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瑶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蒲松龄汲取古代志怪小说和传奇小说的艺术特点,在《聊斋志异》近500篇的短篇小说中描绘了一个花狐妖魅的传奇世界,借它们之口来批判现实,寄寓理想。“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蒲松龄《聊斋自志》)[1]。 《聊斋》贯穿着揭露社会黑暗、抨击科举制度、歌颂男女爱情等主题思想,“用传奇法,而以志怪”[2],故事情节曲折离奇、变幻莫测,而叙述井然有条,语言简洁,风格清新,在清初文坛独树一帜,把我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推向了新的高峰。
《聊斋》的人物塑造鲜明生动,极富艺术性,或刻画心理,或展示行动,或描述语言……所谓小说,即是以刻画人物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具体的环境描写来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文学体裁,以人物、故事情节、环境为三要素,因而人物刻画和塑造在小说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出场又可谓是塑造人物的原点,以适当的形式让人物悉数登场,更能增添作品的表现力和艺术性。《聊斋》中,人物出场方式多样,各具特色,而又各具艺术魅力。
其中最常见的是以“要言不繁,单刀直入”为主要特色的出场形式。例如,《劳山道士》的开头:“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仅用九字,介绍了人物姓氏、排行、籍贯、出身等情节,语言简练而概括。再如,《聂小倩》:“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这段开篇之语则把宁采臣慷慨、正直的性格加以展现,为后文埋下了伏笔。“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娇娜》)“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偃蹇。为人又肝胆。”(《连城》)“张鸿渐,永平人。年十八,为郡名士。”(《张鸿渐》)……
蒲松龄惯用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开篇便交待人物姓名、籍贯、身世、性格等诸多信息,明显受到了传记文学传统写法的影响。开门见山的人物出场一方面开章明义,让读者第一时间便认识了小说主人公,另一方面符合了短篇小说的文体特点,节省下很大笔墨来铺叙后面的故事情节。这一类的人物开场往往出现于小说男主人公身上,由男主人公率先登场,再展开随后的情节发展。但类似的出场形式在全书中不断出现,虽各有侧重,或家世或品行,但仍显出程式化的特点,缺乏生动性。
相较之下,《聊斋志异》中众多女主人公的出场更为多样和更具艺术。白居易的一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尽显人物神韵,辗转缠绵之处道尽了艳丽的情态,成为人物出场描写的佳作。而《聊斋》中《白秋练》一篇也可谓是此类出场的代表:“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慕生初瞥见窗影不以为意;第二次在月色下急急打了个照面,“十五六倾城之姝”,而后又一瞬而逝;接下来应该开始的第三次会面,蒲松龄却出其不意地让白秋练的母亲猛然出现,在文中设置了种种悬念;正当读者好奇不已之时,白秋练正式登场,有了前文其母粗横的对照,她俨然是一位楚楚可怜情态娇媚的少女。百转千回之后的骤然登场,吊足了读者的胃口,幕幕紧凑,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具有浓厚的艺术感染力。而之后她对慕生的第一句话便是“为郎憔悴却羞郎”,要求慕生为她读诗,又尽显其热爱诗歌的一番风雅情怀,娇羞可爱。
《青凤》一篇中的青凤与《聊斋》中其他花妖狐媚女子颇有不同,青凤的身上更具大家闺秀式的羞怯和柔弱。而青凤的出场也是千呼万唤,缓缓而至的:“……右一女郎,才及笄耳……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去……”初只见轮廓,后终识其艳丽姿色,但又忽而退场了。那一“俯首”尤其精妙!闺秀般的情态跃然纸上,“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就是在《红楼》中,黛玉和宝玉的嬉笑打闹或吵架道歉中,也常常出现低头这一动作。
与千呼万唤终才露面不同的是,有些人物则是在另一人物或另一事件的牵引之下飘然而至的。《聂小倩》一篇中,小倩在两位妇人的交谈中缓缓出场;《娇娜》一篇中娇娜的出场则更是一环扣一环,用大量情节和人物进行了铺垫——由孔生引出皇甫公子,由皇甫公子引出香奴,香奴触动了孔生的感情,由此又引起了孔生的一场大病,病需医治,因而这才让“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的娇娜慢慢登场。层层铺垫使得人物出场极为自然,也使得小说情节更为紧凑。
同样身为花妖狐魅,有些角色的出场则更为神秘和虚幻。《梅女》如是写道:“凝视间,见墙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画……久之不动,亦不灭……起视转真……再近之,俨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环秀领……惊愕未已,冉冉欲下……”先影后形,由远及近,由淡转浓,由静而动,一系列的出场设置精彩别致,充满了传奇色彩。
兴许是封建气息的沾染和时代的限制,《聊斋》中诸多女主人公的出场都带有娇羞之态。《胭脂》中,胭脂初见鄂生,“秋波萦转之”、“犹凝眺”,待王氏戏之,则“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少女害羞的情态逼真入微,实在可爱。《公孙九娘》一篇,莱阳生望向九娘,九娘“笑弯秋月,羞晕朝霞”,这样一番娇美姿态怎能不让人动容呢?
而蒲松龄的创作意图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抨击黑暗现实和斥责封建制度的,因而笔下许多女性角色又往往带有反封建礼教的叛逆性格,她们一改封建礼教熏陶下女子唯唯诺诺的娇羞情态,落落大方,无拘无束。张鸿渐借宿之后,见老妇人带着一位女子出来,便“急避暗处,微窥之”,舜华得知老妇人收留了张鸿渐之后,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纳匪人!”吓得张鸿渐“出伏阶下”,舜华“审诘邦族”后,才“色稍霁”。这个不惧男子、独当一面的舜华,与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形成了鲜明对比。
《聊斋》更有一类人物,她们的出场往往是以“笑”动人,更见其与封建教化格格不入之处。这类作品首推《婴宁》:“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遗花地上,笑语自去……”作者开篇便用简洁而生动的语言将婴宁爱花、爱笑、美丽、纯真的品性加以展现,遗花地上的举动更是表明了婴宁与深受封建礼教牵绊的少女有着明显的不同。而婴宁爱花爱笑单纯得近乎痴憨的性格特点更是贯穿小说始终,成为了作者笔下“我婴宁”的这样一个惹人怜爱的人物,以及《聊斋》中独具一格的典型形象。
“笑”的设置映衬了女主人公不受封建礼教摧残、不受世俗人情侵害的单纯而善良的性格特点。这在《小谢》一篇中也有所表现:“……见二女自房中出……并皆姝丽。逡巡立塌下,相视而笑……夜……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秋荣和小谢天真、活泼、淘气、无拘无束的秉性在笑声中毕现无遗。
《聊斋志异》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具有极高的文学成就。特别是其在表现人物方面,能够准确地把握各色人物的不同特点,根据情节需要和主题需要进行缜密构思和艺术创作,赋予不同人物以不同的出场方式、行为方式、言语特点等,独具匠心地将花妖狐魅与人的特性相结合,虽写妖魅,却毫无阴森、恐怖的气氛,反而是以“人事之伦次,万物之性情”来叙述那个玄幻的世界,“说得极圆,不出情理之外;说来极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 ”[3]
[1]楼沪光,孙琇主编.中国序跋鉴赏辞典.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2]吴组缃等.聊斋志异欣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3]宁宗一主编.中国小说学通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