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知识分子立场与“农民工”他者叙事

2010-08-15 00:49贺芒
关键词:同情泥鳅底层

贺芒

《泥鳅》:知识分子立场与“农民工”他者叙事

贺芒

《泥鳅》是新世纪以来反映农民工生活的一部长篇力作。论文认为,小说通过强与弱,恶与善的对比,体现了不同于以往的精英文学的知识分子立场,它除了对社会不公现象的批判,更包含着对社会底层的同情与悲悯。在知识分子视野中,“农民工”成为了善良、弱小、被同情的“他者”。这部小说是主流文学积极介入农民工这一生活空间的标志。

《泥鳅》;知识分子立场;“农民工”;他者

《泥鳅》是新世纪以来反映农民工生活的一部长篇力作,是知识分子关怀社会底层以及人道主义精神在文学中的体现。陈思和将1980年代以来的文学发展分为三个阶段:一是20世纪80年代,作家怀抱理想抱负,与时代共名,与国家话语一致;第二阶段是进入1990年代,作家理想受挫,由时代共名转向无名;第三阶段以21世纪为起点,在市场经济大潮浮沉的社会底层人物逐渐汇聚于作家的笔端[1]。

这也反映了知识分子作家的创作轨迹:由理想主义与社会宏大叙事,到理想的失落。市场经济、大众文化使知识分子精英地位失落,在众语喧哗时代,声音变得模糊,作家回避现实生活,“躲进小楼成一统”,进入狭小的个人写作空间。1990年代末到21世纪,一批作家的责任感、道德感被严峻的社会现实唤醒,以悲悯、同情的目光注视社会底层。

“作家的职业角色却是笃定的,这就是知识分子写作。作家也不必将自己混同于普通的老百姓。不是说作家比老百姓‘高级’到哪里去,而是作家毕竟可以做一些百姓做不到的事。”[2]作家力图还原真实,但真实的背后,是知识分子的冷静思考、社会批判以及对底层民众的深深同情及悲悯。

一、“多声部”

泥鳅是一个象征或隐喻,指在城市底层泥垢里苦苦挣扎的民工的生存境遇。它们被农民工国瑞从乡下带来,作为吉祥鱼养在玻璃瓶中,最后还是被做成一道菜,送入宫总等一干高贵的城里人的口中。青年农民工国瑞们也是这样:在城市里拼命奋斗,却摆脱不了自己的宿命:或者生存于泥垢之中,或者成为他人口中的美食。

对这一过程,作家力图做到客观、真实地再现。小说一开头,叙述者就出现了,他以平和的语境来陈述农村青年国瑞光怪陆离的人生阅历,将公众知情人、案犯本人的供述、案件相关人的证词,当然还有审判者(代表权力者)的审讯,原原本本地告诉读者。由此决定了这部小说是由叙事者、权势者、弱势者多种声音交织的“多声部”,弱势者是青年民工国瑞以及其他农民工。他们的声音十分微弱以至于最后完全消失,国瑞掉进一个贪污挪用公款的圈套,被判死刑,国瑞由微弱的发声到声音完全消失,不仅让读者去思索背后的原因,也实施了作家的社会批判的职责。

另一个比较明显的声音是权势者的声音,它们不容辩驳、勿庸置疑,以贯穿始终的审讯者的声音,以及小说下部出现的宫总的声音为代表。当然还有其他城里人的声音:医生、市政府的官员等等。在这些强大威严的声音之下,国瑞们的声音十分微弱,不是语塞,就是嗫嚅、结巴。当医院的女大夫直言不讳地对国瑞说:“我见了你们这号人就犯恶心。”国瑞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孩子气的话:“我……我恨你……”[3]。

二、知识分子立场

这样一个“多声部”里,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强与弱两种声音。小说进入强/弱,城/乡的二元对立之中,可阐释的空间变得狭小。在强与弱对比明显的声音背后,进行着社会问题的设置与回答,隐藏着的是知识分子的立场与判断。

卡尔·曼海姆将同情与质疑视为知识分子将自己与他人、社会进行联系的方式。同情不仅仅是心理学现象,“用他人的立场来看”,“洞察陌生的或令人困惑的观点的渴望”,是将知识分子与经院学者、隐居的贤哲区分开来的重要特征[4]。但另一方面,同情容易变成唯知性主义,使人丧失判断力,阻碍人接近深奥事物的起源,所以,质疑绝对事物,搁置自己、重新思考自己是必要的[4]。

在《泥鳅》中,在强与弱、城乡文化二元对立之中,狭小的空间虽然无益于发展国瑞们的心理与性格,却有利于搁置作家自己的同情与质疑。

对底层的同情是作家的知识分子立场的体现之一。他并不是站在国家话语一边,也不是持审视的叙事姿态,而是对底层民众的疼痛感同身受,给予底层农民工以道德同情,展示底层民众的悲剧性生存境遇。国瑞住的地方,连窝都称不上,只能叫“穴”。他与蔡毅江、小解、王玉城同住一室,每当蔡毅江的未婚妻寇兰来后,其他三人只好让出这个地方。三人流浪到广场后,看到周围几幢花园式的楼房,他们在盖楼时的工地上干过活,替那楼里搬过家、安装过三通,但楼里没有一盏灯光属于他们。楼房的灯火温暖明亮,他们却在广场的一个黑暗的角落;他们看得见楼房的灯光,楼房里的人却看不见他们。

同时,作家还表现出强烈的自省意识,展开对知识分子自身的批判。小说中的作家艾阳,表现出对社会现实的回避以及无能为力——不说假话,也不说真话,更多的是对现实缄口不言,明哲保身。他同情国瑞们的处境,但也仅仅是同情而已,不能伸出手来帮助他们。小说对知识分子的软弱、无能进行了尖锐的批评。

在批判与追问中,是作家对社会公正的维持,因此小说带有很强的社会学意义。对城市及乡村的权势者进行了批判,着力表现弱者的苦痛、愤懑。“知识分子无疑属于弱者、无人代表者的一边。”[5]价值评判标准也在弱者一边。在强者的声音之下,更显出弱者声音之微弱,借此实现作家的批判与同情。在强与弱的声音对比之下,作家的价值判断也进入二元对立模式:善与恶、诚实与伪诈、正义与邪恶,人物变得简单化、脸谱化,单纯的道德同情减弱了作品应有的批判力度。

三、“农民工”:被同情的“他者”

在知识分子作家的同情中,“农民工”无一例外地弱小、善良、甚至愚笨。国瑞是高中毕业生,在农村也算得上精英了,倒退二十年,他也能像高加林那样弄个记者的差事当当。但在故事发生的1990年代中后期,他只能在城里的搬家公司下苦力。城里的女医生可以用极其蔑视的语气对他说:“我见了你们这号人就犯恶心”。在市政府吃公家饭的老乡国通也可以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长相虽然英俊,但并未引来女性的崇拜,除了发廊女对他的调笑,就只有给贵妇做男妓的份;被宫总任命为公司老总后,实权在宫总的亲信手上,他只是一个傀儡而已,连司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蔡毅江、小解、王玉城、寇兰、陶凤等等进城民工,都是弱小无助的,面对命运,他们缺少反抗的力量,只有逆来顺受,或者变质为恶的力量。对此,李敬泽认为,《泥鳅》中作家对现实的批判是以对小人物的贬抑为代价的,作家对底层的生存境遇是隔膜的,小说中充满生硬的巧合[6]。这些小人物是那么苍白无力,被外力摧毁、被外力塑造,缺少自我塑造的力量,作家倒是很容易地归咎于现实,但人物的丰富内心却被屏蔽了。他们只是任人摆布的傀儡,没有能力识破城里人的骗局——几千万的资金贷款诈骗。作为高中毕业生的国瑞还是只知道盲目地签字,而不探究一下资金的来龙去脉?公司里除他之外,全是宫总的亲信,何况还有玉姐等人对他的提醒,居然都可以完全丧失警惕?更蹊跷的是,东窗事发,国瑞已经知道自己身处危险境地,竟然为了一百万的冥币,回到四周布满警察的住所,而束手就擒。

与其说是国瑞们愚笨,不如说是国瑞们充当了作家放置同情与怜悯的容器。在布景周全的舞台上,国瑞们活动着,身后的细线却拉在作者的手上。在作者的意图的控制下,国瑞们很难成长为血肉丰满、有着独立意识的个人。因此,国瑞们在舞台上的活动,如同薄薄的剪纸。

除了弱小,小人物们表现出的另一个特征是善良、富有牺牲精神。国瑞一心想着如何借宫总之力,开美食店帮助弱小的打工兄弟姐妹。在自己“飞黄腾达”之时,他不忘帮助进了精神病院的陶凤;为了保护玉姐,在审讯者面前,他不愿承认与玉姐的性关系,只承认他与她之间是友谊。同样的善良与牺牲精神也表现在寇兰身上,为了替男友蔡毅江筹钱治病,她做了为人所不齿的妓女;为救国瑞,她以自己的身体为筹码,忍受辛酸与屈辱;包括蔡毅江、小解等人,在变质之前,他们都是善良的,善、弱小、愚笨成为他们的共同特征,脸谱化、似曾相识。同为年轻的男性民工,国瑞与蔡毅江、小解们的区别仅在于国瑞比他们“好运”;同为青年女性民工,寇兰与陶凤的区别主要在于“不贞”与“贞洁”。外部行为与外部特征代替了人物丰富的内心与立体的性格。

这是因为人物都活在作家的设计里,没有一个供他们自由活动的空间以超出这种设计。知识分子作家的智慧远远超出了他笔下的小人物,于是,国瑞们只好一步步走向预先设计好的圈套。

即便如此,《泥鳅》的文学意义仍然十分重要。它首次描绘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农民工群像图,表现社会转型时期城与乡的文化冲突。正是国瑞进入上层社会的传奇经历,突破了单纯的底层生存图景的呈现,成为权力、金钱与下层生活交织的立体交叉的世相全景,揭示了国瑞们悲剧命运的深层的社会因素。具备了特有的文化意蕴以及历史厚度、思想深度。它的出现,使主流文学积极介入农民工这一新的生活空间,农民工成为主流文学新的描写对象[7],突破了打工文学单纯地、微观地描写农民工生活的局限性,将农民工生活进行全景式的历史的呈现。另一方面,小说还体现出精英知识分子写作在当今的独特意义:与历史上精英作家的启蒙话语不同,以《泥鳅》为代表的作品没有高高在上的俯视,叙事立场是民间的、底层的,站在底层人物的一边,对他们的悲剧命运表示同情。虽然并不具备农民工叙事的亲历性,但对漂流在城乡之间的农民工现象有了更多的、全局性的展示以及历史性意义的思考,表现了知识分子作家在经历了1990年代的“失语”之后,其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的回归。从这一个方面来看,它对新写实主义也是一个重要的突破:不再将现实生活视为与己无关的东西而加以冷漠对待,而是以公平正义为主张,站在弱势群体一边进行呼吁。

尤凤伟在《我心目中的小说》中谈到,青岛一家报纸刊出一位市民的建议:在公交车上将城市人将乡下人隔开,理由是他们身上脏、有臭味。那么,如果将打工者全部隔离出城市,会怎样呢?恐怕城市的建设行业、工厂、服务行业等都要陷入停顿状态。城市已经对打工者产生了很大的依赖,只是很多城市人还没有意识到。所以,他承认《泥鳅》是在为农民写作,并且怀着深深的情感来书写他们[2]。

在欲望时代,充斥着商业写作之时,一个怀着深深的、真挚的情感书写农民的知识分子作家是值得尊重的。

[1]陈思和.文学如何面对当下底层现实生活[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1).

[2]尤凤伟.我心目中的小说[J].当代作家评论,2002(5).

[3]尤凤伟.泥鳅[J].当代,2002(3).

[4]卡尔·曼海姆.卡尔·曼海姆精粹[M].徐彬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25.

[6]李敬泽.失踪的生活可疑的景观[J].当代作家评论,2002(5).

[7]郜元宝.评尤凤伟的《泥鳅》兼谈“乡土文学”转变的可能性[J].当代作家评论,2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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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4

A

1673-1999(2010)18-0101-02

贺芒(1970-),女,四川南江人,博士,重庆大学(重庆400045)贸易与行政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文化产业与文化管理。

2010-08-12

2009年重庆市哲学社会科学青年项目“文化产业下的农民工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09YY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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