《酒后》都被评论者认为没有什么深度的社会内容而一直备受冷落。尽管这一剧作长期受到忽略,但作为丁西林独幕剧创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笔者认为它依然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深层的意义,值得再三品味。
戏剧评论家苏国荣曾经指出“喜剧需要贯穿全剧的喜剧性矛盾”[2]146。别林斯基也说过:“任何矛盾都是可笑和喜剧性的源泉。”[2]147喜剧性矛盾最基本的特征在于它的自我“背反性”,构成喜剧性矛盾的两种因素相互背离,形成一种自我拆解的离心力。细读《酒后》会发现,作品的深层意蕴也正是通过这种矛盾的“背反性”来展现的。剧中的矛盾主要体现在两个主人公,即丈夫和妻子身上。而这一矛盾又分为两个层面:人物之间的矛盾和人物自身的矛盾。
有评论者曾指出,丁西林的喜剧《酒后》体现了中国传统民间文学《白蛇传》的母题。剧本中的人物也与《白蛇传》中的人物一一对应:许仙——醉客,白蛇——妻子,法海——丈夫。醉客“意志很坚决,感情很浓厚,爱情很专一”[3]49,是女主人“心目中所理想的一种男子”[3]54,所以女主人自动想去吻他。醉客因在醉梦中,就相当于一直受欺骗的许仙,可以不负任何责任。而丈夫就是道貌岸然的法海,对妻子与醉客的亲近十分恼恨,又不得不伪装得大度一些,所以他一再刺激妻子的“妖女”意识,更以向醉客揭露妻子的“原形”相要挟,终于完成了法海的任务。这样的论述可谓新颖独特,但如果从喜剧性矛盾的角度来考察,似乎稍嫌不妥。按照这种观点,妻子和丈夫被分别放在白蛇和法海的位置上,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事实上这就把丈夫和妻子的矛盾对立化,激烈化了。
在剧中,丈夫与妻子的矛盾更应是一种“无事的矛盾”。它仅仅是观念、态度、对事物认识角度的不同所形成的差异,并不存在正反好坏,高下优劣之分,是二元对比而非二元对立的矛盾。从文本中可以看出,他们实际上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比如在他们风趣的、调侃式的谈话中,丈夫顺势躺在了妻子怀里。再比如丈夫问妻子:“准不准抽烟?”妻子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不准”。丈夫叹了一口气说:“唉,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有点美中不足。”[3]51这里妻子的语气看似独断专横、但丈夫对这种“霸道”是很领受的,对妻子的意愿也是很顺从的,流露出的是一种内心的满足。表面上丈夫的行为受到了约束,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夫妻恩爱的表现。就像“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另外,在后面的对话中,夫妻间的一些小动作,比如“说完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他趁了这个好机会,又倒到她的身上”,丈夫“握了她的手”[3]52等等,这些都体现了他们夫妻感情的和睦。从文本中还可以看到,夫妻矛盾的产生是有一个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对于醉客的同情,而同情又是基于醉客没有幸福这一点上的,在这一点上夫妻两的想法是暗合的。而丈夫和妻子的矛盾却是在对于“爱”不同的理解中凸显出来的。丈夫以自己幸福美满的婚姻与醉客作比较,认为客人的不幸是在于“没有爱情的婚姻”,因而对于客人的同情是基于无爱的婚姻;而妻子则认为“一个人,在世上,有了爱,他就觉得这个世界也是他的,他希望大家都有幸福,他感觉得到大家的痛苦,这样方才能叫生在世上。一个人如果没有爱,他就觉得他不过是一个旁观的人,他是他,世界是世界,他要吃饭,以为不吃饭就要饿死,他要穿衣服,因为不穿衣服要冻死,他要睡觉,因为不睡觉就要累死。他的动作,都不过是从怕死来的,所以只好叫活在世上。”[3]52妻子在谈到“爱”的同时,提出了“生”和“活”的问题,把谈话上升到了人生哲学的高度,带有“五四”时期的特点。《酒后》写于1925年,这正是“五四”狂飙洗礼中国的时期,所以妻子的幸福观也打上了“五四”的烙印:她把自己看作是“人类的一个”,追求的“爱”是“人类”共同的爱,是一种自由、独立的爱的精神境界。因此,她对客人的同情除了基于他那无爱的婚姻外,更多的是对于他不能挣脱无爱婚姻的束缚而获得一种自由的爱的同情。
文本中,丈夫安于庸常平静的家庭生活,是一个现世主义者,而妻子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正是这一矛盾促成了妻子提出一吻客人的要求。有评论者认为,是由于一种不能明确的原因促使妻子提出一吻客人的要求。这种原因或是恋爱至上的心态,或是对目前生活的反叛,或纯粹是对客人的怜悯,抑或只是潜意识里流露出来的一个稍纵即逝的小小的意念。总之,最后由于妻子的胆怯和客人的意外惊醒导致了妻子的计划夭折,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而在那个可怜的客人一觉之间,实际上是上演了一出精彩的出轨到入轨的好戏。笔者认为,这里把妻子要求一吻客人的行为简单地界定为“出轨”似乎不太准确。如果认为妻子的行为是出轨,那么和文本中的一个细节应该是矛盾的,那就是妻子要求当着丈夫的面去亲吻客人。
一个吻从生理意义上说仅仅是人的唇部接触,而人类文明把这样的行为附会上了精神和道德的外衣。跟爱人接吻是代表爱情,与第三者这样就是心灵和肉体的出轨。自古以来,中国人对情感的表达历来含蓄而被动。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如果并非夫妻而发生男女之吻是大逆不道的,会遭到道德社会的强烈抨击。即便是在思想观念已经非常开放的今天,如果婚姻中的人与第三方发生这样的行为仍然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和道德的拷问。所以,凡是有逆道德和违反良心的吻或出轨都是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的。剧本《酒后》中与丈夫恩爱的妻子却要当着丈夫的面去亲吻客人,这的确惊世骇俗,不得不使人深思其中的意味。而这一吻也并非象以前的评论家所解读的那样,是表现资产阶级的恋爱至上和所谓微妙的女性心理,并没有什么深厚的社会内容。
从前面的论述可以看出,丈夫和妻子的矛盾是源于对“爱”的不同认识。他们都认为有爱才有幸福,但丈夫所谓的“爱”是爱情婚姻中的男女之爱,而妻子所谓的“爱”是一种使人类都幸福,融入世界的“大爱”。基于这一点她把自己、客人和丈夫都看作是“人类的一个”。作为一个20年代的新女性,妻子难道真的不知道她和丈夫以外的另一个男子接吻对世俗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她当然是知道的,这就意味着出轨、不道德。她之所以执意要这么做,是因为在她看来这一吻所要表达的“爱”是一种人类共同的“爱”,而非丈夫观念中狭隘的男女之爱,而客人此时对她而言也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有着性别意义的男人,而是一个有着人类共性的“人”的存在。她要丈夫看着她去亲吻客人,表面上是要向客人表达怜悯与钦佩,实际上,她真正的意图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解构世俗的男女之爱的观念,至少是对她丈夫思想中这种观念的解构。同时,希望以这种行为来证明自己是一个不同于客人的可以不受世俗婚姻制度束缚的能自由地表达意志的“人”,因为从文本中我们已经了解到客人是一个“知道爱,没有得爱,或有得爱,社会不容他爱的人。”[3]53同样可以看出,妻子对于婚姻制度对人的束缚是不满的。如在剧本前一部分,丈夫躺在妻子怀里,妻子说:“这样很公平,是不是?”“他睡在一张椅子的上面,你睡在——一个女人的怀里。”[3]50妻子在与丈夫谈话时对自己的称谓不是妻子或太太,而是用了“女人”,并且是“一个女人”,可以看出妻子有意无意都在强调自己是一个思想自由、行为独立的人的存在。因为无论“妻子”或是“太太”都是相对于“丈夫”这样一个角色而成立的,所以妻子谈话中不采用这种称谓,潜台词无非是:即便结了婚我也是一个人格独立的女人,而不是妻子这样一个附属身份,我也有着思想行为的自由。这从后面也可以进一步看出来,在谈到客人的不幸时,妻子问丈夫:“荫棠,为什么没有人爱?”丈夫说:“因为他结了婚。”妻说:“喔,结了婚!那算得数吗?他就没有和他的太太同住过。”[3]53紧接着又明确提出“婚姻的制度就应该打破”[3]53。她要求去亲吻客人时丈夫不同意说:“那——那是不应该的。”妻子立马反驳说:“为什么不应该?难道一个女人结了婚,就没有表示她意志的自由么?就不能向另外一个男子表示她的钦佩么?”[3]55其实丈夫只是说不应该,并没有说为什么不应该,倒是妻子,以反问的方式道除出了原委,是由于她已经结了婚的关系。由此证明她潜意识里是有婚姻约束这个概念的,而她就是故意要打破这种约束。因为在她的思想里,传统礼教所谓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是人们内心欲求表达通路上的重重阻碍,妻子就是要以亲吻客人的“动”来打破婚姻束缚的“礼”。
妻子是一个过于理想主义的新女性。在她看来,这一吻客人的要求是崇高的、神圣的,并不是轻薄的、无聊的。她要丈夫看着她这么做,也是想通过对夫妻间这种约束关系的解构来迫使丈夫认同她的行为进而与她达到精神上的一致。但这似乎带有“强迫认同”的味道。妻子忽略了一点,客人在与她思想迥异的丈夫眼里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与她有着性别差异的男人。所以,这一吻之请的提出在丈夫和与丈夫同一层面的观众看来却是过于唐突和荒谬的。妻子越是严肃、认真、一本正经,在别人眼里就越是可笑和荒谬。她试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证实自己思想的崇高,但在别人看来这种极端的方式却恰恰消解了她思想上的崇高性。事实上,妻子也并非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可以丝毫不受世俗的羁绊。
弗洛伊德认为人都有“个体”和“群体”两种心理。个体在生活中,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到周围的事物和人,不管是于他有益的还是无益的,敌对的还是帮助的。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心理就会合理地扩展成为群体心理。“我们意识行动是在心灵中主要由遗传影响所创造的潜意识基质的结果。这种基质由代代相传的无数共同特征所组成——构成了一个种族天赋。”“在群体中,个体的特定习性被湮没了,相应地,他们的个性也消失了。种族潜意识显现出来;异质的东西被湮没在同质的东西中。”[4]49剧本中的妻子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新女性,追求自由、平等、博爱,正是在“酒后”这样一个氤氲的特殊氛围促使她的个体意识急剧膨胀,提出一吻客人的要求。但在丈夫有意无意的以退为进的言语刺激下,所有潜在的传统、道德、良心等群体意识潮水般冲击而来。所以当丈夫真的同意她的要求,同意她去亲吻客人时,她自己反倒胆怯和害怕了。此时的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她没有勇气彻底冲破传统礼教、世俗眼光的羁绊;退,又不甘放弃好不容易争取而来的表达意志的自由,从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此刻,客人的意外惊醒巧妙地化解了这种尴尬,妻子的要求也化成泡影。
戏剧在这里落幕,留给观众回味的是:这样一段酒后的似有似无的插曲究竟有何意义?丁西林作品中的主人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正面的新派人物,知识分子形象。他们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都过着比较体面的生活,外面的社会虽然动荡,但他们却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着较为舒适的有一定水准的安稳生活。《酒后》中的夫妻也是这样一类人。丁西林在作品中展现了这些新派人物身上的“瑕疵”。这种“瑕疵”我们可以理解为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在一种新旧对峙、激旧扬新的时代中往往是那些新派人物自身所难以察觉的。或许作者正是想通过这样一出构思精巧的,近乎“无事”般的喜剧向人们阐释理想主义光环遮蔽下的真实人性:人永远不可能是非此即彼的存在,人应该是既神圣又低俗、既高尚又卑微、既英勇又怯懦的。
[1]吴启文.丁西林谈独幕剧及其他[M]//孙庆升.丁西林研究资料.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
[2]苏国荣.戏曲美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
[3]丁西林.酒后[M]//丁西林剧作全集(上).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
[4]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学[M].刘烨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I207.35
A
1673-1999(2010)05-0114-03
温翼(1977-),女,重庆万州人,西南大学(重庆400715)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与中外文化2007级硕士研究生。
2009-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