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福江
历史·想象
——《昌奈斯维尔事件》对抗性叙事策略研究
梁福江
《昌奈斯维尔事件》是美国新生代黑人作家戴维·布拉德利创作的一部历史小说。作品以约翰祖辈的英雄壮举为叙事基础,重构了一段黑人家族光辉史。作者以历史和想象并置为对抗性叙事策略,重建黑人民族的历史文化话语。
历史;想象;对抗性叙事策略;话语
《昌奈斯维尔事件》是当代美国黑人作家戴维·布拉德利(David Bradley)(1950-)用了10年时间酝酿创作的一部历史小说。该小说一问世就入选《纽约时报书评》1981年度最佳小说名单并为作者赢得1982年度美国笔会-福克纳文学奖(PEN/Faulkner Award)和美国文学艺术院文学奖。《洛杉矶时报》书评编辑阿特·塞登鲍姆(Art Seidenbaum)称该书是“自詹姆斯·鲍德温以来新兴黑人作家的最重要的作品。”[1]评论家布鲁斯·阿伦(Bruce Allen)认为该小说对美国黑人经历的书写是“自艾利森的《看不见的人》以来的差不多30年里最优秀的作品,可以和托里·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相媲美。”[2]然而,对于这样一部作品,国内学者及评论界却很少关注。
《昌奈斯韦尔事件》的故事由一位生活在当代美国社会里的黑人历史学教授约翰·华盛顿的回乡之行揭开序幕,围绕约翰探寻父亲死因和祖辈历史逐渐展开。但是,对于相同的黑人历史,布拉德利在整部作品中展现了与其他作家不同的独特叙事视角。他显然不再着眼于描绘黑人历史中的悲惨遭遇的一面,相反,他以书写黑人祖辈的英雄壮举为基础,以历史和想象为对抗叙事策略,从而在文本中构造出无形的张力,将主人公对历史的客观描述和对历史的重构有机杂糅在一起,让读者紧随作为历史学教授的主人公在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来回穿梭、思索“美国黑人的历史到底是什么?”从独特的叙述视角出发,布拉德利借助对抗性的叙事策略,在《昌奈斯韦尔事件》中再次引论了长期以来众多作家及读者关注的一个问题,即:黑人作家应该以何种话语策略言说黑人民族的文化历史?
对美国黑人而言,历史意味着沉重与负担,除了被殖民的记忆,剩下的仿佛也只有现实社会中遭受的无尽的伤痛。然而对于黑人作家而言,探寻祖先历史、定位黑人民族文化之魂,始终是他们笔耕不辍的原始驱动力。许多黑人作家孜孜不倦地追索着他们的祖先从非洲来到新大陆的悲惨历史,以及其间令人感伤和悲哀的心路历程。这些小说的创作显示出黑人小说家对本民族历史的关注,并企图以此显示黑人民族丰富的历史渊源,以提高黑人在美国社会的文化地位。
进入20世纪70年代,美国黑人小说不再停留于简单的“寻根”主题之上,而是“深化为对美国黑人民族与美洲大陆之间的密切维系的探寻”[3]。“有的深入到黑人民间传统文化中去建构新的信仰和价值认知体系”;“有的重新审视黑人历史,解构白人书写的历史,将被白人歪曲或掩盖的黑人历史的真相再现出来”[4]。同时,如何在小说创作中有意识地建构黑人民族的历史文化话语也成为作家关注的重要方面。
著名历史学家海登怀特在“历史的负担”一文中指出,一个人要摆脱历史的束缚就需要卸下历史的负担[5]。然而布拉德利在《昌奈斯维尔事件》中却表述了完全相反的思想。借助主人公约翰的历史学教授这一特殊身份,作者指出,黑人应勇敢地背负起历史的重担,深入到黑人民族遗产中去,重构被白人社会“边缘化”的黑人民族历史文化。小说中的主人公约翰更是将作者的这一思想身体力行。他认为“历史就是一长串暴行的集合……历史是残暴的。要弄清楚他们做了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掩埋尸体的地方”[6]186。在他看来,美国黑人真正的历史文化一直以来都被西方主流文化所忽视、所故意掩盖,而历史中真正被遗忘的应该是那些“幕后的东西,才是人们应该懂得的部分,才是历史本质的魅力所在”[6]48。也正因为如此,他远离喧嚣的费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土——黑鬼头山,深入到父亲摩西曾战斗过的地方,聆听老杰克的讲述和利用曾祖父C.K.遗留下来的手稿,还原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家族史。
约翰的父亲莫西在当地是一位传奇人物,他在大山里自酿并贩卖私酒,“才刚刚20出头就已经是近乎全县远近闻名的人物了”[6]79:让前来调查的税收人员“神秘消失”;他和老杰克一起从3K党手里救出“骚扰白人小姐”的白乔希,使他免遭私刑并带领三人实施报复行动;他贿赂当地白人官员为自己的“非法”活动充当保护伞,即使在死后他还对这些白人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因为据说他手里有一份与这些人“交往”的详细记录。二战爆发后,他以50多岁的高龄参加了二战,远征意大利并带着荣誉勋章归来。约翰的祖辈就是反抗奴隶制的先驱。曾祖父C.K.是一名地下铁路领导人,他认为对抗蓄奴制最好的办法就是鼓励黑奴逃向北方。他“很成功”,因为他救出的黑奴“使南方遭受了近千万美元的损失”。在一次带领奴隶穿越梅森-狄克逊线(Mason-Dixon Line)奔向自由的过程中,他和13名奴隶被白人包围,终因不愿“再回去受奴役”而“主动要求被射杀于昌奈斯维尔的山谷中。”[6]63
历史与想象原本是一对二元对立的概念。而《昌奈斯维尔事件》的魅力正是在于作者将看似对立的黑人历史真实与个人想象并置,以一种对抗性叙事策略填补白人话语权下的空白和史料的空缺。正如鲍德温在《正在我头上》(Just Above My Head)中所表述的那样,“被迫挖掘一段历史,是对历史概念及充实历史的词汇的反驳,因为写就的历史从来就是,也一定是权力的词语总汇,而权力是历史最伪善的见证人。”[7]在笔者看来,这种对抗性叙事策略的目的并不是要篡改历史,而是以“反历史”的话语形式重建黑人言说自己民族历史文化的话语权。对抗叙事不仅使我们瞥见了历史意识的深层结构,也使我们瞥见了历史思考和历史话语的深层结构。
在小说中,约翰自10岁开始就以历史学者的工作方式探寻父亲摩西的死亡原因。当时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就是一阁楼的书籍、报纸和笔记本。看起来父亲自己也在找寻着什么。然而,根据当地白人法官的官方说法,经验老道的父亲却死于一次狩猎意外。C.K.逃脱出奴隶农庄之后,一直在南方秘密组织地下铁路工作,同时还记录下了自己所参与的活动和其他大事件。这些资料一直流传到约翰手里。然而,即便是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约翰也无法准确地查明父亲和曾祖父死亡的真正原因,因为他始终无法修补这些事实之间巨大的“缺口”。C.K.的日记在1859年12月23日噶然而止,父亲摩西在C.K.身亡之地自杀的谜底也始终没有揭开。面对无法剖解的秘密,华盛顿深感“一个人死去而其故事也会随风而去”[6]48,如何才能还原祖辈行将就木的故事呢?“只有通过对原始材料的加工,历史才变得有意义,因为加工可以让历史变得如想象一样完美。”[8]那么,如何对待历史事实和想象呢?在小说中,华盛顿并不缺乏事实,因为他已经追索到了曾祖父位于昌奈斯维尔的墓地。然而他还是“想象不出应该做些什么,想象不出他真正需要找寻的是什么。”“如果不能想象,那么你只能发现冰冷的事实,而你永远无法知道真相是什么。”[6]146-147结合摩西和C. K.身前的故事和非洲传统文化,约翰最终断定父亲是追随祖先的信仰而去。因为非洲黑人虽然也认同基督教教义中“阴阳两相隔”的观点,但他们认为人死后仍然活着,他们只是“回到几内亚的老家了”[6]211,这与基督教所鼓吹的“死亡是冷酷的……人死后即变成尘土而灵魂会永远受罪”完全不同;而且在非洲传统文化中,死亡只是意味着“死者来到了阴间定居,住所和生前并无两样”[6]208。此时,约翰终于明白他们和那12名黑奴实际上是追随着本民族的传统信仰而去,他们死得并不痛苦。相反,他们是从奴隶制的桎梏下获得了解脱。约翰认为,这也是为什么父亲摩西在了解昌奈斯韦尔事件的真相之后,他的世界观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经常去教堂,读《圣经》并迷上了与当地教堂牧师关于神学话题的争论。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信奉基督教,而是因为他“想证明基督教是何等的谬误”[6]389。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的最后部分,约翰作为讲述者向白人女友朱迪思分析了父亲的自杀之谜和C. K.最后的战斗经历。布拉德利显然清楚黑人讲故事和民俗文化传统的魅力所在。他在《昌奈斯维尔事件》中将两者穿插在约翰探寻祖先历史的进程之中,以此作为重构黑人民族文化话语的又一有效途径。作者通过主人公指出,“(黑人民族的)遗产是指你所深信不疑的信仰”。“一个人要成为此信仰真正的信徒”,仅仅靠“知晓真相或者是改变姓氏,改穿黑人的服装甚至是完成到几内亚的朝圣之旅”[6]212是远远不够的。在作者看来,许多黑人在被西方“基督教教化”的过程中逐渐“被驯服”[6]210,因而丢弃了本民族原有的特色。一些黑人认为“欧洲人之所以能成为奴役黑人的主人主要是因为他们是白种人”,于是憧憬着通过“变得像白种人”而改变被奴役的命运。这看似并不困难。因为白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愿意与非洲黑人混血”并承认有着更多白人血统的混血黑人为 “统治阶层的一员。”于是,“混血、拥有白人的肤色就成了他们试图提高社会地位”[6]211的手段。正如后殖民主义奠基人之一的法农在他的《黑皮肤,白面具》中指出的那样,“黑人……为了获得白人的另眼相待,挣脱自己劣等民族的锁链而挤入上等社会,抹去自己与生俱来的黑色身份的耻辱,就在无意中对自己的肤色面貌产生厌恨…”[9]。然而他们最终发现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白种人的,此时他们才回过头来,重拾一路走来被抛弃的属于非洲传统历史文化的“碎片”。
在《昌奈斯维尔事件》中,布拉德利将历史和现实穿插叙述,用想象捕捉历史事实和历史记载中的空白,构筑起一段完整的家族史——极具有代表性的美国黑人的历史。我们也许可以从小说的结尾体会作者这一叙事策略的深刻含义。约翰将C.K.遗留下来的日记、地图以及其他文件资料掩埋在祖辈英勇就义的地方,因为“它们是属于那里的”,“也许有其他后来人会用得着它们”[8431。然而,他却把自己研究过程中做出的卡片资料等统统付之一炬,期待将来还有人能够通过努力重构那一段历史,找到自己的祖先从而更好地认识自我,继承祖先留下来的历史“遗产”。
[1] Contemporary Authors [Z]. New Edition Series, volume 81,Gale,1983.
[2] Contemporary Authors [Z]. New Edition Series, volume23,Gale,1983.
[3]毛信德.美国小说发展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 396.
[4]王家湘.20世纪美国黑人小说史[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448.
[5] White, Hayden. “The Burden of History.” Tropics of Discourse:Essays in Cultural Criticism. [M]. Baltimore: JohnsHopkins UP, 1987:124-30.
[6] Bradley, David. The Chaneysville Incident. [M]. New York:Harper &Row publishers, 1981.
[7] Baldwin, James. Just Above My Head. [M].New York: Dial,1979:512.
[8] Ensslen, Klaus. “Fictionalizing History: David Bradley’s TheChaneysville Incident” Callaloo [J].11(1988):280-96.
[9] Frantz Fanon, Black Skin, White Mask. [M]. New York :Grove Press, 1967:56.
I106.4
A
1673-1999(2010)08-0095-03
梁福江(1974-),男,重庆万州人,硕士,重庆三峡学院(重庆万州404000)外国语学院讲师。
2009-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