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平
(中央民族大学 藏学研究院,北京 100081)
概念隐喻与古汉语词义的变化
李华平
(中央民族大学 藏学研究院,北京 100081)
从及物性的角度看,概念隐喻指的是参与者、过程、环境间的转换现象。概念隐喻是一种形式上的变异现象,也是一种语义变化现象。古汉语中也存在着概念隐喻,隐喻式的表达引起了相应的词义变化,这种变化主要表现为词汇隐喻、转喻和活用。
概念隐喻;汉语词汇;及物性;词汇隐喻;转喻;活用
语言的概念功能是语言使用者用来表现对主客观世界认识和反映的功能,它通过及物性系统得到表达。概念隐喻是表达概念功能的隐喻形式,又称概念语法隐喻,它既是一种语法形式上的变异现象,也是一种语义变化现象。本文以古汉语为例,就概念隐喻与词义变化的关系略作分析。
系统功能语法中的及物性概念与传统语法中的不同,它表现的是小句特点而非动词特点。及物性系统含三个成分:过程(process)、参与者(participant)、环境(circumstances),其作用是把现实世界分成若干种过程,并指明与各种过程有关的参与者和环境成分。其中过程是及物性系统中的核心成分,一个过程可以关系到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参与者和环境,不同过程中的参与者又有所不同。及物性系统将现实世界划分的过程是:物质过程、心理过程、行为过程、关系过程、言语过程和存在过程。
物质过程涉及的是“动作”,其中一个参与者称之为动作者,另一个参与者是受动作者影响的人或物,称为目标。例如:
(1) 鸡栖于埘 (《王风·君子于役》)
(2) 尧让天下于许由 (《庄子·逍遥游》)
(3)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 (《庄子·养生主》)
例(1)—(3)中的“栖”、“让”、“解”表物质过程,“鸡”、“尧”、“庖丁”是动作者,“天下”、“牛”是目标。表述动作发生的时间、地点、方式、目的等成分是环境成分,如“于埘”、“于许由”、“为文惠君”等分别表动作的地点、对象、目的。
心理过程表感觉、认知和情感等一类非动作的过程,这一过程有两个参与者:感觉者和现象。感觉者通常指发生心理变化的人或动物,而现象指存在的人、物、事件、情境。例如:
(4) 项羽卒闻汉军楚歌 (《史记·高祖本纪》)
(5) (逢蒙)思天下惟羿为愈己 (《孟子·离娄下》)
(6) 武安于是大怨魏其灌夫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例(4)中“闻”表感觉,例(5)中“思”表认知,例(6)中“怨”表情感,后面的宾语部分均表现象。
行为过程一般表生理行为的动作,常常兼有物质过程与心理过程的特征,如“梦想”、“微笑”、“哭”之类。如:
(7) 渔父莞尔而笑 (《楚辞·渔父》)
(8) 始皇梦与海神战 (《史记·秦始皇本纪》)
(9) 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 (《左传·庄公十年》)
以上例句中的“笑”、“梦”、“视”、“望”等即表行为过程,它通常只有一个由人充当的行为者。
关系过程指的是一个物体的性质特征、情境,相当于传统句法的描写句;或是指一个物体(如人、物、情境、事件)与另一个物体或情境的关系等,相当于传统句法的判断句。前者是修饰性的,如下面例(10)句中的“河水”是载体,“清”、“直”是属性;后者是认同性的,如例(11)(12)句,其中“滕”、“君子”和“小国”、“风”分别是被认同者和认同者。
(10) 河水清且直猗 (《魏风·伐檀》)
(11) 滕,小国也 (《孟子·梁惠王下》)
(12) 君子之德,风 (《论语·颜渊》)
言语过程是指任何一种形式的信息交流过程,其参与者有说话人、受话人,另有说话的内容。例如:
(13) 告余先王若德 (毛公鼎)
(14) 诲尔序爵 (《大雅·桑柔》)
(15) 太后明谓左右 (《战国策·赵策》)
例(13)—(15)中的“告”、“诲”、“谓”表言语过程,“太后”是说话人,“余”、“尔”、“左右”是受话人,“先王若德”、“序爵”则为说话的内容。
存在过程表存在或发生、出现,也只有一个参与者即存在物。例如:
(16) 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 (《榖梁传·成公元年》)
(17) 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孟子·滕文公上》)
(18) 晋师在敖、鄗之间 (《左传·宣公十二年》)
例(16)—(18)中“有”、“为”、“在”表存在过程,“四民”、“君子”、“野人”、“晋师”表存在物。
一般来说,及物性系统与现实世界的结构是一致的:在句法层面上,它具有相似性的特点;在词汇层面,过程、参与者、环境三个成分分别由动词/形容词词组、名词词组和副词/介词词组体现。不过,及物性系统也有与现实结构不相一致的情况,它以变异的形式反映现实世界,即概念隐喻,又称隐喻式。
从及物性角度而言,概念隐喻的主要表现形式是以一种及物性成分表达另一种及物性成分。就古汉语而言,主要有以下两种情况。
1.过程的隐喻表达。有时以一过程隐喻另一过程,比较以下三组例句:
(19) a 野有饿莩 (《孟子·梁惠王上》)
b 自今以始,岁其有 (《鲁颂·有駜》)
(20) a 范宣子言于晋侯 (《左传·襄公十九年》)
b 晋侯言卫侯之罪 (《左传·襄公二十六年》)
(21) a 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
b 子相晋国以为盟主,于今七年矣,再合诸
侯,三合大夫,服齐狄,宁东夏 (《左传·昭公元年》)
例(19)a句表现的是存在过程,“有”表存在;b句的“岁其有”本是关系过程,却用了存在过程的语法形式来体现,这时“有”便具有了属性意义,含“丰收”之意。例(20)a句是言语过程,动词“说”表言语交流;b句是物质过程,却用了表言语过程的形式体现,“言”便具有了动作意义,含“数落”之意。例(21)a句中“服”所在的小句是关系过程,“服”表属性;b句中“服”却用来体现物质过程,“服”具有了动作性,有“降服”之意(这一句还兼有功能成分的隐喻表达,见后面的分析)。这三组例句中的b句均为过程的隐喻表达。
有时,以小句中的功能成分来隐喻过程成分。功能成分指每种过程中的参与者、环境等成分,相当于句法中除谓语以外的成分,它可以用来体现过程成分。如:
(22) 汉水又东 (《水经注·江水》)
(23) 拥大盖,策驷马 (《史记·晏婴传》)
(24) 诸侯之士门焉,齐人多死 (《左传·襄公十八年》)
例(22)表现的是物质过程,用了“东”来体现。“东”本应表物质过程中的环境成分(表方向),现在用为过程成分,使其具有了动词性,含“向东流”之意。例(23)的意义如果用一致式的表达则为“(以)策(御)驷马”,“策”为环境成分(表工具);现在用了隐喻式,“策”表物质过程(表动作)。例(24)的“门”在一致式中表动作的目标,这里隐喻为一种过程,是“攻门”的意思。这三例均是以功能成分隐喻为过程成分。
2.功能成分的隐喻表达。有时将小句中的一个功能成分隐喻为另一功能成分,如:
(25) 毕礼而归之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26) 将军身披坚执锐 (《史记·陈涉世家》)
(27)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史记·项羽本纪》)
例(25)中的“之”在一致式中要作“归”的参与者成分,这里作了目标成分,使得“归”带上了使动意义。例(26)中的“坚”、“锐”本应作小句目标的修饰成分(坚固的铠甲、锐利的武器),这里隐喻为目标,意为“坚甲”、“利器”。例(27)中的“张良”本应是表动作对象的环境成分,这里隐喻为了过程的目标。这三例均是以一个功能成分隐喻为另一功能成分。
有时选择其他的形式来隐喻功能成分。如:
(28) 豕人立而啼 (《左传·庄公八年》)
(29) 其继有在者乎 (《战国策·赵策》)
(30) 女忘君之为孺子而折其齿乎 (《左传·哀公六年》)
例(28)是物质过程,其表方式的环境成分要用介词短语,这里选用了名词形式“人”。例(29)中的参与者本应选用名词,这里用了可体现物质过程的动词“继”。例(30)是心理过程,作为参与者之一的现象“君为孺子而折其齿”原本是一个物质过程,这里用“之”使其丧失了句子的独立性而成为一件事情,是将过程隐喻为了现象。例(29)(30)的隐喻又称名词化。
实际上,古汉语中的概念隐喻现象要比上面所述情况复杂得多,这里再举几组例子:
(31) a大楚兴,陈胜王 (《史记·陈涉世家》)
b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史记·项羽本纪》)
(32) a勇民使之以赏则死 (《商君书·说民》)
b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 (《庄子·骈拇》)
(33) a(赵括)尝与其父言兵事,奢不能难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b应侯欲伐赵,武安君难之 (《战国策·秦策》)
例(31)a句是以关系过程隐喻为物质过程,“王”由关系过程中的认同者成分变为物质过程成分后,具有了动作意义;b句也是关系过程隐喻为物质过程,而“之”也由参与者隐喻为目标,使“王”具有了使动意义。例(32)a句是关系过程隐喻为物质过程,“死”由原表属性变为表动作,有“拼死”之意;b句中除了是过程的隐喻外,“名”也由原来表目的的环境成分隐喻为目标,使“死”带上了目的意义,即为动用法①。可见,古汉语中的概念隐喻有时采用的不止一种隐喻形式。
系统功能语法认为,句法的隐喻式源于语义在表达上的变异[1]86。就其词汇语法表现形态来看,概念隐喻不仅仅指名词化现象,同时也包括动词到形容词、介词到名词、介词词组或连接词到动词以及其他多种转换[2]。这必然会引发语义与语法的不自然关系。在一致式中,语义范畴和语法范畴的关系是自然的:人、地点和事物由名词体现,动作由动词体现,时间和因果的逻辑关系由连词体现[3]186。在隐喻式中,意义则不再受其语法形式的限制,表现在词汇层面,词义也相应地有所变化。
概念隐喻引起的词义变化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1.隐喻,即词汇隐喻。概念隐喻是语法形式上的隐喻,词汇隐喻是词汇形式上的隐喻,一般所谓的隐喻即指词汇隐喻。二者的区别用韩礼德的话就是前者是“同样的所指,不同的能指”,后者则是“同样的能指,不同的所指”[4](以下两种形式的隐喻在对举时用全称,不加对举时只称“隐喻”,具体意义由语境表明)。概念隐喻有时会触发词汇隐喻现象,或者依靠词汇隐喻得到表达。从认知的角度看,一个及物性成分表达一个语言域,概念隐喻就是语言单位从表达一个语言域转到另一个语言域,如果两个语言域中的概念有共同的意象图式,隐喻就能发生,并促使词义发生改变。如例(19)b句以存在过程隐喻关系过程,“有”就由存在域转到关系(性状)域,两个“有”表达的概念具有共同的意象图式——“包容图式”,一个指空间上容有实体,一个指年成中容有收获,隐喻便可发生。“有”在新的语言域中,生成“丰收”义。
2.转喻。转喻注重的是认知域之间的相关性。如果隐喻式的两个语言域之间具有某种相关性,就会触发转喻的发生。如“策”,本义指打马的鞭子,隐喻为物质过程时具有了动作意义,有“以鞭打马”之意。“鞭子”和“打马”一为工具,一为动作,两个语言域具有相关性,因而词义的变化是属于转喻。再如“难”在关系过程意为“为难”、“困难”,隐喻为物质过程时产生转喻义“反驳”、“使……为难”,“困难”表性状,“反驳”表产生性状的动作,二者也具有相关性。
词汇通过隐喻、转喻改变词义后,有的语音发生变化,即所谓的破音异读,如“王”、“难”之类。有的虽已另成一词,但其意义上的引申关系是显见的,是同一词经概念隐喻
产生新义后分化的。
3.活用。隐喻式引起的词义变化更多地与活用有关。活用的本质是词的语法功能发生了变化,自然也涉及词义的改变。词语从一个语言域转到另一个语言域,受新的语境制约,临时有了新的意义。如例(28)中的“人”隐喻为环境成分,用作状态状语,临时具有了“像人一样”之意②;例(29)中的“继”隐喻为参与者成分后具有名词性,意义也临时表示“继位者”。其他如“东”、“门”等也属此种情况。隐喻、转喻是词义变化定型,成为一个固定义项甚至另成一词,活用只是词语的临时义、语境义,因此,将古汉语中“王”、“衣”、“雨”等的动词用法视为活用是不可取的。古汉语中,它们作为动词是常见的,并非临时用法,只是在现代汉语中消失了。变化的词义能否固定下来并无特定规律,如同样是使动用法,“服”的使动义“降服”,固定为了一个义项,但“归”的使动义却没有。一般谈到活用,多会想到“词无定类”、“词的兼类”等内部因素;从功能的角度看,古汉语的词类活用现象多与概念隐喻有关。
引发词义变化的因素很多,概念隐喻只是其中之一。概念隐喻是概念功能在表达形式上的变异,而形式的选择又与说话人认知的方式和所要实施的表达用途相关。换言之,由于特殊的认知方式或表达需要,说话者采取变异的语法形式来表达概念功能,从而在词汇层面引起了词义的相应变化。
注释:
① 即名词、形容词的使动、为动、意动三种用法兼有过程的隐喻和功能成分的隐喻表达两种形式,而动词的这三种用法只具有功能成分的隐喻表达,如例(25)。其实,三种用法具特殊的述宾关系,本文只从及物性角度将之视为过程与目标的关系。
② 名词作状语是否属于活用,汉语界意见不一。从及物性角度看,它与其他例子同属隐喻形式,语法功能和意义也都有了临时性的变化。其实,语法功能也是活用的一个标准,而不单单是词性。
[1] 朱永生,严世清.系统功能语言学多维思考[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2] 严世清.语法隐喻理论的发展及其理论意义[J].外国语,2003(3).
[3] 胡壮麟.认知隐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 金娜娜,陈自力.语法隐喻的认知效果[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1).
H13
A
1006-5261(2010)01-0091-03
2009-10-18
李华平(1970—),男,湖北仙桃人,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