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可(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河南洛阳,471003)
20世纪80年代中期,文革后的中国社会获得空前思想解放,文化界大量引进心理分析、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等西方现代、后现代文学作品,形式主义、存在主义、解构主义等西方现代思潮对当时年轻一代中国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在经历了伤痕、反思和寻根等一系列文学思潮后,先锋小说赫然登上历史舞台。“先锋”(Avant-garde)一词在法文中最初意指军事上的“先头部队”(尤奈斯库,1984),19世纪后期开始用来描述现代主义文化潮流中成功的作家与艺术家的运动的美学隐喻,他们试图建立自己的形式规则并以此反对权威的学术及普遍的趣味(王蒙、潘凯雄,1994)。以马原、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等为代表的一批中国先锋小说家,移植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手法与观念,打破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规范,以形式主义策略大胆进行语言实验与叙述革命,并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着力表现对人性个体以及人生存状态的关注。这些成为先锋小说最显著的特征。
余华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发表于1987年。这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短篇小说标志着余华作为中国当代先锋作家正式登上文坛。1995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哥伦比亚中国现代文学文集(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Literature)》首次收录了该短篇小说的英译文,译者安德鲁·琼斯(Andrew F.Jones)现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方语言文化系副教授。次年,夏威夷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名为《往事与刑罚(The Past and the Punishments)》的余华英译短篇小说集,其中再次将这篇小说收录其中。
《十八岁出门远行》描写了一个十八岁男孩第一次出门去认识世界的遭遇。主人公“我”带着对不可知未来的期待,兴奋踏上旅途,黄昏时却因为找不到旅店而开始担心,于是搭上一辆装满苹果的汽车,去寻找旅店。不料汽车半路出现故障,车上苹果遭到路人洗劫。“我”试图阻止抢劫,却被打得遍体鳞伤。车主遭劫却对一切漠然视之,看到“我”被打甚至还“哈哈大笑”。最终,凄寂的马路上只剩下“我”和千疮百孔的汽车。
小说以孩子的眼光展示成人世界的暴力和荒谬,以虚构的形式反映真实世界的残酷,从而传达出理想幻灭的小说主题。作家莫言将《十八岁出门远行》称之为“仿梦小说”,并称余华为“当代文坛第一个清醒的说梦者”[1]。所谓“仿梦”,一方面指小说一反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用极端虚构的、象征的、寓言的形式表现主题,就像梦境一样不具真实感;另一方面,小说通过限定叙述视角,突出叙述者主观感觉,以及象征等方式,营造扑朔迷离的“不确定性、碎片化和荒诞感”[2],令整个故事背景模糊、荒谬连连,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因此,“仿梦小说”的实质就是通过特殊的文学语言形式构建,带给读者“梦境”般的阅读体验。
布拉格学派代表人物穆卡洛夫斯基(J.Mukarovsky)在《标准语言与诗歌语言》中指出,文学语言的特性在于“突出(foregrounding)”,即作者出于美学目的对标准语言有意识的歪曲或偏离。“突出的模型(foregrounded patterns)”,即贯穿作品局部或全部,为主题意义服务的一系列相关的突出型语言特征[3]。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重复”构成了小说语言“突出的模型”。余华通过用词的重复和句式的重复,营造碎片感,突出感觉化,强调象征意象,并制造语言节奏,从而达到“仿梦”的效果。因此,如何准确把握原作语言重复的意义,在译作中再现“重复”所营造的“仿梦”效果,应当成为翻译这篇小说的关键之一。
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中,语言的一大特点是短促简单句的叠加。作者通过主语的重复、动词的重复、状语的重复等,将原本能以从句形式表达的语言分割成短促的简单句,形成句式重复,在行文视觉上创造碎片感,同时营造出说梦话般的喃喃自语感。
例1
(原文)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4]60
(译文)The asphalt road rolls up and down like it's pasted on top of ocean waves.Walking down this little highway in the mountains,I'm like a boat.[5]3
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作者即一反惯常的文学语言,通过重复“马路”、“我”两个主语,制造出四个结构简单的短句。充满顿挫感的短句令读者感到叙述者的思维不连贯,甚至稍显迟钝,犹如在说梦话一般。“仿梦”小说由此拉开序幕。而在译文中,主语重复被省略,作者刻意为之的短句变成了极其普通的主从复合长句。译文虽然准确表达了原文的字面意义,但原文的“仿梦”语言特征却大大丧失。笔者认为应当保留原文主语的重复和句式的重复,试改译为:“Theasphalt road rolls up and down.The road is like on top of ocean waves①改译中不仅保留了原文的主语重复,同时还通过减少词数缩短句子长度,达到对原文简短句式的模仿。如原译文中将“贴”译作“it's pasted on...”,不仅略显累赘,且意义有所偏差。“贴”字在汉语中主要作两解:一为“粘贴”;二为“紧挨”。原文并非强调马路和海浪被“粘”在了一起,而应取意后者。因此,译文中大可省略“paste”一词,仅用“on”即可完全表达原文含义,因为“on”本身就有“在其之上并紧挨”之意。.I walk down this highway in the mountains.I'm like a boat.”
例2
(原文)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时是中午,那时我刚刚想搭车,但那时仅仅只是想搭车,那时我还没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了不起。[4]60
(译文)I think it's weird that I've walked all day and only seen one car.That was around noon,when I'd just begun to think about hitchhiking.But all I was doing was thinking about hitchhiking.I hadn't started to worry about finding an inn-I was only thinking about how amazing it would be to get a lift from someone.[5]3
例2中,作者连用五个“那时”,重复使用的时间状语起到了切割长句的作用,构成了简短句式的重复。貌似机械的重复实际营造出了一种模仿简单思维的喃喃自语感。而在译文中,“那时”的重复被省略,原文中叠加的五个短句变得长短杂糅,原文的破碎感有所减弱。笔者与译者商榷此处译文时,译者本人亦承认省略重复是为照顾译文的流畅性:因为此处译文中的时态变化(从现在时变为过去时)已隐含“那时”的含义,若再重复“at that time”则略嫌累赘。笔者同意译者的观点,但为兼顾传达原文中的重复特色,营造相似的破碎感,笔者建议在译文中重复“when”一词,试改译如下:
I think it's weird that I've walked all day and only seen one car.That was around noon,when I wanted to get a lift,when all thatI wanted was justgetting a lift,when Ihadn't started to worry about finding an inn,when I thought how amazing it would be to get a lift.
小说从头至尾均通过叙述者“我”的眼睛看世界。作者在文中对诸如“我看到”、“我感到”、“我发现”之类指示主观感受的动作进行刻意重复,强调“我”的主观感受,突出了叙述对象的感觉化。
例3
(原文)我看到地上的苹果越来越少,看着一些人离去和一些人来到。来迟的人开始在车上动手,我看着他们将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撬了下来……我看着地上越来越干净,人也越来越少。[4]63
(译文)There were fewer and fewer apples rolling on the ground.A few people left.A few more arrived.The ones who had arrived too late for apples began to busy themselves with the truck.I saw them remove the window glass,strip the tires,pry away the planks that covered the truck bed....As the road got cleaner and cleaner,there were fewer and fewer people.[5]9
例3中,作者描述了苹果遭劫时我的所见所闻。“我看”这个动作在原文中贯穿始终,一方面强调叙述者“我”的眼光和视角,带领读者共同体会从主人公眼睛看到的世界,另一方面也通过强调“我”的存在,凸显了暴力面前孤立无援的“我”。而译文中,四个“我看”省略了三个,原文所营造的主观感觉性受到了削弱。
叙述者动作的重复不仅强调了叙述者的主观感受,同时也限定了叙述视角,令读者只能跟随叙述者的目光前行,从而让读者在整个事件中跟随“我”的眼睛去观察世界、发现真相。
例4
(原文)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4]63
(译文)Only then did he turn to look at me,and I realized that his face was getting happier and happier the longer he looked at my nose.[5]8
苹果被劫“我”上前阻拦,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车主不仅不慌乱反而平静高兴。例4中即描写了车主看到我受伤后的荒谬表现。作者重复了两遍“我发现”,不仅强调了叙述者的主观动作,同时通过两个独立的简单句表现了叙述者的观察顺序:首先通过观察表情发现他“越来越高兴”,而后经过进一步观察目光,才得知他“在看我的鼻子”,暗示了车主高兴的原因是看到了“我”的惨样。一前一后两次“发现”构成了观察的顺序,也隐含了逻辑的顺序。读者也跟随叙述者一步一步明白原委。译文中,译者省略了一个“我发现”,通过“gettinghappier and happier the longer...”将两个简单句合成一个复合句,回译成中文即为“我发现他越看我的鼻子越高兴”,虽传达出了原文大意,却未能传达出原文中的叙述视角和感知顺序,有所遗憾。笔者认为上述两例若保留原文的重复,将能更好传达原作风格和作者意图。
小说的“仿梦”特质还表现于象征意象的不断重复。整篇小说似乎都在通过旅店和汽车的对立,象征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差距。例如“旅店”一词在全文中重复了15次,象征着人的精神和理想的归宿、漂泊的灵魂的栖息地。因此,对象征意象重复的保留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例5
(原文)所以尽管走了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而且还看到了黄昏的头发。但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何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我觉得他们说得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可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4]60
(译文)So even though I've walked all day,I'm not tired,not at all.I walked through the morning,now it's the tail end of the afternoon,and it won't be long until I see the tip of dusk.But I haven't found an inn.I've encountered quite a few people along the road,but none of them has known where the road goes or whether there's an inn there.They all tell me:“Keep walking. You'll see when you get there.”I think what everyone said was just terrific.I really am just seeing when I get there.But I haven't found an inn.[5]3
文中不断重复主人公“走”这个动作,象征着人初涉社会,对外面世界的探索以及对精神家园的不懈追求。旅途结束,寻找旅店失败,则象征着理想的最终幻灭。因此,“走”这个意象,不仅仅代表了一种动作,更蕴含着贯穿小说始终的丰富象征内涵。作者不说“找到”旅店,而说“走进”旅店,乃是通过刻意重复“走”一字,实现“走”从字面意到象征意的拓展。译文中,译者用“found”替换了“walk”,显然是为了照顾目的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却未能准确领会原文作者欲通过重复达到象征含义拓展的意图。笔者建议保留“walk”的重复(相信该处的超常搭配不会影响普通译语读者的理解),试改译为:Ireally just keep walking and seeing.But I haven't walked into an inn.
例6
(原文)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汽车就在眼前。[4]61
(译文)I need to find an inn,and if there's no in,I need a truck.And the truck's right here in front of me.[5]4
小说集The Pastand thePunishments的译后记中,译者写到:“我询问余华期待什么样的译文。他的回答十分简短:‘如果你能翻译出我语言的形象与韵律,其他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Jones,1996)。”如果说语言的“形象”是小说语言能指背后的丰富所指,那么语言的“韵律”则是指贯穿文本始终的一种语言“节奏”,而小说中频繁出现的重复,则构成了这一节奏的重音。例4中,主人公在焦急寻找旅店无果之后,决定搭乘汽车代步继续去寻找旅店。作者通过前后断句之间首尾词的重复,既制造出短句的铿锵有力,又在句与句之间形成粘连,取得一种典型的“节奏感”。汉语中可以省略“如果”却依旧表达条件状语从句的意味,但英语中却不可省略“if”。译文中将原文中的状语从句直接搬到译入语,虽是原原本本的直译,却势必造成语言上的拖沓,丢失了原文的节奏感。笔者试改译为:“I need an inn.To find an inn I need a truck.The truck is right here.”
余华在《虚伪的作品》一文中指出:“大众语言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无数次被重复的世界。因此我寻找新语言的企图,是为了向朋友和读者展示一个不曾重复的世界”[6]。“寻找新语言”正是以余华为代表的一批先锋派小说作品的共同特征。从《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寻找新语言的企图”在余华作品中处处可见。作者是通过“重复”这一手法的运用,制造出一个崭新的文本世界,“他用感觉、幻想、梦境替代了对现实世界的反映、认识和理解,并支撑起文本的叙事结构”[7],构建起独具特色的“仿梦”小说。
面对这篇个性鲜明的“仿梦”小说,译者的任务,就是要准确领会作者意图,特别是要牢牢把握“重复”这一“突出模型”,在能够充分传达原文意义的基础上,对“重复”的翻译进行灵活处理,尽可能传达原文的破碎感、感觉化和节奏感等,从而再现“仿梦”特质。一句话,如果作者“说梦”,译者也要一同“说梦”。
[1] 莫言.清醒的说梦者——关于余华及其小说的杂感[J].当代作家评论,1991(2):30.
[2] 倪素梅.论余华前期小说的形式意味[J].北京大学学报:国内访问学者、进修教师论文专刊,2006:96.
[3]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30.
[4] 余华.余华精选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5] Yu Hua.The Past and the Punishments[M].Andrew F.Jones translates,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6.
[6] 余华.虚伪的作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284.
[7] 邢建昌,鲁文忠.先锋浪潮中的余华[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